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珩怔住,半晌,才道:“你说什么?”
老和尚双掌合十:“阿弥陀佛,殿下半年前,是否感染过疫病?”
“是又怎样?”
“半年前,殿下感染疫病,药石无灵,太子妃娘娘亲上药王庙求药,但殿下阳寿已尽,老衲不愿违背天意相救殿下,是太子妃娘娘苦苦哀求,为表诚意,她从山脚三步一跪,九步一叩,足足九千零一步台阶啊,太子妃娘娘当时不过是个十六岁弱质少女,居然硬生生从山脚跪拜到了山顶,她上山之后,额上鲜血已经染红了她身上白衣,她的诚意,感动了药王菩萨,也感动了老衲,是以老衲这才为娘娘配药,救了殿下。”
梁珩呆若木鸡:“不,不可能的,明明是江太医救了孤,怎么是你?”
“阿弥陀佛,殿下愿意相信是谁救的,就是谁吧。”
梁珩向来清润如玉的脸庞已经扭曲,他忽然想起,半年前,他昏迷之后醒来,见到萧宝姝的时候,她一瘸一拐,额上还绑着白色绸带,隐隐还有血迹,他问萧宝姝怎么了,萧宝姝只是支支吾吾说摔了一跤,他还说萧宝姝冒冒失失的,如今想来,原来她的伤口,是因为为他三步一跪,九步一叩,跪了足足九千零一步台阶才伤的。
梁珩眼眸神色彻底慌乱,他步步后退:“不,不可能!老和尚,一定是你在故意邀功,欺骗孤对不对?”
慧明大师冷笑:“太子妃娘娘是否曾送殿下一个平安符?平安符的穗子上,还缀着一颗明珠。”
“平安符……”梁珩想起来了,那个缀着明珠的平安符,就是被他扔进荷花池的平安符,他说道:“是有一个平安符。”
“那个平安符,就是老衲送给太子妃娘娘的,里面抄着心经,这府在药王菩萨座前开过光,可助殿下平心气和。”慧明大师摇头道:“如今看来,这符,是不在了。”
慧明大师伸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太子殿下与佛无缘,请走吧。”
梁珩咬牙:“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慧明大师转过身,盘腿坐于蒲团上,他敲击着木鱼,片刻后,才叹道:“人生自古有情痴,只是可怜一个痴儿罢了。”
说罢,他也再不理梁珩,而是敲击着木鱼,念着佛经,梁珩抬眸,忽看到宝相庄严的药王菩萨,双眼紧闭,施无畏印,众生心安,无所畏怖,但在梁珩看来,药王菩萨的宝相庄严,似乎却是在嘲笑着他的有眼无珠。
慧明大师低低念着:“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梁珩忽然想起,那天晚上,萧宝姝被酷刑折磨的时候,她看向他的眼神,无爱也无怖,有的只是陌生和刻骨的恨意。
那个愿意为他三步一跪,九步一叩,九千零一步台阶,叩首千遍,抛却所有自尊的少女,那个爱他甚于爱自己生命的萧宝姝,终于被他,亲手杀死了。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是的,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已经不爱他了。
梁珩忽然再也呆不下去了,他转身,跌跌撞撞地离了药王庙。
他从未那样狼狈过,但此刻,他却一时一刻都不想再在这东玄山上呆了,这山上的每一个台阶,似乎都浸满了萧宝姝的鲜血,似乎都能从那光滑的石面,看见她叩首千遍的模样。
梁珩几乎是连滚带爬下的山,他钻进马车,马车往京城方向疾驰而去,但没走多远,梁珩忽道:“停车!”
他下了马车,望着乌压压跪成一片的太子府侍卫,他忽拔出长剑,指着一个侍卫,怒道:“到底是江太医救了孤,还是萧宝姝救了孤,说!”
那侍卫战战兢兢道:“应……应该是萧宝姝,江太医那时已是束手无策了,是太子妃……哦,是萧宝姝带回了药,煎下之后,殿下立刻好转了……”
“那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告诉孤?”
“玉琢姑娘说了,谁都不准将这件事告诉殿下……”
“玉琢?”
“正是玉琢姑娘,殿下爱重玉琢姑娘,是以属下等人不敢违背玉琢姑娘的命令。”
梁珩冷笑不语,片刻后,忽然一剑斩倒那个侍卫,他又胡乱劈死几个,其他侍卫慌忙道:“殿下饶命!”
梁珩手执长剑,鲜血滴滴从长剑往下流,梁珩扔了长剑,冷声道:“若日后还有人认不清谁才是你们主人,那这几条狗,就是你们的下场!”
-
太子府中。
荷花池边。
梁珩已经看了三天三夜的歌舞,乐班和舞姬都累得够呛,他们在私底下嘟囔着,太子殿下以前从来不耽于享乐,现在是怎么了。
梁珩正在看一个舞姬跳舞,他耳边听着琵琶曲,眼中欣赏着舞姬的舞姿,这时一个侍女上前:“殿下,玉琢姑娘求见。”
“不见。”
乐师的琵琶停了下,梁珩不悦皱眉:“为何停了?继续弹!”
乐师诚惶诚恐道:“是……”
琵琶曲又响起,梁珩长出一口气,只有耳边听着乐曲,眼中看到歌舞,他才能忘记那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舞姬长袖飞舞,腰肢纤细,飞快旋转着,梁珩敲着杯子,吟道:“楚腰纤细掌中轻,好!好!”
他又饮了一口酒,忽见玉琢怀中抱着一个黑布罩着的物事,闯了进来,梁珩愤怒道:“孤说了,不想见你!”
玉琢掀开黑布:“殿下可记得这是什么?”
梁珩定睛一看,原来那是母亲曾用过的古琴。
玉琢道:“这是姑姑最爱的琴,既然殿下想听曲子,那就由奴婢为殿下弹奏一曲吧。”
她示意那乐师和舞姬离开,乐师和舞姬战战兢兢看了眼梁珩,发现他此刻面色灰败,没有阻止的意思,于是赶紧溜之大吉了。
玉琢坐下,将琴放在案几上:“姑姑生前,最爱弹《十面埋伏》,她说她的处境,恰如十面埋伏,今日,奴婢就为殿下弹奏这曲,《十面埋伏》。”
铮铮的琴声响起,玉琢早已知晓,梁珩已经知道萧宝姝为她求药却被她隐瞒的事了,他之所以没有发落她,是看在他母亲的面子上,于是玉琢特地用凌妃的琴,弹凌妃最爱的曲子,意欲提醒梁珩,萧宝姝到底是他的仇人,不要因为愧疚,陷入太深。
琴曲中,肃杀之气传来,玉琢一边弹,一边道:“殿下还记得姑姑是怎么死的吗?如若殿下还记得,怎可对仇人的后代动了恻隐之心?”
她又道:“现在朝中危机四伏,十面埋伏,殿下如此放纵,九泉之下的姑姑,也会为殿下不安,萧宝姝她……”
玉琢话音未落,忽见梁珩往嘴中倒了一杯酒,然后摇摇晃晃站起,跳进荷花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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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琢大骇,她赶紧爬起:“殿下!”
荷花池中的水只有及腰深,梁珩已然从泥泞中站起来,他喝止住想跳下来救他的侍卫:“都不准过来!”
侍卫们于是无一人敢下去,梁珩状若疯狂,在荷花池的池底找着:“到底在哪里,在哪里?”
玉琢不敢下水,只好趴在池边问道:“殿下,您到底在找什么?”
可梁珩并没有理她,他只是不断摸着,找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他发冠散乱,身上全是泥泞,他才终于从荷花池底摸出一个缀着明珠的平安符。
丝制的平安符被水浸泡了半年,已然完全腐烂,里面写着心经的黄色纸张更是腐烂到不见踪影,梁珩看着那个坏了的平安符,忽然大笑起来。
他笑到最后,眸中已有泪:“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哈哈哈,难得久,难得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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