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喧闹的烟花声中, 大梁风度翩翩的皇太子殿下,完全忘了皇室的仪态,也完全不顾外面是不是有刺客, 他从观景阁慌乱地下楼,还差点摔了一跤,然后冲了出来,身后是跟着的大批太子府侍卫。
人群熙熙攘攘,梁珩拨开一个又一个的人:“走开!走开!”
他穿着便服, 侍卫不敢暴露他身份, 只好紧紧跟着他保护他安全,梁珩推开人群, 赶到刚才那个小乞丐站着的地方。
但是那个地方是衣着齐整的看烟火的男男女女, 再无那乞丐身影。
梁珩喃喃:“人呢?她人呢?”
梁珩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慌乱,他随手拉来一个男子,问道:“宝姝呢, 宝姝在哪里?”
那男子莫名其妙:“什么宝姝?”
“孤的宝姝呢?她去哪了?”
那男子被梁珩吼的一头雾水,他刚想发火, 却被一个侍卫按住, 侍卫还亮出宝剑:“我劝你最好赶快回答我家主人。”
那男子被宝剑吓得一激灵:“什么宝姝?你就算杀了我, 我也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梁珩平复下心绪,问道:“刚刚在这的那个小乞丐呢?”
“小乞丐?他……他走了。”
“去哪里了?”
那男子随手一指,梁珩便顺着他指的方向急忙追上去,他身后大批侍卫也跟着追过去, 被吓到的男子嘟囔道:“真倒霉,元宵灯会碰到个脏兮兮的小乞丐, 然后又碰到个疯子, 晦气!晦气!”-
但是梁珩找了很久, 还是没有那个小乞丐的身影。
她仿佛是他醉后的一场梦,根本从来没有出现过。
有侍卫小心翼翼劝道:“殿下,太子妃娘娘在五年前,就已经薨了,那根本就不可能是太子妃。”
梁珩忽然暴怒:“你胡说!你看到了她的眼睛吗?和宝姝一模一样!”
“可是太子妃娘娘的尸体,殿下和我们,都亲眼看到了啊,当日,娘娘跳下江水,是陆小侯爷将她捞出来的,也是陆小侯爷,在殿下和我们的面前燃起火折,将娘娘的尸体烧成灰烬,娘娘确实已经薨了,殿下,人死不能复生啊!”
“胡说八道!”梁珩抽出剑,指着那个侍卫:“孤和宝姝同床共枕岁余,她的习惯,她的神情,孤一清二楚,难道孤还认不出自己的妻子吗?她是宝姝,她一定是宝姝!”
所有侍卫都扑通一声跪下:“殿下!那只是一个面目脏污的小乞丐,是殿下醉了,才将她错看成了太子妃娘娘,可是殿下,娘娘确实,已经不在了啊!”
梁珩执剑的手在发抖,侍卫们又道:“就算殿下今日杀了属下等人,也改变不了娘娘已经不在的事实!”
梁珩双目赤红,侍卫们都叩首,战战兢兢等着梁珩的怒火,但是半晌后,梁珩却扔下剑,然后低低道:“你们说得对,宝姝她,已经死了,而且,已经死了五年了,她的尸体,是孤亲眼看到的,她再也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他摇摇晃晃地转身,一边离去,一边喃喃道:“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月光下,声声爆竹声中,烟花盛大地燃放着,那是他送给萧宝姝的礼物。
可是,她却再也回不来了。
如水月光下,大梁高高在上的皇太子殿下,此刻的背影,却无比孤清可怜-
梁珩正在疯狂地寻找萧宝姝时,萧宝姝却躲在护城河边的大树背后,完全不敢出来。
她看到了梁珩带着侍卫,疯狂地在找人,是在找她吗?
不,不可能。
她现在容貌完全变了,而且她的脸上涂满了污泥,梁珩不可能认出她。
那他是在找谁?
萧宝姝想不出来,她也不准备再费心思想这个问题,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接下来几日,萧宝姝都在找寻能够混进太子府的时机,恰好,让她看到一个时机。
宁安教坊使在四处寻舞技出众的舞姬,进献给太子府,听闻太子梁珩现在爱好饮酒,而且还喜欢听戏看曲,常常在夜中观看舞姬跳舞,享乐到凌晨,这让萧宝姝十分诧异,萧宝姝记得以前梁珩虽然也饮酒,但是很有节制,不会喝醉,他以前也和她一起听过戏看过曲,但不会玩物丧志,更不会享乐通宵,如今怎么他好像性情大变,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但是不管梁珩为何改变,至少,这给了她一个机会。
梁珩如今喜怒无常,经常因为乐师舞姬错了一点节拍,就将其赶出府,所以太子府极缺乐师和舞姬,萧宝姝刚好学过五年舞蹈,她于是就洗干净了脸,换上女子服饰,去宁安教坊使处应召。
去教坊使处应召的人还不少,有民间卖艺的,也有身家清白的良家女,都是抱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想法去的,太子殿下现在并没有立正妃,也没有其他姬妾,假如能被太子看中,就算只能当个侍婢,以后等太子登基,至少也能混个才人当当,荣华富贵都会唾手可得,所以,何不如搏一搏呢?
教坊使都挑花了眼,这些应召的女子大多都长相不错,有几个民间卖艺的舞艺更是出众,不过他还是将目光,投到一个安安静静的少女身上。
这少女约莫十五六岁,长相极美,身姿纤细,楚楚动人,跳起舞来,更是翩如惊鸿,婉若游龙。
只可惜,是个哑巴。
一个哑巴,怎么能献给太子殿下呢?
教坊使叹叹气,然后对萧宝姝挥挥手,意思是她不行。
萧宝姝很是失望,这是她能寻到的最好机会了,错过这次机会,她不知道该如何去混进太子府,她对教坊使打着手势,眼神露出哀求,纵然教坊使不懂哑语,也知道她是在求他给一次机会。
教坊使铁石心肠摇头:“不行,本官不能将一个哑女进献到太子府,你快走吧。”
身旁几个民间卖艺的也纷纷对萧宝姝冷嘲热讽道:“这位妹妹,就算你进了太子府,太子殿下也不会看上一个哑巴啊,你还是趁早离去吧。”
萧宝姝咬唇,难道这次,真的没有机会吗?
正当她失望的时候,忽然看到教坊使站起,点头哈腰:“玉琢姑娘,您怎么来了?”
玉琢?萧宝姝的心猛地跳一下,是凌玉琢?
她抬头看过去,果然是凌玉琢。
五年不见,玉琢还是那样美貌嚣张,眼高于顶,她虽然只是个太子府侍婢,但是人人都知道她是梁珩身边的红人,所以有官职在身的教坊使都要巴结她,教坊使堆笑道:“什么风把玉琢姑娘吹到我这教坊来了?”
玉琢环顾着满屋的莺莺燕燕,环肥燕瘦,她漫不经心道:“你要挑选人进献给太子殿下,我可不得来看看吗?”
她眼神扫向来应召的那些女子:“挑的如何了?”
教坊使道:“已经挑选完了。”
他拍一拍手掌,示意被挑中的女子都向前走一步,他说道:“这就是微臣准备进献给太子殿下的舞姬,每一个都舞技精湛,保管让殿下满意。”
玉琢皱眉,随手一指那几个民间卖艺的女子:“这几个以前是干嘛的?”
一个女子大胆道:“我们以前是在民间卖艺的。”
“卖艺的?”玉琢嗤笑:“怪不得一个个都市侩风骚,俗不可耐。”
那几个女子脸色一变:“你为何骂人?”
玉琢道:“还敢顶嘴?看看你们一个个这狐媚样,哼,肯定是想进府勾引殿下,刘教坊使,你就是这样挑人送给太子殿下的?”
教坊使擦着汗:“玉琢姑娘教训的对,这样的女子,是断断不能进献给太子殿下的。”
他朝下人使了个眼色,着人将那几个卖艺女子赶出了教坊,然后对玉琢道:“玉琢姑娘觉得谁合适呢?”
玉琢随手指了几个姿色一般,看起来老实的,然后她看到了萧宝姝,萧宝姝一对上她眼神,就飞快低下头去,萧宝姝心中虽然恨她恨得牙痒,但是还是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并没有露出异样神色。
玉琢看起来却是完全没有认出来萧宝姝,的确,云七娘的五官和萧宝姝完全不一样,玉琢自然认不出来。
不过云七娘在剩下这些人中,容貌算是顶尖的,玉琢不由多看了几眼:“这个长得倒是漂亮。”
教坊使忙道:“这个不行,这是个哑巴。”
“哑巴?”
萧宝姝抬起头,指了指喉咙,摆了摆手,意思是她的确是个哑巴。
玉琢却高兴了起来:“哑巴又怎么了?只要会跳舞就行了,那些能言善辩的,反而不是省油的灯。”
教坊使还想阻止:“可是她的身家背景微臣还没调查清楚,实在不敢进献给殿下。”
玉琢听言,走到萧宝姝面前,萧宝姝垂眸,一副不敢看她的模样,玉琢忽拉起萧宝姝的手,细细抚摸:“她的手纤细柔嫩,显然是不会武功,不过一个弱质纤纤的哑女,有什么可怕的?就她了。”
玉琢显然是不想有人去府中受到梁珩宠爱,所以才故意挑些相貌勉强只能说是清秀的,和萧宝姝这样容貌虽美,但是哑巴的舞姬,她私心如此,教坊使也不敢多言了,于是萧宝姝就这样很顺利地进入了太子府-
太子府。
府中一切,和五年前都没有太多变化,只是侍从来来往往换了好几批,萧宝姝眼熟的丫鬟都没几个了。
新入府的舞姬们都心怀憧憬,一个个在议论着太子梁珩,听说太子殿下仪容清贵,美如谪仙,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就连乐师稍微弹错一个音,也能马上听出来。
只是,殿下虽然完美若斯,但却因为太子妃之死,患上了心疾,至今未愈,性情也变得阴晴不定,暴躁难安。
但或许,她们是那个能让太子殿下忘记太子妃的人呢,毕竟那是太子,他总不可能一辈子不再娶妻吧,皇帝陛下也不会允许的,也许,她们就是那个能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人呢,舞姬们心想。
萧宝姝因为不会说话,所以格外不合群,她平日就默默练着舞,静静期待着能接近梁珩的机会。
不过有一件事,萧宝姝却始终惦记着。
当日她嫁过来,从萧府陪嫁了好几个丫鬟,萧家满门倾覆,她也被梁珩送上妓船,那她那些陪嫁丫鬟呢?秋实等人现在,到底是死还是活?
秋实是从小伴萧宝姝长大的奴婢,和她感情甚是不错,当初也是秋实主动要求陪萧宝姝嫁到太子府的,萧宝姝实在担心她安危,于是在一天夜里,众人都睡着的时候,她悄悄起来,去往她以前住的院落。
此时已是深夜,太子府除了在巡查的侍卫外,没有其他人在外面,萧宝姝一路躲着那些侍卫,轻车熟路,顺利到了她居住的院落。
她抬头看着院落牌子,弄玉轩,这名字还是她和梁珩一起取的,取自古秦时弄玉和萧史跨凤而去的故事,意寓愿她和梁珩同弄玉萧史一样,琴瑟和鸣,夫妻同心。
弄玉轩似乎是没有人居住了,一片漆黑,萧宝姝轻手轻脚推开院门,只见里面打扫的干干净净,摆设一如她离开之前,看起来常年被人精心打理着,萧宝姝心想,难道,秋实没有死吗?是秋实每天在打扫吗?
可是这弄玉轩寂静到可怕,分明是没有人居住的,萧宝姝正疑惑的时候,忽然听到有声响,她立刻躲到屋檐后,一点动静都不敢发出来。
进来的原来是两个仆妇,那两个仆妇拿着扫帚,一个一边打扫,一边抱怨:“这里明明没人住了,为什么长史还要我们每天打扫?”
“这定是殿下的意思。”另一个仆妇道:“殿下时常会来这里坐坐,所以长史要我们天明之前打扫好。”
“太子妃都死五年了,殿下真是痴情。”
“殿下就算痴情,也没有放过这弄玉轩中众人啊。”这个仆妇看起来在太子府时日长些,她说道:“你是没看见,当日太子妃病亡后,殿下下令,将这弄玉轩所有侍婢和侍从,全部杖毙,那天的鲜血,染红了整个弄玉轩,哀求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那仆妇似乎是想起那日惨状,她不由打了个哆嗦:“太子妃最忠心的那个侍婢,叫秋实,倒是硬气,一声都没求饶,只是厉声喊道,你们害死我家小姐,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仆妇环顾着四周:“所以每次来这弄玉轩,我都心惊胆战的,生怕看到秋实的鬼魂。”
另一个仆妇也听着害怕:“真有这事?”
“你来得晚,不知道,这都是我亲眼所见。”
“那秋实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太子妃不是病亡的吗?她为什么说太子妃是被害死的?”
“这我哪能知道?反正秋实临死之前,就是这么说的。”
“那估计是秋实胡言乱语吧,殿下如此爱重太子妃娘娘,每日都让我们打扫这弄玉轩,五年来都不再立太子妃,也不再纳妾,为了太子妃更是患上心疾,疼痛时心如刀绞,脾气也变差了好多,因此还常被圣上训斥,这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若太子妃是被人害死,太子殿下第一个不会饶过那人。”
“说的也是。”
一直躲在屋檐外的萧宝姝听着她们的话,她一直咬着自己的手,拼命让自己颤抖的身体平静下来,原来秋实和她的其他陪嫁侍女,全都被杖毙了吗?
梁珩果然没有留下她们性命,他真的心狠若此。
但可笑的是,他对自己的妻子做下如此禽兽不如之事,将她碾断手指,灌下哑药,送上妓船,又下令杖杀了她的所有侍女,在天下人眼中,他竟然还是个痴情男儿,连这些无知仆妇,都对他的痴情交口赞叹,更别提天下众人了,这是何等可笑又滑稽的事情?
萧宝姝如果能够发出声音,只怕她现在已经大笑出声了,可笑,真可笑!
萧宝姝身体抖如筛糠,在极度激动下,她踩到了树叶,发出了声响。
那两个仆妇惊觉:“谁?”
她们正准备去声音发出的方向寻过去,忽然一阵疾风起,疾风吹着树枝,发出声音凄厉宛如鬼号,那两仆妇对视一眼,都心想,这莫非是秋实的魂魄回来了,她俩吓得心惊胆战,于是赶忙匆匆打扫完,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奔出了弄玉轩。
疾风还在继续吹着,吹着萧宝姝的头发还有衣裳,萧宝姝听着这宛如鬼号,她慢慢抬头,眸中已全是泪水,她默默动着口型:“秋实,我回来了。”
“你安息吧,我一定会帮你报仇的。”
她伸出手,感受着疾风在她指尖拂过,慢慢变得平缓,那凄厉鬼号也渐渐平息下来,最终恢复到寂静一片。
萧宝姝眸中的泪,也终于慢慢滑落。
那滴泪落到地上,迅速渗透到泛着暗红的泥土中,湮灭无痕-
初十,太子府设宴。
宴席上,自然需要舞姬献舞。
这是萧宝姝混进太子府来,遇到的第一个绝佳机会。
为了能参加这次设宴,她每天练的格外努力,其他舞姬都对她冷嘲热讽:“就算练的再努力又怎么样?一个哑巴,还指望殿下能看上她?”
萧宝姝置若罔闻,只是自顾自练着,她从不生事,只管练好自己的舞姿,她本就在文娘子的教导下舞姿出众,加上在太子府又勤学苦练,虽然她不会说话,但此次跳舞又不需要说话,于是很顺利就拿到了献舞的资格。
献舞那日,萧宝姝换上浅蓝婆娑留仙裙,身上披着轻纱披帛,头发梳成飞天髻,眉间画上一抹殷色五瓣梅花,面上戴着红色面纱,腰肢纤细,步步若莲,摇曳生姿,跟随众舞姬,翩翩来到宴中。
这次献舞,众舞姬表演的是一首霓裳羽衣舞,戴着面纱的美人鱼贯而入,个个衣袂飘飘,如扶风弱柳,娉娉婷婷,宴席上的文武官员,眼睛都看直了。
萧宝姝走过来的时候,竟然意外在宴席中看到了陆从风。
她不由一怔,脚步也滞了下,还是后面舞姬不满推了下她的腰,她才回过神来,继续行走着。
陆从风坐在首席,显然是梁珩今夜的贵客,萧宝姝胡思乱想着,表哥也从桑州赶回来吗?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自己那封信,有没有帮忙安顿好叶氏等人?
陆从风正拿着酒杯,似乎在饮酒,萧宝姝飞快地低下头,生怕他会认出她来。
但是萧宝姝低头的时候,陆从风却也一眼看到她,陆从风和萧宝姝一样,第一反应是怔了一怔,然后皱起了眉,手指捏紧了酒杯,那杯酒,终究也没送到嘴中-
众舞姬站定后,向梁珩等人行礼:“见过太子殿下,诸位大人。”
坐在主座的梁珩道:“免礼吧。”
众舞姬又齐声道:“多谢殿下。”
萧宝姝站在最后,混在人群中,她随着众舞姬起身,然后微微抬眸,看向主座上的梁珩。
梁珩并没有看她们,而是正漫不经心把玩着手上的翡翠杯,萧宝姝在元宵灯节的时候,在观景阁下对他只是惊鸿一瞥,这次,才算是她五年来,第一次近距离地看清楚梁珩。
五年了,梁珩还是那般清隽俊逸,轩然霞举,宛如画中人,只是相比五年前,他似乎消瘦了不少,整个人的气质,也相较于五年前阴郁了很多,双眸也更加幽暗深沉,让人完全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梁珩饮了口酒,道:“既然美人都来了,那就开始吧,让诸位大人欣赏欣赏孤这太子府的霓裳羽衣舞。”
众舞姬说了声“是”之后,便随着箜篌声,甩动衣袖,翩然旋转,罗裙翻出万朵繁花。
箜篌声和笛声悠悠而和,戴着面纱的美人们足尖轻点,纤纤素手,翩跹而舞,梁珩拿着翡翠杯,漫不经心地瞟了眼台下跳舞的美人们。
忽然梁珩手上的翡翠杯,掉到了地上,里面的酒液撒了一地,打湿了梁珩的衣衫。
大臣们都被梁珩失态举动讶异住,梁珩却浑然不觉,他的所有目光,都被舞阵后面的一个纤弱女子吸引住了。
那女子舞姿轻盈,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但梁珩却并没有看她的舞姿,他在看她的眼。
那双眼,清澈如露珠,眸中似有万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但却又沉静的如波澜不惊的秋水,似是五年前,他想爱,又不能爱的那人,那双眼眸。
梁珩不由站了起来。
一曲霓裳羽衣舞已经结束,众舞姬都跪下,梁珩从台阶上步步走下,这短短十数步,他却走的无比艰难。
大臣们已经因为梁珩的异样开始交头接耳,唯有陆从风拧着眉,看着跪在舞阵后面的女子。
梁珩向舞姬们走来,众舞姬也都开始心中打鼓,太子殿下为何突然走向她们?难道殿下看上谁了吗?
众人心里不由开始祈求,希望这个幸运儿是自己,那样,她们便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一些胆子大的,已经开始偷偷抬头,期盼地看向梁珩,祈望梁珩走向的是自己,但是梁珩却径直穿过跪着的众人,走到跪在最后的女子,颤声道:“抬起头来。”
萧宝姝伏在地上,听到梁珩此言,她微微抬起头,梁珩看到她眼睛的那一刹那,他如遭雷击。
这双眼眸,这种神情,真的是故人回来了吗?
故人曾经和他同床共枕岁余,他对她的一切都无比熟悉,曾经她玩心大起,和侍女们戴上面纱,让梁珩认谁是她,但每次梁珩都能精确地认出来。
还记得故人不解问过:“怎么我遮的这么严严实实,你还能认出我呢?”
梁珩记得他当时大笑道:“你是孤的妻子,孤自然能认出你来。”
如今,梁珩望着戴着面纱的少女,她的眼眸,她的身姿,她的一切,都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难道,真的是她吗?
梁珩屈膝,颤抖着手,解开她的面纱。
当他解开她面纱的一刹那,他怔住了。
这张脸,不是她。
那是一张虽然也极美,但是,却和她完全不一样的脸,她的脸,是明艳张扬的,眼前的这张脸,却是清丽柔弱的,这不是她。
只是眼睛有些相像而已。
不是她。
果然,不是她啊。
是啊,他都亲眼看到了她的尸体了,她已经死了,这怎么能是她呢?
梁珩一瞬间,觉得无比失落。
他心口处,又开始传来阵阵绞痛,梁珩捂着心口,但是,他还存在这一丝希望。
明明不是她,可是,为什么他却有一种这么熟悉的感觉呢?
梁珩一字一句问:“你,是,谁?”
萧宝姝没有回答。
梁珩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是谁?”
萧宝姝依旧没有说话,身边已经有舞姬大胆道:“殿下,她是个哑巴,她不会说话。”
“哑巴?”梁珩又怔住了。
他犹记得,五年前,那人也被他灌下哑药,再也不会说话。
怎么会这么巧?这么熟悉的感觉,这么巧刚好也不会说话,难道……
梁珩思忖间,萧宝姝已经悄悄将右手伸进袖口,她将匕首缝在了袖口处,她已经练了千百次,只要拿出匕首,便能一击即中。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祖父,宝姝终于可以为你报仇了。
当萧宝姝右手刚刚摸到冰冷的匕首时,忽然她听到陆从风朗声道:“殿下容禀!”
梁珩被陆从风这一声回转过神,萧宝姝也一惊,手迅速从袖口抽离,陆从风已经大步前来,他跪下道:“殿下,臣有一事禀告。”
梁珩站起,他揉了揉眉心,语气从刚才的颤抖迅速转换成上位者的冷淡:“从风,你有何事?”
陆从风一指萧宝姝:“殿下,求殿下将此女,赐给臣。”
梁珩愣住,半晌,才道:“你说什么?”
陆从风坦然道:“此女名唤云七娘,是臣在回京途中相识的女子,臣心悦七娘,但尚未来得及表明心迹,七娘就赴京寻亲了,也不知她为何会流落到太子府做舞姬,如今得以相遇,正是上天安排,求殿下答应,将七娘赐给臣,臣必然感激不尽。”
梁珩直视着跪在地上的陆从风,他从陆从风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慌乱,仿佛他真的十分爱慕云七娘一般,梁珩负手,道:“从风,你在西州五年,都从未娶亲,怎么如今,会看上一个低贱舞姬?”
陆从风答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这话,合情合理,梁珩又望向云七娘,只见她低着头,只能看到她白皙修长的脖颈,看不到她的神情,梁珩心里忽觉莫名烦躁,他还没有弄清楚她为何这般像宝姝,陆从风却偏偏要求赐她。
梁珩道:“云七娘不过是一个哑巴,从风,孤这府中舞姬,都可以随你挑选。”
陆从风答的坚定:“殿下,臣只要云七娘。”
梁珩再没说话,他心中,一边是他对云七娘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他舍不得将这个像宝姝的舞姬送给陆从风,但一边,他在权衡着得失。
这五年来,父皇对他多有不满,诸位皇弟也都已长大,尤其是六弟,刚十四岁,就得封齐王,父皇十分喜爱他,而五年来,风云变幻,最大的改变,就是昔日闲散浪荡的表弟陆从风,自请去西州平乱,除了浴血奋战打退北戎,还尽得西州军心,如今掌管西州五十万大军,得封定北将军,已成为大梁朝中谁都无法小觑的存在。
陆从风因为萧宝姝之死恨他,他是知道的,他也讨厌陆从风,是陆从风下令放火,将萧宝姝的尸体烧了个干净,连个念想都不给他留,所以他当初恨意之下,以犯上为由,着大理寺一百杖打掉了陆从风半条命,两人过节早已结下,虽然随着陆从风远赴西州,五年来两人暂时相安无事,可是这个人,梁珩自知,是永远无法拉拢的。
只是,这也不代表,他现在就要因为一个低贱舞姬,和陆从风公然撕破脸。
不过是一个舞姬罢了,就算眼睛长得像宝姝,那也终究不是宝姝。
梁珩思及此,已经道:“既然从风喜欢,那这个舞姬,孤就送给你了。”
陆从风松了一口气,他道:“多谢殿下。”-
宴席还没散,陆从风就要带萧宝姝回府,众人只笑他是迫不及待要和美人温存,打趣了他一番,也没留他。
陆从风是一路拉着萧宝姝出了宴会,快到太子府门口的时候,萧宝姝忽然扯住他的手。
陆从风回头,拧眉道:“怎么,不愿意走?”
萧宝姝点点头,她好不容易才进了太子府,她当然不愿意走。
但是陆从风却忽然将她扛了起来,萧宝姝一惊,拳打脚踢,拼命挣扎着,只是陆从风自小就力气大,她这点挣扎,对他来说就跟挠痒痒一样,而太子府的侍卫看着,也只觉得陆小侯爷和小美人真是有情趣,没有一个人来救她。
陆从风一路扛着萧宝姝,出了太子府,他将萧宝姝扔进早已等候在府外的侯府马车上,然后也上了马车,吩咐车夫道:“回府!”
车夫也不敢多问,一挥马鞭,马车向侯府疾驰而去-
萧宝姝被陆从风这一扔,扔的头晕眼花,陆从风端坐在马车中,冷声问:“还要走?”
萧宝姝咬唇,也不想和他多说,而是爬起,掀开车帘,就想往外跳下马车。
但是陆从风却拦住她腰,将她推回到马车中,他钳制住萧宝姝的手肘,在衣袖处捏了捏,轻而易举就从中取出那把匕首。
他看着那把萧宝姝磨了几千次的匕首,冷笑了一声,然后将匕首扔到了车外。
萧宝姝一惊,她又往车外扑去,陆从风又将她拦住:“我扔了!你以后也别想拿回来!”
萧宝姝愤怒不已,她拼命捶着陆从风的胸膛,想挣脱他的禁锢,但是陆从风却单手握住她两只手,萧宝姝气极,就用脚踢,又被陆从风一条腿死死压住她两只脚:“别闹了!”
车里两人打斗这番动静不小,赶车的马夫都不由侧耳,只听车里陆从风威胁道:“再闹,我给你绑起来!”
忽然陆从风痛呼了声:“你咬我?”
马夫心想,这小美人性子烈啊,还咬了小侯爷,但小侯爷向来不打女人,应该也不会对她怎么样。
果然马车里小侯爷似乎气得在捶壁,但是也没对那小美人怎么样,只是在小美人往外想下马车的时候,一次次给她拦回去,如此往复,小美人似乎也折腾累了,蜷缩在马车中,一动也不动。
小侯爷也没出声了,马车里一片安静。
马夫心里发毛,赶紧又一马鞭,催促骏马赶紧疾驰。
终于到了永安侯府,老秦和霍青两人已经迎了上来:“将军,您回来了?您答应给我们带的宫中好酒呢?”
陆从风掀开车帘,捂着流血的手臂,老秦一惊:“将军,您受伤了?”
陆从风无语:“被人咬了口而已,大惊小怪。”
“谁这么大胆,敢咬将军?”
陆从风指了指马车里面,老秦疑惑地往里一看,只见一个纤弱少女蜷缩在马车车板上,头发和衣服都有点凌乱,脸埋进臂弯,看不清容貌。
霍青问:“那谁啊?”
陆从风道:“云七娘。”
“啊?是云姑娘?”老秦大呼小叫:“云姑娘怎么到京城来了?”
陆从风也不想解释,他疲倦道:“跟她打了一路,还被她咬了一口,老秦,你给她扔到厢房去,给我看仔细了,她要是再敢跑,你就给她绑起来!”
老秦心想,凭将军你的本事,制服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不还轻轻松松,结果还跟她打了一路……将军你对云姑娘的在意是瞎子都能看出来的,所以我哪里敢绑她啊?他又问:“将军,您不亲自看着云姑娘吗?”
陆从风咬了咬牙,道:“我不想看到她!”
说罢,他就拂袖而去,只留下老秦和霍青面面相觑。
老秦问:“阿青,这下怎么办?”
霍青耸肩:“怎么办?按将军吩咐的做呗。”
他客客气气对萧宝姝道:“云姑娘,将军的话您也听到了,跟我们走吧。”
萧宝姝听着陆从风的话,知道他大概是不会放自己走了,于是抬眸,面无表情下了马车,就随同霍青和老秦,进了永安侯府-
这一夜,萧宝姝都辗转难眠。
老秦和霍青两个人真的就守在她厢房外面,两人喝着酒吃着肉,声音大到萧宝姝捂着耳朵都听见了。
这两人武艺高强,有他们不眠不休地看守,她是没有任何机会逃跑的。
但是,她必须要走,她还要刺杀梁珩,她不能留在这永安侯府。
萧宝姝思忖,陆从风能关她一天两天,能关她一个月两个月,难道他还能关她一辈子吗?
而且,他身为定北将军,是要戍守边疆的,这次奉旨省亲完后,他很快就要回西州了,等他回了西州,她不信没有机会逃出永安侯府。
萧宝姝想着,渐渐心也安了,对,她肯定有机会逃回永安侯府的。
她也肯定有机会再去杀梁珩的。
她想着想着,终于睡着了,等到天亮的时候,侯府的丫鬟伺候了她洗漱,萧宝姝打着手语,问她陆从风在哪里,但是丫鬟却看不懂手语,苦恼道:“姑娘,你在说什么?”
萧宝姝气馁,正准备想怎么让丫鬟理解自己的意思,忽然听一人冷冷道:“你是在问我在哪里吗?”
萧宝姝抬头,是陆从风。
陆从风脸色仍然不太好,他抱着剑:“跟我走。”
萧宝姝还在生他的气,她虽不想理他,但仍然比划道:“去哪里?”
“别管去哪里,跟着我走就是了。”
他不说去哪里,萧宝姝不想去。
陆从风见萧宝姝没动弹,于是转头,威胁:“你不走,是不是准备等我扛你走?”
萧宝姝一激灵,她还不想在侯府丫鬟和霍青等人面前被陆从风扛着走,于是站起,随着陆从风走着。
她走了几步,忽感觉长廊有人看她,她扭头看过去,竟然发现是舅母临川公主。
她与临川公主五年没见了,临川公主虽然还是那么貌美,但肉眼可见的衰老了不少,想必是陆从风去西州戍边,她担忧所致。
临川公主以前非常喜爱萧宝姝,对她就像亲生女儿一样照顾,萧宝姝见到舅母,鼻子一酸,脚步也停了下来。
临川公主似乎也看到了她,她对萧宝姝微微笑了笑,然后点了点头。
萧宝姝略微怔住,忽然她又被陆从风拉住:“走了。”
萧宝姝被陆从风拉着不由自主往前走,她挣扎着回头又去看临川公主,发现临川公主已经在长廊转过身,她只看到临川公主穿着宫装的背影。
陆从风一路拉着萧宝姝,萧宝姝这才发现侯府外面停了很多辆马车,还有一些辎重车辆,她一怔,这些辎重车辆,是出远门才会用的,陆从风这是要带她去哪里?
她比划问陆从风:“我们去哪?”
陆从风面无表情,只吐出两个字:“西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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