两个相反的答案。


    简云瑶反倒是心安了不少。


    她侧头看简繁,眉峰微调,出口却是完全不同于内心平和的锋利。


    “她就是这样做皇帝的?”


    简繁不回答,低着头。


    主子之间的恩怨是主子的事,她只是一个下人。


    简云瑶按按眉心,揉开了那些属于大夏庆王的锋芒,表情放缓,她的视线重新落在傅朝朝身上。


    “还有吗?”


    其实事情已经明明白白展现在简云瑶面前,这就是是大夏人和西辽人相互勾结,在这皇权干涉不到的地方,做这些腌臜的勾当。


    她气极反笑,一时间不知道该怨是同胞恶毒,还是蛮夷狠辣。


    要怪就只能怪远在盛京的简云宿,她如今高坐帝位,却只顾得手足相残、党派相争,完全不管不顾这遥远边疆百姓的生死。


    有那么一瞬间,简云瑶恨不得杀回盛京,撬开她的脑袋看看她这姐姐到底在想些什么。


    可这不是她现在做出的事情。


    傅朝朝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简云瑶的表情。


    她自己主动提及简云宿这还是第一次。


    这位远在盛京的皇帝,算是目前两人之间为数不多的共同羁绊。当然,不能算是什么好的东西,却将两个人命运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可他期望从简云瑶身上看到的情绪没有出现,她分明就是忍不住骂了一句,又意识到这样不妥当。


    傅朝朝抿唇,感受到湿润沿着唇线滋润有些干涸的纹理,他张了张嘴。


    “我能记起她们的话。”傅朝朝开口,“只有两句,不多。”他努力回忆着,模仿着那一日听到的声音,说出几句拗口的异族语言。


    简云瑶简繁主仆两的视线齐刷刷地移动到他身上。


    那两句话,傅朝朝学得九分像,这确实是辽国话无疑。这两句的意思大概是“时候不到,不能出关。”与“问问她,什么时候有机会。”


    简云瑶能听懂些西辽语。


    她十九岁时,曾在旱魃关大败西辽,名扬天下。旱魃关地如其名,葫芦口一样的地形,常年不见雨水,却偏偏是西辽与大夏边境线上最重要的关口。


    其实仔细说来,这旱魃关距离如今的付云山,也不到百里的路程。


    “你能确认?”简云瑶看着傅朝朝,“这其中也许牵扯了许多无辜人的性命。”


    听到她如此认真的说这涉及到许多人的性命,傅朝朝先是一愣,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连脑海里清晰的两句话语都随着简云瑶的问题开始变得模糊。


    他原本是十分确定的,可当她这样问起的时候,又变得不确定起来。


    有时候,傅朝朝有些讨厌自己思路跳脱。这头分明在和简云瑶说十分重要的事情,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想起以前那些丢人的事情。


    一种从脚趾蔓延上的来的羞愧翻腾起来,他下意识地侧过头。


    模仿别人说话,是小时候刚刚回到傅府时候学会的。


    他很小的时候就随着小君去了庄子里,每一日都在田垄上和庄子里的孩子们一起疯玩。虽然庄子只在盛京郊外,常说的话语,也与盛京内流行的官话不同。


    傅朝朝至今依然还记得那种羞愧。


    他刚刚回到傅府,按照母亲的安排,跟随着稍小的弟弟一起上学。


    第一次上私学,刚刚随着教养小郎站在同窗前他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完,底下人便笑成一团。


    年纪稍小的傅朝朝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他,只是觉得很不舒服。


    后来,他逐渐知道,那是因为他说话的声音里、语调里、都有那种乡间沾染上的味道。


    方言成为了他们嘲笑他的原因,他晒得有些发黑的脸庞,成为了他们欺负他的理由。


    他是庶子,是死了小君,从庄子里接回来的野孩子。


    那时候他七岁,甚至还不能完全理解羞耻的意思,却已经学会了低着头,站在角落里。他也想学那些听起来十分优雅动听的官话,可他不敢和弟弟说,说想要学习,只能盯着那些人的嘴,听着他们的声音,默默学着他们说话时候的腔调。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学着小时候的其他玩伴,却在盛京被人狠狠地笑话。


    即使现在,傅朝朝已经不在意那些人嘲笑他乡巴佬的语调,却还是偶尔回忆起那种被嘲笑时候的涌动的情绪。


    像是现在,他分明那样擅长学习别人的腔调说话,却不能斩钉截铁地告诉她。


    是的,我确定,我能肯定,我相信我听到的声音,我敢承担责任,确保我说得一切都是真的。


    他开不了口,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傅朝朝下意识地逃避让简云瑶皱起眉头。


    在她眼中,这样的表现无疑于说谎。


    “你知不知道这其中意味着什么?”简云瑶几乎默认了他在说谎,心中不由得烦躁。


    她本就不愿意让傅朝朝牵扯到这些事情中。先前他那般表现,她还心中生出一分愧疚,可看到傅朝朝偏过头的瞬间,简云瑶心中的一丝希冀被厌恶所替代。


    傅朝朝,一点小聪明,全都用在了算计人心上。


    这种时候他还分不清主次跑来这里捣乱。


    “回去吧,别在这里添乱。”简云瑶转身。


    她现在看到傅朝朝的那张脸,就会想到刚才对他产生的那些情绪。


    真是她自作多情,居然相信傅朝朝?


    傅朝朝看着她转身,整个人都在颤抖,不是因为愤怒。他也没有资格因为愤怒。


    他在怨恨自己,怨他自己懦弱与脆弱。


    明明花费了那么多功夫,才为自己打造了一副盔甲,才说服自己已经从那些过去的伤害之中走出,为什么一看到简云瑶,这些努力就都白费了?


    因为她长得像简云宿?因为她像是那个将他的最后一点点尊严忽视掉的简云宿?


    践踏?简云宿都未曾践踏他,只是轻飘飘地一句。


    “只是个逗趣的小玩意儿,消遣着玩儿而已。”


    她根本不在意。


    简云瑶也是一样的。


    她说:“别在这里添乱。”


    他想起洞房花烛夜,被酒精洗刷掉那层伪善外皮的简云瑶,她那眉眼之中的锋利是掩盖不掉的。天家女子,何曾能体会他的点滴情绪?


    一侧的简繁抬眼看着眼前的画面。


    她跟着简云瑶十多年,也曾随着她战西辽。


    这男子的话,确实是西辽语无疑。


    她望向先前跟着自己下山的小侍卫,身侧的手微微一动,暗器避锋刃而出,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傅执喜。


    小侍卫顺着暗器飞来的方向看,只见简繁微微颔首。


    傅执喜站在傅朝朝身后,只能看到自家个公子的后背。现在,他分明难以压抑涌起的情绪,双肩在以极小的幅度不停地颤抖,而且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


    公子极少这样情绪外露,傅执喜意识到事情有异常,连忙拉了一把傅朝朝,小声在他耳边提醒:“公子。”


    熟悉的声音打破了曾经的梦魇,傅朝朝曾不止一次面对的往事。


    他嘲笑自己的愚蠢,居然在简云瑶眼前露出最脆弱的一面。


    傅朝朝转过头,一双漂亮的眼睛死死盯着简云瑶,话就在唇边,他分明听到了那些人的声音,分明记住了他们的腔调。


    他真是恨极了简家的女子,为什么这些女人,总是能够如此轻易的否定到他的一切努力?


    “你转过来看着我!”傅朝朝朝着那背影喊。


    他犯了忌讳,居然朝着妻主大喊大叫,还朝着她下命令。


    简云瑶不动,他就绕到她面前。


    “我确定!”傅朝朝盯着简云瑶,像是一只被逼急了咬人的兔子一眼,一字一句,发泄着他心中的恨意。


    一滴泪,滴落延成一条线,刺入简云瑶的黑瞳。


    她皱起眉,眼前人的影子却突然放大。


    简云瑶被吓了一条,随即意识到,他靠前了一步。


    “我、能、肯、定!”他一字一顿,一字一步,翻起点点潮湿的泪,眼中却没有半点悲痛。反而是一种豁出去的畅快。


    她恍惚了一瞬,等到能够与傅朝朝正常对视的时候,简云瑶惊讶地发现,她竟然向后退了两步。


    像是要印证自己的话语一样,傅朝朝沉下声音,坚定地重复了自己刚刚模仿的话语。


    只不过,这一次他不再是模仿,而是坚定地说出了那两句拗口的西辽语。


    又一滴晶莹剔透的泪水落下,傅朝朝突然笑了笑,笑得无比畅快。


    他没有在这里停留,反正简云瑶说他是捣乱。这种时候,心中畅快让他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喊上几声,可也就是往出走的几步,傅朝朝的注意力却被一侧的物件吸引去。


    他的潇洒来得快,去的也快。


    刀架。


    与寻常架子不同,交错并列的三层刀架。


    第一层架着一把长苗刀,第二层同是一把长刀,第三层的刀则稍短些许,是把品质不凡的绣春刀。一部分刀柄磨得发亮,显然是主人常握的位置。


    很显然是简云瑶的佩刀。


    若是只是一把架着三把刀的刀架,傅朝朝或许不会这么在意,只当她是喜欢收藏精品刀。


    可偏偏他曾在帝王书房中见到一个一模一样的三层刀架。


    只是简云宿的那一个,只在中间架着一把苗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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