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阮雪宗愣了一下,再用指腹缓慢摩挲了几遍,发现确实有这样一句话。
日月同辉,是一种比较罕见奇特的天文奇观,即日与月的光芒交相辉映,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在天空的景象。当然了,也可能指的是人,如果阮雪宗没有理解错的话,曲望舒的名字便蕴含着月亮之意,这段话恐怕涉及了曲望舒的身世,这是扑朔迷离中又一个云雾谜团。
阮雪宗只知道一件事,上辈子曲望舒对自己是杜青娥之女这件事深信不疑,她长得那般漂亮,是绝代妖姬的女儿没什么毛病,可当她怀揣着满腹喜悦奔赴西域后,却客死他乡,是病理上的水土不服,,还是魔门卸磨杀驴,懒得敷衍了便杀了没有利用价值的人,究竟什么原因,不得而知……
也许他这辈子能挖掘出来。
西域地广人稀,地貌复杂多变,阮雪宗骑着一只白色骏马,直到在漫漫黄沙和无边戈壁中,抵达了一个玉门周边的小镇,他才从沉思回神。大漠缺水,烤得人都失去了活力,他们这一路的水囊和干粮已经耗尽了,必须得找一个地方借宿,补充一些物资,否则不出两日,他们就得渴死在大漠里。
这个小镇还算繁华。
虽然放眼望去,房子都是四四方方的土坯房,镇上栽种的树都是胡杨,但也许因坐落于西域诸国和中原通商往来的一条商道上,所以镇内都是摆摊人,入城关卡处还有三两个的士兵,看到他们这群中原面孔,也没有刁难,意思意思收了一点钱就给过了。
看上去挺有人气。
眼看天色不早了,阮雪宗找了一家客栈。大漠天气两极分化,白天热得如火烤,晚上又冷得彻骨,让人仿佛待在冰窖中,他们必须留宿。
见到阮雪宗和一群浩浩荡荡的玩家,掌柜娘子也不意外。
西域人面容都挺粗糙,像是长久的风沙雕琢一般,哪怕是女人也不例外。客栈娘子用怪异的中原话说:“最近很多拿着羊皮纸的武林人,来到这里淘金,我想你们不是第一批,也不会是最后一批。”
玩家们收起羊皮纸,嘿嘿一笑:“掌柜娘子真聪明,这都被你发现了。”
掌柜娘子面无表情道:“当然了,不了解这里什么情况就来大漠送死的人,你们不是第一批,也不会是最后一批。西域的噬人黄沙,让人有来无回,不是说着玩的。”她的中原话很不标准,是一字一句努力说清楚的,正是这样的缓慢、抑扬顿挫,才令人毛骨悚然。
卧槽这NPC嘴巴好毒。玩家们纷纷闭嘴了。
掌柜娘子登记完所有人的入住后,又慢慢地说了一句话:“你们不要简单把马拴在树上,沙尘暴马上要来了,你们得把马匹和骆驼牵进马厩里,否则会被沙尘吹走。”
玩家们还在茫然,到底是多大的风沙,能把骆驼吹跑,以为是掌柜娘子的危言耸听。
随即他们就发现,街上那群小摊贩收拾得贼麻溜,卷起铺盖就跑,然后没过多久,天边地平线忽然出现了一道沙线,四周开始起风了。
不知不觉,视野被大雾弥漫,其中一名玩家作死的打开木窗,伸出手感受了一下,旋即吃痛地收回手,发现这不是雾!这漫天都是黄沙,空气中有驼铃晃动和马匹不安的嘶鸣声,玩家们赶紧出去把心爱的马儿和骆驼牵回来。
他们已经死过一批马了,这一次是勒紧裤腰带又买了一批,可不能再承受什么损失了。
天色很快就黯淡下来了,沙尘遮天蔽日,风刮过土坯岩石和胡杨树,响起一阵阵鬼哭狼嚎的声音,本来还算人多繁华的小城,一瞬间能见度趋近于无,看不到其他房子了。
玩家们吓坏了,跟阮雪宗安安静静坐在客栈里,感觉屋内岁月静好,屋外却仿佛是什么世界末日。
忽然有一个什么重物,“砰”的一声砸在了门窗上,玩家们又吓了一跳。
掌柜娘子见惯不怪说:“这可能是谁家的骆驼没拴好,被风卷起跑了。”果不其然,风沙中很快又有一个身穿劲装的江湖人,他大喊着:“我的骆驼——”可是下一秒,这个江湖人的声音被淹没了,他似乎双脚离地,被风沙卷走了。
掌柜娘子冷冷道:“见到了吗?这就是沙漠的可怖之处。”
不是什么宗师级别人物,等闲别来送死。他们这些原住民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大漠深处要真有什么宝藏,上头有西域三十六国跟西方魔教,下有进了沙漠如鱼得水的原住民,哪里轮得到这些外地人来捡漏?
掌柜娘子话音刚落,忽然漫天黄沙中,就出现了一个人影,此人行走在风沙肆掠的城镇中,仿佛不受任何环境影响,如履平地。
玩家们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是谁啊,这种天气还能行走?”
掌柜娘子大惊失色:“这可能是半步宗师!”能抵御住这种恶劣天气,安然行走的高手,据她所知,这个江湖恐怕不出五指之数。
“什么?半步宗师!?”玩家们面色骇然,细数进游戏两个月,他们在游戏里仅见到过两位半步宗师,一位是曲夫人身边的扫地老者,另一位就是反派杜如兰。前者默默无闻深藏不露,可怒极时,宗师一怒千人吐血,后者一曲鸿门宴上曲,魔音灌耳把所有宾客折磨得半死不活,如果不是援兵及时赶到,孔雀山庄几乎满门覆灭。
现在怎么又来一位半步宗师?
阮雪宗也有些警惕,他刚刚点了一份面,如今听到宗师两个字,瞬间也没了吃的胃口。
他缓缓放下了筷子,将目光投向屋外,心下犹疑不定,心想这是谁?是上辈子的老熟人,还是西域魔教的BOSS?
很快,这个挺拔的影子在众人的注目下,在狂沙席卷中,悄无声息地走近这里,推开了客栈的门,暴露出了他的面容。
那是一个身穿黑袍的男人,个子很高,脸上轮廓高眉深目,眉宇锐如利匕,俊朗得毫无瑕疵,却像是高原上亘古不化的千年冰雪塑成。风呼啸着他的袍角,尘埃迷花了人眼,却不沾他的身。
仔细再辨认几分,男人的黑衣袍角绣着红线,仿佛染着冲天的火,正如他眼珠漆黑深邃,客栈的烛火投映进去,只化不开这浓墨一般的黑,很快便转瞬即逝。
他走到柜台,拿起一张画像,冷冷道:“可有见过画像上那个人。”男人周身气质如一把出鞘的利刃,看上去杀气四溢、锋芒毕露。
掌柜娘子不敢回答,看到画像后脸色煞白了两分、瞳孔骤然收缩。就这一瞬的异常,让戚红辛发现了端倪,他缓缓回头。
视线正好和屋内的阮雪宗撞上。
“终于找到你了。”戚红辛道,他紧盯着阮雪宗,仿佛这一刻,这个世间除了阮雪宗,已经没有任何人值得他多看一眼。
该怎么形容戚红辛这双眼?
那一双极为冷漠的眼,不似杀人无数的刺客,更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之眼,因为神明杀人是不会有愧疚的。凡接触到那双寒潭般眼眸的人,都不由打了个寒噤,寻常人根本不敢久视。
戚红辛是一个孤僻寡言的人物,在执行任务时,他从不废话。
无视掌柜娘子嗓子里的惊魂尖叫,他飞快拔出了身后那把刀。
刀光出鞘,迅如闪电,裹挟着雷霆之势,破空声震耳欲聋,不出一秒,客栈内的无数木头桌椅碎裂成木片。
阮雪宗躲得快,迅速避开,然而他桌前的一碗面和一张桌子已经碎成渣了。
这下子,阮雪宗已经知道了,戚红辛依然如同上辈子那般,奉了霍崇楼的命令,前来杀他。
正因为上辈子打过交道,阮雪宗知道,戚红辛是一块捂不热的冰,对方是霍崇楼最信重的义子,也是霍崇楼心目中最佳的理想品,是真真正正磨砺出的一柄达到断情绝爱境界的刀,一旦出手,便要以血才能止血。
阮雪宗道:“你确定,那个男人的命令是杀我,而不是生擒我?”
他心知肚明,霍崇楼留他还有用,不会真让戚红辛杀了他,在霍崇楼的棋局里,阮雪宗也是一枚极为重要的棋子。
听到这句话,戚红辛的眼神变了,变得高深莫测,然后他很快便说了一句更加冰冷又残酷的事实:“你说对了,他确实命我生擒你,但我自然可以把你打得半死后,再生擒你。”
冷漠又忠诚,果然是一把彻骨的刀。现在戚红辛满脑子都是他的义父,面对这种出手便是杀招的男人,没有半点道理可讲。
阮雪宗这辈子不想死,也不想被生擒,他毅然决然躲了出去,淹没于沙尘之中。戚红辛紧追其后。
“不要出去啊客人,接下来的沙尘暴会更大!”
掌柜娘子恐惧之余大声提醒道,她看得出阮雪宗不是宗师,阮雪宗还是太年轻了,他未来也许能跻身宗师之列,但远远不是现在。
正如她所言,这场沙尘来势汹汹,旋卷成风扶摇直上,几乎覆盖了整座西域小镇,根本不适合作为一个战场。
第六十二章
在这如同堡垒一般的小镇上。
两个绝世高手顶着沙尘暴的对决,足以震动半个城镇,令天地间风云变幻,围观者纷纷面露骇然。
因为风沙迷花人眼,他们目力再强,也只能看见两道影子,连续交手数十次,每一招都快到了极致。
玩家们实力不强,很想去帮忙,可他们一走入沙尘暴中,就被风沙刮得唰唰唰掉血,疯狂掉血的速度连嗑药都补不回来,只好退回客栈,焦急地看着这场战斗。
“怎么回事,为什么这游戏每一次住客栈都出事!?”
“这沙尘暴绝对是空气墙!策划不想让玩家参战!”
“这应该是西域篇的剧情吧,一上来就是生死对决,策划对主角也太狠了。”
“听掌柜娘子所说,宗宗整体实力不敌那名宗师,那结局可能有两个,一个是宗宗被生擒,另一个就是两败俱伤,横竖宗宗都要受伤……”
“卧槽,攻略组的大佬你们别吓我!”
玩家们在激烈讨论,另一边小镇其他围观人群也在窃窃私语:“一个是半步宗师,一个不是……?那年轻人居然与宗师对上,这未免也太年轻气盛了!”可惜阮雪宗没听到,否则他一定要用内力大声说一句:“不气盛那叫年轻人吗?”
阮雪宗一掌石破天惊,裂破长空,很快却被一把刀隔开。
“何必,你打不过我。”戚红辛的眼神冷漠又幽深,似乎不理解阮雪宗为什么垂死挣扎,在他眼里,阮雪宗就是一条砧板上待宰的鱼,而刀是握在他手里的。
阮雪宗嘴角抽了一下,曾几何时,他送给别人的话,又被送了回来。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他一掠而起,猛地一掌拍出,直拍戚红辛的心口,这一掌是阮雪宗花了十成的力气打出,带着极强的威慑力,如铺天盖地的海潮,哪怕被风沙削弱了几分,也足够惊艳世人。
但戚红辛也很快。
魔刀一出,杀机骤然绽放,人人为之变色:“那是魔门最厉害的刀,饮寒刀!”
饮寒刀,是一把其貌不扬的刀。刀身漆黑,唯有刀柄是暗红色,仿佛沾过不少鲜血,一说在魔门血池里浸泡染红的,也有一说是刀主人杀戮太重,杀人后死者的鲜血顺着刀身滑下,慢慢沾湿了刀柄。
这把刀冷气森森,一亮相便弥漫起不详的气息。刀主人目光凛冽,如寒夜星辰,薄唇一抿如锋,戚红辛冷冷道:“你不敌我,不如束手就擒。”
阮雪宗那一掌,在他眼中,俨然是倔强反抗、抵死不从的信号。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戚红辛为杀人而生,霍崇楼对他的定位非常准确,就是他隐藏在暗不透光角落的一把刀,于是这把刀自幼便隔绝感情,每日晨昏无间断的学习杀人艺术,为了达到目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淬炼成千上万次。
阮雪宗的手也能杀人,但他从出生洗心山庄,作为一名武林世家贵公子长大,习武只为了强身,与真正的杀人之招区别甚远。
然而阮雪宗一点也不怂,他扯了扯嘴角:“你想生擒我,那未免想当然了。”他杀不了戚红辛,也不想杀了对方,毕竟戚红辛是上辈子唯一为他收敛尸骨的人,再加上对方那身世,阮雪宗不想同他打。
他之所以放弃打斗更加舒坦、对他更有利的客栈,难道是怕两人战斗起来,会把整座客栈给拆了吗?确实是。
但阮雪宗还有一个目的——他要利用风。
推心掌法的第十式为“风展扶摇”,没有其他招毁天灭地、充满噱头,因为这一招需要地形、环境配合,而此刻漫天都是风沙,恰好掌柜娘子口中风力更为猛烈的沙尘暴来了,这劲风猎猎,便是一场天赐助力。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阮雪宗朝地面挥出一掌,这普普通通又神乎其技的一掌,只听轰然一声巨响,溅起无数的沙土,阻挡了旁人的视线。戚红辛意识到有诈,劈开尘土赶过去,却只看到了一个缥缈的影子。
阮雪宗身形轻盈如燕雀,不断朝地面打出一掌又一掌,这掌意大开大合,气吞山河,风推着他扶摇直上,那般的潇洒快意,惊动了大半个城镇,一时间围观者众多。
“我暂时打不过你,我还不能跑吗?”风沙之上,有一个年轻人狂妄的声音。
随着风沙消退,戚红辛挺拔的身影留在原地,一把魔刀没有了动作,显然他也知道,这天时地利人和,他是追不上了。
一阵罡风刮过他的眉峰,有几颗砂砾飘过,剑眉之下是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容,他那双眼看着风卷去的方位,一道冷酷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你尽管跑。”
他迟早会追上。
反正这塞外三万里黄沙和西域三十六国,他也没有放在眼底,为了完成义父的命令,无论阮雪宗逃到什么地方的天涯海角,他都会紧随其后。
……
另一边,阮雪宗也不知道,自己被风送到了什么地方。
这里遍布无数奇形怪状的岩石,每一块都被风沙雕琢得丑陋至极,夜色一暗,这些怪石嶙峋的雕塑,仿佛鬼魅一般,伴随着风声有鬼哭狼嚎声,胆气稍弱的人都会给吓出心理阴影。
阮雪宗当然不惧,他的应对方式是朝那些石头打出一掌,冷冷道:“不好意思,丑到我了。”
石头轰然炸裂,碎成一滩滩乱石。
他在这里点了一个篝火,因为食水不多,勉强应付了一晚上。
然后一连几日,视野中都是一片浑厚苍莽的黄,偶尔有一些风,但都是微弱的沙风,无法裹挟着他跑。
天空有云层缓慢移动,云层之下,遍地都是沙虫、秃鹫和饿狼的尸体。这一路上,阮雪宗不知道杀了多少,他有点烦,因为他想喝水。
随身水囊里的淡水所剩不多了,这一日他都是勉强抿湿唇瓣便放下。
这一次也不例外,他就喝了几滴。
喝完后,他抬起了头,忽然发现远方澄净碧蓝的天空有一座神异的城,那雕梁画栋、楼台城廓,精致得美轮美奂,完全不逊人间任何殿宇。更加神奇的是,这座城是浮在云端之上的,在云海中翻涌,金色的阳光照亮万物,一切伴生宛若彩艳祥云。
阮雪宗一阵恍惚。
他本来不信宝藏一说,见到这一幕,心跳却加速了两秒,难道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的传说真实存在?
还是说他饥渴难耐,出现了幻觉?
他跃起轻功,千里奔赴地赶到那座城下,然后他没有发现那座城,只找到了一片芳草茵茵的绿洲。这绿洲里有一片湖泊,清澈见底,无数动物都在这里饮水,阮雪宗想了想,解开水囊汲水,还洗了一把脸。
这些日子风尘仆仆,他都没工夫打理自己。
渴意缓解后,他不急着猎食,因为他在找一个东西。
他很肯定,那座城就在这绿洲之上,可当他闯入绿洲后,那座城就凭空消失了,仿佛一场浩瀚的海市蜃楼。海市蜃楼,即蜃气所吐的幻觉。如果玩家在场,他们也许还会说,宗宗啊,海市蜃楼就是一种光与自然的折射,是一种光学现象。
在阮雪宗看来,这挺像一场幻境。
可他在绿洲繁茂的植被中摸索着,很快就在一片波光粼粼、倒映着蓝天白云的湖泊边,或者说湖边的芦苇荡泥土里,发现了一颗晶莹的石头。
乍一看,他吃了一惊。
因为这是一颗幻影石,它最大的用处就是致幻,使人出现幻觉。类似于魔教控制人五魂六魄、迷荡心智的乐律手段。幻影石的作用差不多,也是欺骗人的视觉和意念,制造出一场幻境。
当他捡起那块石头后,幻境便消失了。
阮雪宗有些踌躇,他不知道这幻影石属于谁,这场幻境又是谁制造出来的,有什么目的。
阮雪宗曾见过某一位玩家的包裹,六十个格子满满当当,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位玩家什么都不肯丢。
其他玩家道:“XX你有废品囤积癖吗,又不是生活玩家,官方送那么多格子都不够你霍霍。”
这名玩家理直气壮道:“你居然说我这些都是废品?你懂什么,这里边搞不好有什么重要的任务道具,到了特定场合和地图,就能触发奇遇任务!”
阮雪宗想了想,干脆也收了起来。
这一定是什么重要的任务道具,他相信。
破除幻境后,他依然待在绿洲里,他瞄上了一只兔子。这只兔子浑然不知噩梦将至,还在悠闲地啃草。
说实话,阮雪宗不喜欢处理猎物皮毛、沾染血腥的过程。他本来想抓鱼的,想一想鱼身上的鳞片处理起来更麻烦,便打消了念头。如果有玩家在,这点琐事大家都抢着干,根本不需要他出手。
想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
他一出手,兔子轻松就被逮着了,被他拎着后脖子。然后也惊起了绿洲另一群人。
阮雪宗很快发现,自己面前出现了一支持刀商队,这些商队成员个个高鼻深目,头发颜色也很浅,是典型的西域面孔。他们手持刀兵护在一个男人身前。
两方一对峙,互相都愣了愣。
那个男人五官有点像中原人,又远比中原人深刻,像是有外族混血,鼻梁高挺,眼窝深邃,脸庞十分英俊,眼珠子是绿色,只闲闲坐着,便有一种从容不迫的上位者气势。
他看向阮雪宗,那双如同玉石一般的碧色眼眸愣了半晌,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艳,忽然笑着说了一句什么。
他的人马听到这话,忽然嘴巴快速抖动,也说了很长的一段话,然后开始从头到脚打量他。
阮雪宗眉头微皱,猜测这应该是西域地方的话,因为他一个字都没听懂,但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打人。
第六十三章
男人又说了一句什么。
这支商队倒是把刀兵放下了。
阮雪宗警惕地多看两眼,见这支商队消散了敌意,两方看上去可以和平共享这片绿洲。他再度拎起兔子,走到一边去,他拿出行走江湖必备的火折子,点燃了一堆火石。
那只兔子毛发是棕色,在阳光下,棕得仿佛金色。它被拴在树下,睁着玛瑙一般的红眼睛,湿漉漉地看着阮雪宗,显然也知道,自己要被吃了。
阮雪宗重新拎起它,在怀里摆弄了两下,他处理猎物的手法不是那么娴熟,充满了生涩和笨拙,他毕竟是一名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玩家未登场前,他一切衣食住行靠洗心山庄的侍女,等玩家登场后,他一切又靠玩家。
见他这副模样。
那个高鼻深目、西域面孔的年轻首领挥退下属,凑到了他身边,笑着指了指兔子,又指了指他自己,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什么。
语言不通属实要命了。
阮雪宗回了他一个冷静又茫然的表情,假装听懂了,他大胆猜测,对方的意思应该是让阮雪宗把兔子给他,他帮忙处理。
“谢谢。”阮雪宗把兔子拎给了他。
可惜阮雪宗猜错了一半,对方收了兔子,却没有如阮雪宗想象,掏出一把镶嵌着宝石的黄金匕首,将那只棕色兔子剖皮挖腹。相反对方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抚摸了兔子瑟瑟发抖的毛发,如同一名爱惜小动物的西域人,把粗暴摆弄兔子的阮雪宗,衬托得仿佛一名茹毛饮血的蛮夷。
然后商队的其他人拿来了一些精细的干粮和葡萄美酒。
阮雪宗:“?”
他算得上达到目的了,只是过程不太对。
阮雪宗缓解这些日子在沙漠流浪的饥渴后,他折了一根木杆子,在湿地上比划了一下。
这片绿洲水量如此充沛,他猜测此地应该距离城镇不远,他没有玩家那般的大地图,不知道自己的准确位置。
“请问城镇怎么走?”他沉思了一下,知道这支商队听不懂自己的话,于是他先画了一个三山夹两盆的地图,然后把木杆子交出去,又比划了一下人骑骆驼的手势。
碧眼男人慢慢地领悟了,阮雪宗应该在问路。他笑了一下,指了指天山山脉,阮雪宗一看好家伙,他居然被沙尘暴带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再走几步,完全是西域诸国和西方魔教的地盘了。
阮雪宗轻轻蹙起了眉。
木杆子在沙地里拨弄了两下,显示出他的思虑。
他微微侧过脸,那冰雪一般明艳的眉眼,恰好映在湖泊之上。湖面宛若一面镜子,粼粼波光很诚实地倒映一切:远方连绵的雪峰、比玉石纯净剔透的蓝天白云,还有那张如雪色所化、如美玉雕琢而成的人间倾城色。自然景致与美人浑然天成,交相辉映的样子,足以照亮所见之人的视野。
男人欣赏了一会儿,随后转身离开,很快牵了一匹雪白矫健的骏马到阮雪宗面前。
听说西域汗血宝马很出名,这只白马不知是何品种,毛发油亮,看上去十分名贵,被牵到一个陌生人面前,白马正鼻孔不断喷气,马蹄抗拒地踱步,不愿低下头颅。
阮雪宗还茫然着,就见男人冷着语调说了什么,那只白马忽然就安静下来,马蹄从狂躁到忍耐,最后忍气吞声朝阮雪宗踱去,委屈地拿头拱了一拱阮雪宗的手。
阮雪宗下意识地摸了摸这马的鬃毛,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
他看到那男人一声令下,无数的侍卫跟着翻身上马,把白马架在前列,与一匹黑鬃马并行。
阮雪宗在这群人叽里呱啦的比划中,迟钝地领会了意思:他们也要回城镇,示意阮雪宗跟着他们一起走。
这未尝不可。
阮雪宗向这群好心的西域人道谢。
他身上有点银子,他拿出来,却被那些商队成员拒绝了,话语无法沟通,但拒绝的手势阮雪宗却看懂了。
那位碧色眼眸的男人,骑着一匹黑鬃马,一张面容俊朗,仿佛天然带笑。这一路上,对方说了很多话,阮雪宗根本听不懂。
鸡同鸭讲了一路,抵达了一座城镇,这座城镇还算繁华,街道两旁商铺林立、旅人挺多。商队进行了简单的补给,阮雪宗想了想,撕掉自己身上一块布,轻功一跃,将其挂在城镇最高的地方,迎风招展时像一面小白旗,上面写了一个“宗”字,目的是希望玩家们找到他。
短暂停留后,阮雪宗发现,商队里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一脸中原面孔,收了一袋金币后,对谁都点头哈腰。
阮雪宗猜测,这应该是商队找来的翻译。果不其然,这个中原人自称叫扎恩,会说一口流利的西域话,还能将其翻译成中原话。
他甚至还好心送给了阮雪宗一张地图,让他知道,自己到哪里了。阮雪宗方向感不差,但沙漠这个地方眺望四周,到处都是黄沙,根本难以分清东南西北。
语言问题就这样初步解决了。
翻译帮忙介绍说,那个好心送他来的商队首领叫李玉衡。阮雪宗搜刮了一下自己记忆,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
扎恩刚想说,他的雇主是混血面孔,应该有两个名字,要不要帮你问一下西域名。他还没问出口,阮雪宗就抛了一个他更关心的问题,“西域最近的局势如何?”
这个问题像是什么隐秘的逆鳞,让扎恩身体颤抖了两下,“少侠,你真会问,这沙漠附近一直就没太平过,为了一些子民、矿物和商道的事情,西域诸国天天打战,此地还驻扎着一些魔门势力,他们行事诡秘、手段狠辣,你如果是前来淘金的中原人,最好避着点魔门份子,等闲不要去招惹……”
最近前来西域寻宝、妄图浑水摸鱼的中原人太多了,阮雪宗这副模样,并没有惹人怀疑。魔门也对这群贪婪的外乡人毫无办法,每一次暴怒后都大开杀戒。
阮雪宗还想再问,李玉衡忽然开口,他声音很慢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阮雪宗:“?”
扎恩帮忙翻译道:“我的雇主他在询问你的名字。”
人要懂礼貌,阮雪宗自我介绍了两句,很快收获到了扎恩的崇拜,“原来是洗心山庄的阮庄主,少侠你在中原的事迹我在塞外也有所耳闻,今日一见发现阮庄主果然风姿逼人、气度天下无双,能给您做翻译,我真是三生有幸。”
其他人则露出了一脸茫然的表情,很显然大漠黄沙与世隔绝,与中原地区往来并不密切。
“阮雪宗……”李玉衡顿了一下,尝试发这个音节,有点困难。这个长相英俊疏朗的混血西域人,也许是有语言天赋,不过重复两遍,就能很流利地喊出这个名字了,深邃挺拔的眉宇依然带笑。
“扎恩,你问问他,中原人都长得这么好看吗?”
扎恩心里道:这还用问!!!
但他毕竟收钱办了事,只好给阮雪宗翻译了一下,见阮雪宗神色错愕后,扎恩帮忙说了几句好话:“阮少侠别在意,大漠这里的人讲话都很直接,他们没什么恶意,就是好奇而已。”
阮雪宗皱眉,用冷静又略带一丝不满的口气说:“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中原好看的人太多,我的长相不甚稀奇。”他可没说假话,江湖原著本就是一本群像小说,里面的俊男美女如过江之鲫,阮雪宗不过是其中一个背景板反派。
扎恩是中原人没错,但他从小生活在边陲,实际水平也有限,他绞尽脑汁地想着“不稀奇”怎么翻译,最后翻译出来的结果是:“阮少侠说,他长得好看,但其他中原人也好看,中原遍地是美人。”
真的吗?
商队众人瞪大了眼睛,并不太相信。
阮雪宗是他们见过最好看的中原人,那张年轻的脸几乎是完美的,完美得可怕,找不到任何瑕疵,稳稳踩在他们的审美上。但在扎恩嘴里,却仿佛是大漠中俯仰皆是的珍珠一般,这让人一下子对中原地区心生了好奇。
李玉衡笑了一下,是微微一笑,他身上披着狼皮,怀里抱着一只姿态柔顺的棕色兔子,骑在高头大马上,气质狂放高贵中透着一丝雍容。
明明俊眼眉飞,挺温和的笑容,却笑得扎恩头皮发麻。
他对扎恩道:“扎恩,你帮我问他,可愿意随我回国?”他不知道中原人喜欢什么,于是慢慢道:“如果他愿意,我可以派遣军队帮他寻找那莫须有的宗师宝藏,如果找不到,我也可以把举国的奇珍异宝献给他,如果他想念故土,我可以在这里帮他修建一座卷帘高楼,让他可以眺望故乡,我没有妃子,他会是唯一一个……他这个异乡人是我此行最大的惊喜,我希望你给我好好翻译,我的诚意很足。”
这些话信息量不少。
扎恩额头疯狂冒汗,他原以为此人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商队首领,现在终于比阮雪宗慢一步反应过来,此人是谁了。可惜已经太迟了,他收了对方的钱,收了魔门的钱却不办事的人向来只有两个下场……
那些商队成员也虎视眈眈地凝视着他,手悄声握在刀柄之上,没有凌冽的杀意,只有一道无声的示威。
他不由去瞧阮雪宗,阮雪宗正在翻看地图,因为他一个字也没听懂,所以才拿出曲望舒的印记,一一比对这些西域诸国的图腾。
扎恩心里落了空,只好用西域话回道:“王,他肯定不会同意的,他是中原正道人士,性格嫉恶如仇,手里曾杀过无数的魔门,他在江南家大业大,不是无根无萍之人,这一次明显冲着宝藏而来,不会在西域久居。”
年轻的首领冷漠道:“那你就让他答应。”
“我尽量……”扎恩硬着头皮,这送命的买卖让他骑虎难下,正准备给阮雪宗翻译。恰在此时,阮雪宗看懂了地图,他提出了告辞。
扎恩心里一慌,连忙道:“阮少侠且慢,我的雇主说,他的国家雍国很繁荣,王都最近也来了很多江湖人,他们嘴里似乎有宝藏最新进展,你如果想探知宝藏的下落,可以多待几日再走。”
阮雪宗下意识低头看地图:“雍国的王都在哪里?”
扎恩指给他看,还道:“阮少侠,我知你来此目的,可西域大小国家林立,魔门势力众多,势力之间复杂多变,与其像无头苍蝇一般乱碰乱撞,不如去都城打探情况。”
阮雪宗一看,发现这是西域境内的一个极为繁华的主要城市,不仅有玩家复活点,还有最大的车马行,心里已经有想法了。
“那便多谢款待了,你们西域人真是热情好客。”他慢慢收起地图,感慨道。
瞧这句话说的,扎恩僵在原地,千言万语都想化为一句快跑!他腹中酝酿,面容迟疑了很久,最终没有说出口,因为阮雪宗已经去牵马了,有时候情绪和勇气就是一瞬间的事,一旦流逝过去,就找不回来了。
殊不知,阮雪宗虽然听不懂西域话,可他有孑然一身闯西域的勇气,再加上武功高强,深入什么样的魔窟他都不怕,再说了,真出事了,他跑得比沙尘暴还快。
商队前脚刚走,后脚阮雪宗的白旗就被人发现了。
玩家们激动得仿佛千里会师:“啊啊啊啊看这面旗子,宗宗来过这里!”
“我的天,龙卷风这么牛掰的吗,能把人带得这么远!”
“家人们快看地图,宗宗从沙漠走出来,他一定不会再回去,而是会留在城镇,距离这里最近的国家是雍,位于西洲境内,大家快冲啊!!!”
与此同时,提着一把魔刀的戚红辛也发现了那白旗,他眉宇一冷,很快便撕下这块白布。
第六十四章
从阮雪宗失踪的第一天开始,整个江湖游戏论坛就炸了。
【大型西域剧情特别篇《寻找宗宗》开启,每日三问,阮雪宗今天找到了吗,他饿了吗渴了吗?没有玩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精心照顾,宗宗一定变得灰扑扑的吧?】
在不少网友的想象里,阮雪宗恐怕过得不太好,毕竟沙漠不是一个好待的地方,阮雪宗又是一具普普通通的肉身凡胎。
论坛每天都有人来关心进度,找到阮雪宗了吗,答案是没有。还有人说,能把主角搞丢,这批玩家属实牛逼。
玩家们都炸了,纷纷表示不服:“沙尘暴螺旋式上天,你们感受一下!”
“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和身体,掉血那是分分钟的事,只有宗宗能借助风跑,普通玩家迎着风跑,那就是自寻死路。”
“我本来是不信邪的,直到我接了一支跑商队伍进敦煌,结果沙卷风来了,我连人带车一起上天,再醒来已是复活点,我那一车子两百银票的货物啊[手动再见]”
“这一趟西域之行挺刺激,就是有点废马和骆驼。”
“啊啊啊啊听说西域很多BOSS,我怎么觉得最大的BOSS是沙尘暴!难怪风沙一来,所有NPC都收摊子跑路了。”
“冷静一下,能把主角给带走的沙尘暴,能简单吗?我刚刚从一个异族打扮的NPC手里,掉落了一本西域札记,这本札记里记载,西域各族人民除了信仰佛教,还信奉萨满,萨满信奉自然之力,譬如霜晴雨雪、雷电狂风,由此可见,古地球的自然之力有多么强悍!”
就在玩家们盖楼时,一条置顶消息出炉了——
“阮雪宗足迹更新了,在距离西洲境不远的小镇,他在那里留下了小白旗!可怜的宗宗,他一定吃了很多苦,大家快去找他啊!”
西洲境在哪?
浩浩荡荡的玩家军,一下子打开了世界大地图,朝着西洲狂奔而去。
小西洲位于戈壁黄沙的西北部,那里覆盖了无数城镇,阮雪宗骑着马溜溜达达过去时,发现那里的日光尤为充足。据说在这里,没有一颗鲜嫩水灵的葡萄能活得过半天不被晒成干。
阮雪宗不信邪,直到他暴露在阳光下不过半个时辰时间,一股火辣辣的绯红就浮上了脸颊,只好他戴上了防风沙日晒的帷帽。
在扎恩的介绍下,阮雪宗知道了,西洲境内驻扎着无数魔门势力,在这些年有了一统的趋势。
阮雪宗疑惑道:“这里为什么叫西洲,明明没有水。”但凡这附近有一条河,他也不会这样问,阮雪宗是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外乡人。
扎恩回答不上来,他只知道,这西洲境改名好像是这二三十年的时间。国主愿意把一个地方叫什么,西域子民怎么会吭声呢。
“此事说来话长。”李玉衡本来只是含笑,不发一言,听到这问题后,一双碧色眼瞳色泽忽然转深,他用玩笑话的口吻,讲了一个故事。
“西洲境内有一个雍国,这个国家的统治者是一名女王,这个女王有着一双绿色眼睛,麾下有七万勇猛好斗的精兵。她平生最大的抱负就是吞并西边诸国而独霸西域,最巅峰的时期,她曾派遣一半的精兵一一远赴邻国,逼得那些邻国国主或暴毙或臣服,他们无可奈何,只好对女王发誓永世效忠……”
阮雪宗听得还算入神,“然后呢?”
他知道,西域三十六国只是一个泛泛的统称,实际上在西域这块地广人稀、资源又贫瘠的地方,大大小小的国家远不止三十六个,有一说是四十八个,也有一说是五十多个,因为势力变化得太快,所以难以统计。
从现在西域纷争不断就知道了,女王的抱负并没有实现。
“她的野心只做到了一半,因为她遇到了平生的软肋,一个年轻的中原商人。这个男人成为了女王的情人,他平生最爱的曲子就是《西洲曲》,于是西洲境也因此改名。”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西域不仅有黄金一般的沙漠,令人迷茫的海市蜃楼、一个未知真假的宝藏,还不缺浪漫的爱情故事。至于这个爱情故事,阮雪宗猜测大概率是悲剧收场,否则一个女王的野心怎么会只施展一半,只是其中细节,阮雪宗他作为一个外乡人,不方便直接打探了。
他转移话题道:“对雍女王的故事如数家珍,请问你又是什么人呢?”
“中原人都像你一般聪明吗?”李玉衡笑容非常温和,他真心实意夸赞,然后顿了顿,又道:“你可愿随我回国作客,我会以座上宾的礼遇招待你。”
翻译到这里,扎恩身上起了无数鸡皮疙瘩,很想再度对阮雪宗道,快跑,否则你就是下一个中原人了!那个被强取豪夺的中原人下场,西域大多数人都知道,被女王丢到了白骨沟。
白骨沟是什么地方?
在沙漠深处有一处狭隘的通道,遍地都是枯萎生长的荆棘、交叉错乱的人类白骨和野兽头骨,还有野生狼群的嚎叫。那里是西域诸国古时流放罪人的地方,给囚犯戴上枷锁和镣铐,将他们驱赶到那处,任其自生自灭。
被驱逐到那里的人,没有食物和水,是否能活下来看命。
看清扎恩颤抖的眼神,又看了一眼无知无觉的阮雪宗,作为一名年轻的王者,李玉衡认为,眼前的中原人是特别的,他并不认为自己会走向母亲那种自我毁灭的道路。
阮雪宗毫无感觉。
他知道西域卧虎藏龙,但他认为,自己的运气应该没有糟糕到随手遇到的一个便是BOSS级别人物。他把西域BOSS名单背得滚瓜烂熟,里面没有姓李的,实在遇到了,大不了打上一架。
抵达小西洲境内后,阮雪宗在雍国王都待了两日。
跟玩家的想象不同,阮雪宗一点苦也没有吃。他在王都吃的是精致菜肴,饮用的是葡萄美酒,欣赏的是异域歌舞。
舞女们佩戴着薄如蝉翼的面纱,手腕、足踝处都佩戴着金色铃铛,随着每一段曼妙婀娜的舞蹈,场内四处都是清脆的响声,她们旋转起来时十分美丽,令阮雪宗联想到了只只优雅的孔雀,她们媚眼如丝,倾尽全力为王讨好客人。宫廷乐师的水平造诣也很高,这有别于江南的异域风情,令阮雪宗眼神无法移开。
“我是这个国家的王,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每日每夜陪你欣赏歌舞,你可愿意留下?”李玉衡慢慢道,无论是奇珍异宝还是美酒美食,他这两天都带阮雪宗一一参观过了,自认为这些天已经刷够了这个中原人的好感。这个问题刚落地,他没等到扎恩帮忙翻译,也没等到阮雪宗的回答,倒是等来了一片喊打喊杀的声音。
他眉宇轻皱,语气不快道:“怎么回事?”
一名雍国侍卫手脚慌乱地跑了进来:“报告王,外面突然来了一群乌合之众!”他话音刚落,天空投射下来的阳光被遮蔽,舞女们和乐师们都大惊失色,纷纷抬起了头,随后发现不是沙尘暴来袭,而是一群身怀武功的年轻侠客。他们数量众多,一个个运起轻功飞沙走石十分吓人,一落地便站满了王宫大殿的每个角落,他们神色激动,目标只有一个。
“宗宗我们来救你了,你没事吧!?”
“啊啊啊啊啊啊老公我好想你,几日不见,如隔三秋!”
“攻略组的大佬牛逼,说宗宗可能在西洲境内,果真在西洲境内!”
“完蛋了这里好多侍卫,宗宗是被困在这里了吗,卧槽眼前这三个问号的魔门BOSS,这怎么打得过啊?”
阮雪宗:“噗——”
听到玩家们的话,他一口葡萄酒喷了出来,大部分贡献给漂亮的地板,他震惊地看向上位。
玩家一登场后,007号系统的权限再次上线,他的面板共享了。他发现眼前这五官深邃的雍国国主居然真的头顶“???”。
三个问号代表高深莫测,绝不可能是一个平凡的国主所能拥有。
阮雪宗脑子转得飞快,一下子意识到此人是谁了。
西域BOSS中唯一符合混血特征的,那就是西洲卫领导者、西域魔教副本最后一个头目燕戎。小西洲是新崛起的魔门势力,在原来的剧情中,没有人知道小西洲幕后主人是谁,只知道对方收拢了流民、马贼和强盗,扼制商道要害,在西域境内只手遮天,甚至左右他国王储废立,是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玩家们自带语言翻译包。
身为西域魔门的BOSS,李玉衡他第一个反应是皱起眉,询问冷汗涔涔的扎恩,“这些乌合之众嘴里的老公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他在中原没有成婚吗?”
没等要到答案,下一秒,他又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威压,脸色骤然一变,冷眼瞥向大门:“什么时候我雍国王宫,也成了旁人想来就来的地方了?”
“把他交出来。”黑暗中是一道极为冷酷的声音,戚红辛那张冰冷若霜的面容在明暗变幻的光影下缓缓显现,一把魔刀因战意而不断颤动,一登场就令人惊心动魄。
阮雪宗:“……”
玩家们来找他就来找他,为什么还拖家带口。
雍国士兵大多是高手,此时见了戚红辛也被那骇人气势所逼退,面色剧变道:“王、王,这名刀客是一名半步宗师!”
“这又是何人?”魔门BOSS眉梢微挑。
阮雪宗平静介绍道:“他是来杀我的。”
趁着玩家在场,他打开了系统面板,下载了一个多G的语音包,语音包里自带西域话的翻译。
李玉衡听到这句话,不屑笑了一下,放下手中酒杯,一双碧色眼眸深沉下去:“敢来雍国境内,杀我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狂妄的异乡人。”
玩家们一下子被炸蒙圈了:“???我可能聋了。”
“我也可能聋了,什么叫你的人!?”
“宗宗这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惜没有能解答玩家们困惑和震惊的心情。
戚红辛也为这个称呼,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眉,他面无表情地看了阮雪宗一眼,然后目光重新望向李玉衡,冷声道:“你要护他,我便杀了你,再生擒他——”
摞下这句狠话后,他不再废话,手中魔刀陡然起势,肃杀之气似黑云压城,李玉衡脸色没变,酒杯一摔,迎了上去。
两位半步宗师之间的战斗,轰动了整个王城,招招如疾风骤雨,宫墙之上留下了道道凌厉刀痕,那场面用飞沙走石、遮天蔽日都不足以形容,天地间顿生变色,带来极度震撼的视觉效果。玩家们看傻了,本来还想拍摄着难得一见的场面,结果离得近了,纷纷尖叫了一声被送回复活点。
阮雪宗:“……”
他放下手里的翡翠酒杯,身法展开,选择飘然远去。
第六十五章
趁所有人都被刀光剑影所吸引,暂时顾不上他时,阮雪宗跑路了,走时还拐走了那匹白马。
白马不知道他是逃跑出来的,阮雪宗一出现,它立马走过来,亲昵地挨挨蹭蹭。很显然,这几日相处后,它跟阮雪宗很亲近了。
“你跟我走吧,你愿意从御马变成一只流浪马么?”阮雪宗轻轻抬手,象征性地征求一下意见,白马以为要被抚摸,主动把脖颈凑了过去。
阮雪宗顺了顺那鬃毛,微微一笑:“我不通马语,你这样我便当你同意了。”
很快王城之外,一个戴着帷帽的年轻人骑着一匹白马,潇洒疾驰出了都城。
半个时辰后,随着一名玩家“啊宗宗不见了”,雍国王宫才发现最重要的人居然不见了,一个个面露骇然。虽然说高手过招,每一分每一秒都眼花缭乱令人目不暇接,可那个引发争端的美人究竟啥时候消失的,他们居然都没看见。当然正常人也想不到,人会趁乱跑了而已。
几乎是眨眼间,两名正在对峙的宗师强者果断收手,冷漠地对视一眼后,彼此心里都清楚,当事人不在,这场决斗没必要继续了。
玩家们才是最痛心的那个:“啊啊啊啊刚见到面的宗宗,热乎乎的宗宗,一下子就没了!”
【万万没有想到,大型西域剧情特别篇《寻找宗宗》还有续集!!狗策划出来挨打,快点告诉我们,下一个地点是哪里!!!】
初见面时,阮雪宗见这匹马脾气有几分高傲,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矜贵,让他本就猜测这匹白马血统不凡,这一次相处之后,更坚定了判断。白马那双温润琥珀色的眼眸似乎能听懂人话,可以带阮雪宗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但阮雪宗还是低估了,沙漠之中一匹漂亮白马的显眼程度。
他刚在一个小镇客栈入住,准备买点口粮和淡水。
当夜,一支军队就来敲门,以一个普通老百姓根本无法拒绝的查房理由。
阮雪宗配合地打开门,门外是几名身穿甲胄的士兵。为首的年龄大一些,似乎是一名侍卫长,鹰隼一般的目光先是在房间里搜刮了一圈,然后停留在阮雪宗身上,公事公办的腔调道:“打扰了,最近王都混入了一名胆大包天的中原刺客,我等是奉国主之命在全城搜查刺客行踪。”
阮雪宗心中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这是此人的通缉画像,敢问是否见过?”侍卫长严肃道,手中一张画像缓缓展开,“如果有线索可以上报,我们会提供五万金的奖赏。”
阮雪宗:“……”
“没见过,不认识,你们可以关门了。”新下载的游戏语音包,完美地掩盖掉了他的中原口音,按理说正常人都不会心生疑虑。
但他关门的动作被一只手臂给挡住了,那位侍卫长盯着阮雪宗,目光灼灼道:“这位客人能否把帷帽掀开,让我确认一下,以防万一呢……”
话是这样说,心里分明已经认定了。
阮雪宗帷帽下的嘴角冷冷一勾,不等对方来掀,他身形一动,只见一道快得几乎看不见的影子闪过,不过弹指之间,在场士兵都僵硬在原地,根本无法动弹。
他们被点了穴。
一个个面色惊恐地看着阮雪宗,似乎没想到国主悬赏之人,武功竟然如此高深莫测。
阮雪宗冷哼一声,迅速转身离开,去马厩牵出了那只白马。他离开没多久,大漠逐渐兴起了一个传说,据说中原这批为宝藏而来的淘金客中出现了一个美人,还有一名武功高强的神秘刺客,这名刺客在小西洲中出现,闯入雍国王宫,就是为了杀掉李玉衡,因为李玉衡他霸占了一个中原美人。
这个引发争端的中原美人究竟有多好看,一时间引人质疑遐想和深思。
据围观者说,这个美人的容光能与月争辉,所以他的一丝踪迹值五万金,更让两个半步宗师为他掀起了一场决斗,更甚者,对方失踪后,还有上千名乌合之众痛心疾首,嘴里狂念着对方的名字,让小西洲境内翻涌起一股漩涡……种种迹象表明,这个中原美人赫然就是一颗崭新的沙漠明珠。
……
阮雪宗没听到这个离谱的传言,因为他转眼就离开了小西洲境,在沙漠纵马时,他忽然盯上了一支队伍。
那不是一支普通的队伍,队伍中为首之人腰间配着刀,身后跟着一群都是衣衫褴褛破败、面色黝黑枯黄的奴隶,一个个嗓子冒烟,步履蹒跚地在大漠中行走,身后是一连串脚印。
阮雪宗之所以瞄上这支队伍,是因为他看见了队伍的旗帜。他眯了一下眼睛后,摸出曲望舒的遗物,借着阳光仔细比对,遗物上的印记与旗帜上的图腾有几分相似。
阮雪宗心里已经有了想法,他低头抚摸白马的脖颈。
“好孩子,我要去干一件大事,你暂且在沙漠里等我,千万小心保护好自己,不要被西域强盗给盯上,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吧,我相信你是一匹天生通灵的好马。”阮雪宗对白马细细叮嘱道。
白马似乎真的听懂了,马蹄在沙子里踩了踩后,一步三回头地转身离开了阮雪宗,走向了附近一片绿洲。
马匹自己安置好自己后。
阮雪宗将内力凝聚至手掌,贴在自己衣服上,手心一震,身上的所有布料霎时变成了条块状,初步达到了衣衫褴褛的效果。然后他化粗了自己的眉毛,拿泥沙遮面,给自己简单地易了一个容,混入了这支奴隶队伍。
看得出这支队伍里的人素不相识,他察言观色一番后,装作唉声叹气道:“走了好久,我们究竟要被大人带去哪里啊?”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手脚戴着黑色镣铐,他看了一眼阮雪宗手脚无物后,解答了疑惑:“你手里没有镣铐,应该是犯的罪行轻吧?我们这些罪奴,要被押到车桑,男的为奴,女的为婢。”
阮雪宗:“嗯……我没干什么坏事。”就顺了人家一匹马。
原来那印记属于车桑,他若有所思。
“没干什么坏事就好,罪行轻的奴隶能赎回自由身,罪行严重的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了。”老人摇了摇头,表情有些嘲讽。
阮雪宗:“我们不是去做奴隶么,怎么会死?”
老人长长地低声一叹:“年轻人,你还是太年轻了,你可知那车桑国的圣子乌曜,他天生有疾,性情恣暴,手里却已经有上百条人命……一旦去了他那里,命运便是九死一生。”
“竟然如此。”阮雪宗轻轻皱眉,难怪这群奴隶脸色十分灰暗,原来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正巧一阵风兜兜转转,绕过他的脚边,裹挟着一些沙尘,好像诉说着什么秘密。
……
“王后,那二十多个奴隶送来了。”一名侍卫恭敬地站在寝殿前,微低着头眼神不敢乱飘,哪怕奢华大床之上,正卧躺着一位珠光生辉的美人,也不能吸引他注意力,更甚者,一旦美人幽幽凝视过来,他的心脏就会刹那骤停。
不是为这份美而惊吓,虽然王后年轻时的美貌曾轰动整个西域的,也正是这份美貌让国主和王后二十年来形影不离如胶似漆——可他纯属是被恐惧吓坏的,因为在车桑,更给这份恩爱添上一份残暴色彩的,是国主这二十年对王后却从未消退过的占有欲。明明国主常年缠绵病榻,可一旦有人多看了王后一眼,或者惹王后不高兴,事情一传出去,陛下会令人亲手挖掉那人的眼睛。
“这一次就二十多个?”玉白的手指轻轻拂过手中孔雀羽扇,王后的语气有一丝疑惑。她的声音是极动听的,听在侍卫耳里,却如同晴天轰雷,仿佛在指责他办事不力,甚至很可能下一步,他就会被拖出去——
他只能叩首:“没办法王后,最近大漠不太安宁,有不少平民暴动,流逐之地位于车桑境和小西洲境边上,这批奴隶的归属有了一点争议,所以只要来了二十多个罪奴。”
一听小西洲境有关,王后的脸色蓦地一沉,“如此便算了,将人送去给圣子过目吧。”而后她神情忽又变得恬静,轻轻一叹,“希望圣子这一次能学会仁慈人。”
侍卫听到这话,意识恐惧悄悄散去,情不自禁地心生感慨:陛下病了,王后垂帘听政已久,车桑大大小小的国事都由她处理,王后的事务格外繁忙。虽然王后是一个会不稳定疯癫的女人,但她身上也沐浴着慈母的光辉,会无微不至地关心圣子身上每一件小事。
侍卫把人领到辉水园,正巧听到圣子年轻又有点空灵的声音。
“据说大漠最近来了一个极好看的中原人,那人身边围绕着两名半步宗师,又一个中原美人呢……听说中原美人的心肝能治眼疾,找到这个美人,也许我的眼睛就能恢复了,慕缇亚你觉得呢?”
门外的人都打了一个寒颤,那个最近名扬西域的中原美人是否真实,他们不知道,他们唯一能确定的是,圣子的残暴是真的。
阮雪宗轻轻皱眉。
这种动不动挖心肝的话,他可听不得。
这时候他抬起了头,看向那个神色淡然的少年。看清之后,他神色微微一愣。
车桑国的圣子果然很年轻,仅有十六七岁,一副翩翩少年模样,头发却是银白一般的雪色,与发同色的眼睫下,则是一双黄金般的眼瞳,看上去极为空洞。这种奇异的颜色,在他身上却并不怪异,反而十分融洽。那一张脸虽然眉清目秀,却也是苍白的,苍白得可怕。
一群人走近了,那个少年循声望来,他的五感敏锐,但眼眸中只有平静,缺了一分灵动感,像极了他的说话声音,冷而疏离:“啊,伺候我的奴隶来了吗?”
“是的,殿下。”侍卫心底也在打颤,如果说车桑国的王后足够可怕,那圣子同样令人胆战心惊,“王后说,您想挑几个就几个,剩下的人会打发去王宫角落干活。”
“我又看不见,一个都不想挑。”少年薄薄的嘴唇紧闭着,语气透着一丝冷漠。
“您、您一定要挑,多挑几个,否则王后和陛下那里小人无法交代。”侍卫战战兢兢回道。
侍卫一搬出这两个人,圣子先是蹙了一下眉头,半晌后似乎平静地妥协了。
“那就这几个吧。”他慢慢地伸出指尖,谁都知道,圣子身边便是地狱,于是少年指尖所点到的方向,一群人因恐惧而无法克制住的喘气声就无法停下,然后好巧不巧,他点中了阮雪宗这个间谍。
阮雪宗微微怔了怔,自己也没有想到,明明在一排人里,他站在最边缘的角落。
“没错就是你,我就喜欢安静不出声的。”少年望向阮雪宗道。
第六十六章
“没错就是你,我就喜欢安静不出声的。”
没有像其他人一般发出心惊胆战的战栗声,阮雪宗就这样成为这个幸运儿,这个挑选理由可以说相当随心所欲了。
一瞬间,其他奴隶包括侍卫们,朝阮雪宗望过来的眼神充满怜悯和同情。
阮雪宗此时颇有点骑虎难下,他是混入车桑王宫来打探情报,如果跟在这地位崇高的圣子身边,就意味着他要受人监视,这跟他的初衷相违背了——
见他没什么反应。
那位外表看上去还很正常、实际上心肠歹毒到想挖别人心肝的白发圣子,轻轻偏过头,苍白的唇瓣微微一启,吐出一句疑惑的话:“你还愣着干什么,怎么还不过来,难道你不愿意伺候我这个瞎子,就跟这大殿里的其他人一样?”
“……我们不敢。”听到这句诛心之话,阮雪宗还没什么反应,辉水园内,无数奴隶和士兵纷纷单膝跪地,抖如筛糠。
众人膝盖点地的声音齐刷刷。
白发金瞳的少年都听到了,板着一张清秀面孔,神色无动于衷,一双金瞳空洞冷漠,纤长的白色眼睫抖都不抖一下,仿佛一个仗着自己身体有疾、处处借题发挥的小疯子。
阮雪宗没有说话。
既然对方就这样问了,他没有第二个选择。
至于如果身份一不小心暴露了,这个少年想挖他的心肝,那也得看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
阮雪宗混入车桑是有想法想要验证的,第一天没什么进展,只发现了圣子性情阴晴不定这传言不假。
对方就像一个神经质般的精神分裂,安安静静时如同处子,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可等发作了,又忽然把挖人心肝这种事挂在嘴边,整个车桑王宫都被这种如疾风骤雨般的反复无常,折磨得不轻。
唯一没什么感觉的可能就是阮雪宗。
他一点也不认为这是折磨。
少年那些小手段,在阮雪宗面前都不够看,譬如圣子想要新鲜的水果,还一定要最新采摘的、还沾着露珠的,换了任何一个寻常人,都得慌里慌张跨越半个王城,去车桑集市采购,来回一趟至少花一两个时辰。
而阮雪宗几下轻功就到了,顷刻间就端着两盘鲜红的石榴回来,石榴表皮上的水珠都还未干透。
他一回来就听到,大庭广众之下传来一个男人痛苦的惨叫声,好似在遭遇什么刑罚,听口音是一个中原人。
阮雪宗走回自己的岗位,尽量克制地问:“怎么回事?”
圣子身边的贴身侍女慕缇亚面无表情道:“如你所见,这个中原人是混入王宫的间谍,他自称混入车桑的理由,是为了寻找什么宝藏的下落,最近西域来了太多心机叵测的淘金客了,一个个手持藏宝图,信誓旦旦说大漠有宝藏,实在有点可笑。大家本来都没当回事,可没想到这些武林人竟然如此大胆,敢混入车桑王宫,王后跟他聊了几句后,说要放过对方,但圣子看上去很生气,说要惩罚这个不知死活的中原人。”
“……”
哦那没事了。
作为一个间谍混入他国王宫,一旦被发现,被打死了都算正常,人为财亡鸟为食死这个道理说几百次,依然会有人做出同样的选择,阮雪宗对这个中原人没有任何同情。哪怕他现在身份跟对方差不多,但阮雪宗武功高,所以才为所欲为。
不过侍女话中,有一个信息引起了他的好奇。
“王后想轻轻放过?”
阮雪宗长得好看,哪怕简单地易了容,也挡不住眉眼间一股奇异的俊俏。
侍女慕缇亚下意识多看了两眼,也愿意告诉他:“反正你现在是我们车桑的奴隶了,生是我们车桑的人,死是我们车桑的鬼,告诉你也没关系,王后她也是一名中原人,她恐怕是想对自己家乡的人轻拿轻放。”
王后是一个中原人!
阮雪宗心中微微一动,记下了这个信息。至于什么“生是车桑人,死是车桑鬼”,他全当耳旁风去了。
然后他道:“圣子真有活力,这鞭子挥了有一百下吧?”
他心里对少年没多少厌恶感,躺在地上双手被擒的中原人是一个江湖二流高手,有内功护体,多少鞭子下去都没事,倒是圣子毫无武功,是一个走路都脚步虚浮、弱质纤纤的少年,挥几百下也打不坏别人的罩门。这世间就是这样无情,武林高手一掌能够干掉别人,弱者挥几百下都是给人挠痒痒。
“大胆!你居然敢这样说圣子,让圣子听到了,小心你的脑袋!”侍女慕缇亚瞪了他一眼。
阮雪宗却发现对方的眼神没有多少愤怒,慕缇亚板着脸:“看什么看,事情做完了吗?还不跟我去后花园浇水。”
阮雪宗只好放下盛着石榴的金盘,去了王宫的后花园。
沙漠气候干燥,降水稀少,却不妨碍一个沙漠大国的后花园繁花似锦、栽种着无数奇花异草,阮雪宗勉强也算见多识广了,却还是有百分之六七十的品种不认识。
“这是什么花?”
阮雪宗指着一大片花海道。这红白色的花非常绚烂华美,艳丽如涂丹,花瓣紧密相挨,花粉随着风飘过来,让他精神恍惚了一瞬后,又变得非常精神,阮雪宗惊醒之后,皮肤上起了几分鸡皮疙瘩。
他下意识觉得这是一种不祥之花。
侍女慕缇亚嗔怪道:“没见识,这是西亚传过来的花,叫阿芙蓉,中原甚少有。它好像还有一个名字流传更广,不过那是中原话,我实在记不得了。”见阮雪宗神色若有所思,她犹豫了两下道:“我看你不是什么安分奴隶,你千万别碰了,这种花不是什么寻常花,能致人上瘾的。”
一种能让人上瘾的花?
“那这又是什么草?”阮雪宗指着青翠欲滴、如同地毯一般铺开的草圃问道,一种敏锐的直觉让他发现,这满园子的奇花异草中,就属这种草最不显眼。偏偏它的待遇却是最好的,需要人精心伺候。
“你怎么那么多问题!”慕缇亚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道,不过这个问题她似乎也答不上来:“这种草好像是一种中原南方植物,挺娇气的,需要温暖湿润的环境,沙漠根本种不活,可偏偏王后和陛下很喜欢,他们不惜花最多的淡水也要让其存活……”
花再多的水,也要让这种其貌不扬的草存活?
要知道,大漠的水价比黄金。
趁侍女没注意,阮雪宗摘了两株,顺着视线望去,他发现这草下的土质肥沃、土壤颜色妖异得不正常,他伸出手稍稍拨开,忽然发现土壤里钻出了一只毒蝎子。如果不是阮雪宗躲得快,一根手指就没了。
想到这里,他冷下脸,掐死了这只蝎子。
蛇蝎虫蚁这种东西,上辈子跟魔门打交道的阮雪宗并不陌生,只是为什么车桑王宫里,会有毒蝎子的存在,这就得打一个问号了。
阮雪宗回来后,圣子已经停止折磨那个中原人,发泄一通后,白发少年看上去很疲惫,他走到水池边落座,然后糟糕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明亮的阳光照耀大地,白玉池中的水清澈见底,满池子盛开着淡紫色的莲花,少年安安静静坐着。就在这时,草丛里忽然窜出了几条蛇。这种隐藏在暗处悄无声息、吐着红信子的爬行动物,最擅长的便是伺机而动。
少年眼睛有疾,他看不到危险,隐约感应到一丝来自环境的危险,但事情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令人猝不及防。
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他的小腿被其中一只毒蛇的尖牙刺入,留下了一道细小的牙印。少年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毫无血色,惨白如一张纸片,眼前一阵阵发黑。
“圣子!”周围的士兵这才反应过来,从刀鞘里抽出尖刀,想要将这一群毒蛇拦腰砍断,这群蛇随地游走,所到之处招惹了无数尖叫。
等蛇尽数被砍断,众人一看倒在地上的圣子,表情骤然大变,惊恐浮在脸上,因为圣子清秀惨白的脸,很快在蛇毒作祟下,变成了虚弱的青紫色。
“圣子被咬了,快点叫御医!”
“恐怕来不及了,圣子呼吸很微弱!”在场众人如临大敌,恐惧如翻江倒海一般席卷而来,这蛇来得莫名其妙,准确无误地咬住了圣子,一旦圣子真的暴毙横死,在场众人焉有命活?
阮雪宗本来不想救人,可少年似乎知道死亡的阴影降临,那苍白虚弱的面孔忽然变得十分安静,他轻声道:“别叫御医了,我终于要死了。”
此时恰好来了一阵风,吹得紫色莲花轻轻作响,酝酿着阵阵清香,像是一团朦胧雾气,诉说着车桑的什么秘密。阳光恰好落在少年身上,为那银白的发、金色的瞳孔镀上了一层莹润,他整个身子纤细单薄,苍白小腿上一道触目惊心的疤,像极了一具没有灵魂的人偶。
阮雪宗一点恻隐之心忽然被勾起。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幕让他的感官回到了孔雀山庄,想起曲望舒尸身在他面前渐渐凉透的样子。明明乌曜圣子这张脸,跟曲望舒并不相似,却不止一次,让阮雪宗联想到了对方。
算了,再怎么说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阮雪宗足尖点地,飘进了人群,趁着众人还浑浑噩噩之际,他迅速抽出一名侍卫手里的刀,没等那名侍卫惊醒大喊,“你要干什么!?”
他手起刀落,割开了少年的小腿,刀锋尖利,伤口血花瞬间迸发,黑色的血流了满地,所有人都吓坏了。
“是你,你为什么拿刀割我……”可能是因为疼痛,陷入昏迷状态的少年微微掀开了眼皮,依然是那双没有聚焦的金色眼睛,正涣散地看着阮雪宗,倒映不出影子,他用有些不解的声音道。
阮雪宗微微讶异,心道这个圣子明明眼盲,心倒是不盲,意识分明已经模糊了,还能从感觉分辨出了是阮雪宗。
“我在救你。”阮雪宗道,趁着少年没反应过来,又是一刀鲜血淋漓割下,少年吃痛地抽了一声。
希望那日月同辉中的日,指的是你吧。
阮雪宗冷静地心想。
第六十七章
阮雪宗不是绝世神医,也不是大罗神仙,他救人的方法十分朴素,先粗暴地放血,看见这一地的蛇毒黑血了没,这就是放血疗法。
随后他快速地点了对方的穴位两下,护住了对方的心脉,减缓了全身血液流速,蛇毒短时间内无法入侵心脏,顶多麻痹一下四肢神智。
“好冷,好痛,我是不是要死了,你、你能不能在临死之前抱抱我?”圣子的手紧紧攥着阮雪宗纤细的手腕骨,一双赤金色眼睛分明看不见,也倒映不出阮雪宗的影子,却仍然固执地抓着对方,小腿以下鲜血流了满地,弄脏了一身长袍。
阮雪宗一时分辨不出,对方究竟是把他当作一根救命稻草,还是一个少年预感死亡将至,想要人拥抱着度过这最后一程。
提出拥抱请求时,他看着阮雪宗,眼神是涣散的,似乎是透过阮雪宗在看谁。
真正的濒死之际,阮雪宗切切实实感受过,他被最信任的水银推入温度极高的铸剑池里,熔浆吞噬了他的身躯——转瞬间他就失去了意识,痛苦并没有延续太久。至于蛇毒咬人,从神经紊乱到失去呼吸,也许是一场钝刀子割肉的过程吧。
阮雪宗忽然觉得,刚刚自己拿刀,割对方伤口的动作也许应该轻点。
“你不会死,御医马上来了。”
阮雪宗没有抱他,他只是伸出一只手,对方顿时像溺水时,遇到了一个浮木,迅速僵硬地抓住,细白的牙齿打着颤。
那手指颤抖,触感十分冰凉,仿佛已是一个死人,阮雪宗递了一些内力过去,少年难看青紫的脸色稍微缓和下去,隐隐约约有一丝红润浮现。
宫廷御医好不容易赶过来,听侍卫说,圣子恐怕死了,他心情顿时七上八下的,额头冷汗不住地流,背着药箱的手在颤抖,全是恐惧。
他这小老儿运气不好偏偏是今日值守,如果圣子死了,在场所有侍卫宫人和他恐怕通通要下去陪葬。
不知道现在他赶紧收拾药箱,逃亡去流逐之地还来得及么?御医叫苦不迭,心里已经做了最糟糕的准备。
没曾想赶到现场时,发现安然睡着的圣子,他下意识“咦”了一声。
“这怎么可能呢……”
他蹲身去测了一下鼻息,把了一下脉,又掀开圣子的眼睛,捏着对方的脸颊查看了一下舌苔,一下子就明白了,圣子的气息脉搏虽然微弱,但毒素已经被止住了,甚至说排出去的。
御医看了一眼满地的蛇尸。
他懵逼地问了一句:“这可是西域最毒的沙蛇,蛇毒一旦发作,须臾就能致人死于非命,圣子怎么平安无事的?”他发现,圣子体内还有一些毒素残留,却已经不致命,倒是失血过多这个症状更为瞩目。
阮雪宗低着头,藏回人群中,没人能给御医解答。
半天后,乌曜浑浑噩噩转醒,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熟悉的宫廷大床,周围都是对他嘘寒问暖的宫廷医师,他迷茫地感知了一圈周围环境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我那个奴隶呢?”
阮雪宗:“圣子,我在这里。”
圣子看不见却听得见,寻声辩位一下子在人群里锁定了他,脸色依然清秀苍白,少了一分阴戾,多了一分亲近,“是你救了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阮雪宗卡壳了,他孑然一身混西域,忘记给自己取一个本地名了。
“你没有名字?”少年诧异道,白色眼睫下的眼瞳轻眨了两下,“那我给你取一个如何?阿古灵,这是我赐予你的名字。”
“多谢圣子赐名。”阮雪宗道。
按照本地的习俗,如果上位者赐名,名字一般都是祝福,比如平安喜乐、身体健康、一生富贵天天发财的意思。
他找一个人问:“请问这是什么意思呢?”
趁圣子没注意,侍女慕缇亚小声道:“阿古灵是西域宝珠的意思,形容一个人不仅好看,还有一颗金子般美丽的心灵。”
“确实是一个好名字。”阮雪宗品味了一下,而后道:“圣子眼睛有疾,看不到我的长相吧。”
侍女慕缇亚笑了:“圣子是眼盲没错,可一个眼盲之人的世界是很简单的,他如果觉得你面目可憎,那你就算长相绝世也惹他厌恶,同理,圣子如果觉得你长得好看,那你纵使真实面容丑陋不堪,他也喜欢你。”
“多谢解答。”
世间确实有这样的人,如果上辈子的阮雪宗能够结识,也许他不会一张青铜面具从十三岁戴到直至死亡的那一刻。
御医给圣子喂药,圣子却看着阮雪宗,一双金色眼睛扑闪着,似乎有话要说。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在门口扬声道:“陛下和王后到——”
宫殿内所有人心里一惊,立刻单膝下跪,阮雪宗跟着装模作样,退到一半忽然就被拦住了。
“你就是救了圣子的那个奴隶?抬起头让我看看。”一个女子柔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语气又轻又柔。
阮雪宗愣了一下,慢慢抬起头,望向那名女子,该怎么形容眼前这名女子的美貌呢?她艳光四射、姿容极盛极美,身上所穿并不是正经宫装,而是一袭薄如蝉翼的长袍。那长袍质感华美,随着女子莲步轻移,无数金色流苏轻轻摇曳,正如女子本人,既优雅、性感与美丽于一体,仿佛一位画中走出来的人物,整个人都在发光。
随着一声浅浅的轻笑。
阮雪宗这才回神,发现自己注视女子的时间过于长了,国主投来了阴寒一眼。
国主道:“你的目光如此放肆,若不是你救了圣子性命,你这一双眼睛现在已经成了两道黑窟窿。”
他的声音沙哑又艰涩,仿佛一个被锤烂的鼓,说一句话都费劲,但不影响那话语中传递出来的警告。
这一如传闻中极端霸道的占有欲阮雪宗亲身体会到了,他顺势看向车桑国主,旋即发现了一个细节。
国主陪在王后身边,比起一个威严的王,看上去更像一个弱不胜风的中年病秧子。也许是久病所致,他的脸色蜡白,一双眼睛浑浊得可怕,王后却浑然不介意,头轻轻靠着他,与对方耳鬓摩挲、相互依偎,看上去极为恩爱。
“你身体不好,吹不了太久的风,今日你先回去吧。”王后美目幽幽,流转着一分关切,语气温柔如春风。
国主伸出大掌,抚摸王后的发梢,一字一顿缓慢说:“……我放心不下你。”
在这样的关怀之下,王后如同一位未出阁的少女,羞红了脸庞,那本就如朝霞般艳丽的容颜,一瞬间更美艳到了极致,她道:“没事,你就回去吧,我身边有侍卫保护。”
“侍卫不一定能护你周全……”
车桑国这对权利至高的夫妻伉俪情深了一会儿,这才分开,宫殿内的士兵宫人全程都一副见惯不惯地低着头,唯独阮雪宗感觉到一丝异样。
见国主要走。
还是一名病患的圣子忽然开口了,“父王,我被毒蛇咬了,几乎要死了……您不对我说一点什么吗?”
国主的脚步一顿,他慢慢转过头来,蜡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也许有的,但被病容拖垮了,“你不是还活着吗……你没事,我就先回去了。”
“……您别急着离开,走之前可以抱我一下吗?不然握一下我的手也行……”圣子道,雪色的眼睫毛纤长,缓缓地遮住了眼眸。
“你都多大了,别像三岁幼童一样撒娇。”
国主身体没动。
阮雪宗注意到,在圣子如普通人家孩子一般向父亲提出拥抱请求时,国主的身形似乎有一瞬间停滞,须臾又回归了平静,他终究没留下,而是在王后微笑中返回寝宫。
国主一走,笑如春风的王后瞬间变了一张脸。
明明上一秒嘴角还挂着幸福的笑容,这一秒她对场内众人冷声道:“你们是救了圣子,但也是你们疏忽大意,导致圣子被毒蛇咬到,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在场人吓得纷纷跪地。
阮雪宗蓦地注意到,王后美丽端庄的脸庞蒙着一层阴影,美目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意。这份杀意不止冲阮雪宗而去,几乎朝着在场每一个人,包括圣子。
可是很快又没有圣子,仿佛那一瞬间杀意泄露,只是阮雪宗的错觉。
王后是一个疯女人的传言甚广,除了她经常耗费珍贵的水源去灌溉一些没价值的草之外,其中还有一个特征就是她翻脸无情。
早有预感的车桑众人,心情瞬间愁云惨淡。
阮雪宗还没做什么。
这时,圣子乌曜拨开孔雀毛毯,横过一只手臂,挡在了阮雪宗面前,声音疏离又平静:“母后,这个叫阿古灵的奴隶救了我,我不想惩罚他。您平日不是自诩最爱我的吗,那就答应我这个要求吧。”
如果说王后是一个疯女人,那这小祖宗也是一个小疯子。
“他确实救了你,母后很感激他,但……”王后目光重新落回阮雪宗身上,双眼微微眯起,不是什么善意的目光,好似她看透了阮雪宗易容下的伪装,忽地半晌,她又轻轻一笑,那笑容如同雾气一般美丽缥缈。
与王后互相凝视的那一刻,阮雪宗心情格外平和,他笃定自己没有暴露出身份,但对方就说不准了。
只听一声。
【叮!你横空出世,见义勇为,拯救圣子性命,车桑国势力好感-20000】
果然是你,杜青娥。
第六十八章
阮雪宗不得不感叹。
二十年前杜青娥用美色祸乱了中原武林,她裙下倾慕者无数,为了达到目的,她搅弄风雨,常常灭人满门,不少武林豪杰都被她玩弄利用后无情抛弃,孔雀山庄也不过是其中之一,她做了诸多事,以至于在中原臭名远扬,走到哪里都喊打喊杀。
可岁月就是这般无情,二十年过去了,她依然美冠西域。
更甚者,她在西域安家落户,竟然还成了一国王后,地位仅次于国主。观国主对她的态度,阮雪宗斗胆猜测,这杜青娥恐怕还凌驾于他之上,是货真价实的车桑掌权者。
圣子跟王后还在对峙。
杜青娥道:“母后虽然感激他救了你,可你被蛇咬到这件事实在蹊跷,这个奴隶又恰好在场,使用如此不入流的放血疗法,你身为圣子,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怎么如此凭喜好行事,单纯相信一个人?”
这明晃晃的负20000还飘在空气中。
从这个好感度,阮雪宗就完全可以看出,王后杜青娥那股杀意究竟从何而来,根本是在恼怒阮雪宗的多管闲事,小心思暴露得彻彻底底。
“既然母后也感激他,那就不要杀他!”乌曜固执地维护阮雪宗,像一只小兽,掩不住护犊之心。
“这个奴隶来历不明,不是从流逐之地过来的,断不能留。”杜青娥似乎被激怒了,美丽的五官有一丝丝扭曲,那股被隐藏得极好的杀意再一次浮现。
乌曜丝毫没有察觉,他道:“我数月前去过中原,学过一句中原话,一饭之恩涌泉相报,更别说一命之恩了,我不会让他死的。母后你出身中原,怎么连这样简单的道理也忘记了?”
围绕着阮雪宗项上人头这件事,这两人你来我往,气氛剑拔弩张,宫殿之内,侍卫宫女们战战兢兢,已是大气都不敢出。
阮雪宗猜测,杜青娥一直以来给自己塑造的形象,恐怕就是纵子溺子、拿幼子毫无办法的一国之母形象,所以见乌曜死死维护一人,气得咬牙切齿,最终她气急败坏地离开。
虽然阮雪宗根本不惧,但明面上他的项上人头貌似暂时是保住了。
至于为什么会有好感度播报,阮雪宗似乎稍微猜到了一点,八成是有玩家在附近。
阮雪宗刚退出圣子寝殿,忽然迎面走来一个男人。
一看清那人的脸,阮雪宗立刻将自己隐藏在一群低头的侍卫中,他听到侍卫恭敬地高喊“殿下”。阮雪宗稍微了解过一点,西域这些大大小小的国家,包括王族继承人在内的所有子嗣,都是被唤殿下。
哪怕这个男人是王后婚前所出,也似乎不影响他地位尊贵崇高。
这个男人便是杜如兰。
他这一次亮相,穿着一袭颇有质感的金丝黑袍,行走在这白玉宫殿中,在自己的大本营里,他完全展露了真身,妖异俊美的容貌透着一丝散漫,没有束起的长发如瀑,随意披散着。看似翩翩贵公子,可那股气质偏又像极了佛经中所描述的,一种盛开在黑色业火彼岸的无常荼蘼之花,充满了致命的危险。
这对母子俩非常懂得发挥外貌优势,大部分宫女都偷偷盯着看。在阮雪宗眼里,这就是一个披着人皮、满手血腥的玉面罗刹。
穿白衣时,是端庄秀绝、温雅脱俗的佛门高僧,穿黑衣时,倒是半点没藏着掖着了。
阮雪宗甚至还闻到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沉静檀香,他低着头面无表情,心里却感到一丝讽刺:真是杀最多的人,熏最浓的香。
杜如兰漫不经心地从廊中走过,那态度十分高傲,观其他人,仿佛地上微不足道的尘埃,忽然却在阮雪宗面前停下,问:“你就是救了圣子之人?”
“回殿下,是我。”
看上去不像是认出了,阮雪宗含糊道。
“你用刀的手真是精准,像是一名练家子。”杜如兰道,一双狭长眼眸微微眯起,饶有兴致地盯着阮雪宗的头顶看。
随着对方走近,一股血腥混着檀香的气息也笼罩了过来,似乎还有一丝熟悉又陌生的味道,阮雪宗意识到,应该是在这两日内闻到的,却一下子忽然想不起来了。
面对问话,阮雪宗回答更是谨慎:“运气好罢了。”
这一声回答,似乎戳到了什么,杜如兰面上逐渐浮现出微笑道:“早听说西域最近来了一位武功高强的中原美人,这个中原美人到处做一些惊天动地的事情,早从第一次听说后,我就一直等着这一天了……这下我不得不相信缘分了,我还什么都没有做,一只白色小鸟就自己落在了我的宫殿里。”
说到最后,他的笑意再也掩饰不住。
阮雪宗心头一凛,他猛地抬起头,发现杜如兰的神色分明是笃定的,那一双眼裹挟着兴致盎然,薄唇也掀着骄狂的笑意。
“你怎么发现的?”阮雪宗眉宇紧皱,他的打扮不能说瞒天过海,但糊弄人还是可以的。
既然被发现了,他也不装了,他一边说,一边背在身后的掌悄然蓄力。
杜如兰挑眉:“阮庄主,你太低估你自己了,你那天下无双的神采,就算换上了粗布衣服,涂花了自己的脸,或者化成灰了,我也认得你。”
阮雪宗:“呵。”
不想说就算了,论易容术,他那粗浅的水平,确实比不上眼前的行家,阮雪宗至今都不知道,对方那头长长如瀑的黑发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目光瞥着廊道,已经开始给自己规划逃跑路线了。在跑路一事上,阮雪宗已驾轻就熟。
一眼就看穿了阮雪宗的起手式。
杜如兰意味深长,缓缓说道:“阮雪宗,你不用对我心生敌意,我知你来西域、混入此地目的为何,只要你不大闹车桑,我可以装作无事发生,为你保密。”
信你个鬼。
阮雪宗心生警惕,他知道这个男人在蛊惑人心上很有一套。
他怕自己听多了,中什么圈套,其次是他心中犹豫,之前他和杜如兰交手过不止一次,他清楚知晓杜如兰的实力深不可测。
但这一次他发现对方似乎刚经历了什么,那内力池极为空虚,在阳光下,苍白脸庞透着一丝脆弱阴翳。
对一个宗师强者来说,这样状态实在少见。
他这一掌也许能重伤对方,再夺命逃跑。只要他跑得够快,车桑数万精兵就追不上他。
脑中思绪不过转瞬,阮雪宗已经下定决心,他抬起一双冷淡的眸,猛地发力正准备一掌袭去,就在这时,一道不满的少年声音打断了他。
“——阿古灵,你跟我王兄说什么,说了那么久。”对方蹬蹬蹬走过来。
阮雪宗:“……”
他的杀气瞬间化为无形,高手所谓的心念一动便是如此,错过最佳一瞬,后续就溃散了,“没什么圣子。”
乌曜似乎不相信这个解释,清秀的眉宇皱了一皱,但他也不纠结,一双金瞳转向杜如兰,道:“王兄,你来探望我吗?”
“是的。”杜如兰从善如流,伸出一只手揉了揉少年的白发,“你被毒蛇咬了,一定很严重,怎么不躺在床上休息?”
阮雪宗分明看到,对方嘴角微微勾起,笑容是一种不易察觉的嘲讽,还有些许的敷衍。
他心下凛然,车桑是继楼兰覆灭之后的又一个古国,曾经的沙漠霸主,如今从上到下却被魔门所操控,唯一的继承人乌曜,看似是精神领袖的圣子,却是一个体弱眼盲的普通人,叫杜青娥为母后,叫杜如兰为兄长,这个西域国家怕是完了。
再看这个传说中性情恣戾的白发金瞳圣子,阮雪宗觉得自己在看一枚晶莹剔透的琥珀,少年就像琥珀里那只虫,看似全须完整,光鲜亮丽,实则被无数的树脂琼浆包裹。
杜如兰在敷衍乌曜,没有戳穿阮雪宗的身份,看上去确实如他亲口所说,可以帮忙保密。
阮雪宗却没有完全放松。
直到对方轻笑一声转身走了,他紧皱眉峰才慢慢舒展,搞不清楚这对母子究竟怎么回事,居然不是一条心的。
既然身份没有暴露,阮雪宗明面上还是一个奴隶,他还是得去干活点做事,其间杜青娥还召见了他一次,浅浅地试探了他几下身份,每一次阮雪宗都回答得滴水不漏。
在问询他时,阮雪宗发现国主没有露脸,一道西域珠宝编织成串的帘子遮掩住了寝床,隔绝住了大部分视线。阮雪宗只能看见夫妇俩又是紧挨在一起,看上去如胶似漆、形影不离,这种黏腻程度恐怕已经打败人世间百分之九十九的恩爱眷侣了。
因为珠帘所挡,阮雪宗看得不是很清楚,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极为熟悉的香气。
圣子快走了两步,问道:“父王他又病了吗?母后,我能去珠帘后看他一眼吗?”
杜青娥淡淡道:“别看了,他有病气,省得过渡给你。”她拒绝了幼子的请求,国主似乎也没什么意见,正虚弱地靠在美人怀里,两人伉俪情深,似乎自成一个外人根本无法打扰的世界。
“知道了。”圣子抿了抿没有苍白的薄唇,拉着阮雪宗退下了。
他们走到后花园,几乎是同一个时刻,阮雪宗听到了一个系统提示音。
【恭喜少侠,奇遇任务“寻人记”已完成】
阮雪宗望了过去,发现一名头顶西域打扮的玩家懵头懵脑,嘴里道:“我就在这里随便走了走,怎么这个奇遇任务就完成了,这也太莫名其妙了吧?我根本没看到人啊……”
赫然是“五彩斑斓的黑”,他正蹲在草丛里自言自语。
有几天没见到这群玩家了,阮雪宗发觉自己竟然有些想念,他顺便感慨一下这个车桑宛若一个漏洞百出的筛子,怎么谁都能混进来。他一个轻功飞了过去,如仙人一般在五彩斑斓的黑面前降临,“五彩黑少侠,你在这里做什么任务?”
“做一个寻找老人的奇遇任务。”五彩斑斓的黑下意识说了出来,过了几秒,迷迷糊糊的他这才反应过来,到底是谁在跟他说话,然后就瞪大了眼睛,“啊啊啊啊是宗宗!”
放眼整个江湖,会叫他五彩黑少侠的只有阮雪宗一人!
“嗯是我。”阮雪宗酷酷道。
五彩斑斓的黑更震惊了:“啊啊啊啊啊居然真的是宗宗!宗宗老公我找你找得好苦啊!”说着要扑过来,然后没扑到。
第六十九章
整个游戏论坛里普遍都把阮雪宗这一次落单行动,定义为主线剧情中,策划有组织有预谋的一次设定。宗宗为了逃命满西域跑,而玩家们满西域找,宗宗他有什么错呢,就算他有错,那也都是策划的错!
反正不管遇到什么事,玩家们联合起来,一起骂策划就对了。
剧情太虐,骂策划。
沙尘暴来了,骂策划。
魔门势力太强,继续骂策划。
玩家们一边寻找阮雪宗的同时,一边也在逐步探索这一片过分辽阔的西域地图。然后玩家们就发现这塞外地方真不得了,遮天蔽日的漫卷沙尘下,徐徐展开的是一副曼妙迷人、波澜壮阔的西域风情画卷。有人的地方就有故事,这众生悲喜交加、爱恨浓郁的江湖,不仅仅中原有,西域也有。
五彩斑斓的黑骑着一只双峰骆驼,就接到了一个奇遇任务“寻人记”,来自一个穿着狼皮、身材精壮的中年男人,他脸上有一道清晰的刀疤,从鼻梁横穿而过延续到嘴角,他面目狰狞,自称叫石延。
石延说:“我看你要往西走,能否帮我找一个人,我不知道委托你们这种江湖人出手,需要多少钱,但钱的话我有的是。”他从狼皮大衣里取出一个口袋,口袋传来钱币摩擦传来的清脆声,说实话,对任何一名(穷逼)玩家而言,这诱惑挺大的。
五彩斑斓的黑就咽了咽口水,内心疯狂动摇挣扎道:“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找呢?说实话老兄,我很想做你这个奇遇,但我也要找一个很重要的人,我好忙的。”
“钱不是问题!”男人急道,又掏出一个口袋,这个口袋更鼓了。
五彩斑斓的黑眼睛一下子直了,他犹豫了一下说:“那好吧,等我找到宗宗后,就帮你找人。”
“不行,我等不及!”穿狼皮大衣的男人石延想也不想,大声拒绝了,爆发这句话时,他态度凶神恶煞,把五彩黑吓了一大跳,以为对方要动手 结果没等五彩黑摆出防御架势,忽又见男人懊悔地抬起一只手,扶着自己的额头,脸上那道伤疤也跟着有些扭曲,那情绪充斥着痛苦懊悔。
“实不相瞒我杀了人,那个老人帮我顶罪,沦为了奴隶被枷锁拷去车桑。”
“我也想冒险潜入车桑,可我的身份特殊,一旦进入车桑,会引发事端,只能委托人去帮我寻找。
“我怀疑,他很可能会遭遇不测,所以我希望你能把他带回来……”
随着男人娓娓道来,五彩斑斓的黑把这个“寻人记”的前置奇遇任务“会发光的石头”给做了。
“会发光的石头”奇遇任务中,“石头”指的不是别人,正是眼前这个看上去很凶的中年男人。
据中年男人石延所说,他本来就是一个游手好闲的西域强盗,跟着同伙在沙漠游荡,四处劫掠商队,他本意是为了钱财混口饭吃,可渐渐同伙越来越过分,不仅对往来的商队下手,甚至还动手杀人,欺辱老人和幼童,他实在看不下去了,理念不同使他跟强盗们分道扬镳,但他的通缉令还在西域不少城镇挂着。
期间他救了一个老人,也收留了一群人,别人都恐惧他曾经是一名强盗,唯有那个老人笑着说,“石延啊,你看似心如顽石,其实比草木还有情,在老夫眼里,你这块石头在闪闪发光啊,比任何西域珍宝都要珍贵!”
老人理解了他的理念,也坚定地跟他站在了一起。
直到这一次他又犯事了,老人道:“你还年轻,可以带领他们活下去,我已经七老八十,没多少日子可活了。”说罢便毅然决然地站出来帮石延顶罪。
这便是“寻人记”的前尘往事。
做完这个前置奇遇,五彩斑斓的黑本来一心想找阮雪宗,莫名被这NPC给勾起了恻隐之心,于是他策马驱驰往车桑而去。
一路打听到老人进了辉水园,即车桑王宫的其中一处宫殿,他干脆也乔装打扮成一名西域人潜伏进去。只是没想到,在王宫里,他竟然碰上了同来潜伏的阮雪宗,这简直是意外收获!如果不是怕被其他玩家打死,他都想高呼一句“这就是爱情”!
当然了,五彩黑还不知道,这车桑王宫里,不仅有阮雪宗,还渗透有势力复杂庞大的魔门和两个高等级的魔门BOSS。
阮雪宗从头到尾听完了,他沉吟了几秒,“五彩黑少侠,你是说,你就在这里随便走了走,任务就完成了?”
“是啊。”五彩斑斓的黑挠了挠头,“我一走到后花园,系统就判定我任务完成了,这也太奇怪了。”他的任务就是要把老头带回去,可这四下张望了好久,根本没看到人。
阮雪宗闭了闭眼,半晌才从胸腔里缓缓吐出一口气浊气,他冷淡道:“不奇怪……那位老先生人,很可能已经没了,就在这漂亮的花园里,就在你脚下这片草里。”
“???”五彩斑斓的黑惊恐地瞪大眼睛,狠狠地退了一大步。
他脚下是一大片异草,这植物除了翠色欲流这个特征外,实在不起眼。阮雪宗弯下腰,深呼一口气后,谨慎地拨开了草茎,果然发现这密密麻麻的草根之下,土壤的颜色比往日更要深。
鲜血滋养着这植被,草的长势才会如此茂盛。
“……不是吧?”一个恐怖的猜测也同时浮现在五彩黑脑海里,他拿出包裹里的小铲子,本来是为了西域宝藏准备的,没想到提前派上用场了。
铲没有两下,就挖到了东西,一根老人的手指。
“啊啊啊啊啊啊啊!”五彩黑表示吓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阮雪宗轻轻叹了一口气,取出一条洁白的手帕,将手指包裹起来,递过去,“收好这根手指……这个任务道具,看到这个东西,那个叫石延的男人会明白的。”
这车桑王宫就是一个有进无出的魔窟,阮雪宗潜伏进那只奴隶队伍,也不知道那二十几个奴隶,如今还剩下几个。
五彩黑一下子也难受了。
两人碰头后,阮雪宗准备去找圣子,途中经过一条走廊,阮雪宗注意到墙上是一张张浮雕壁画,人物看上去极为华美、栩栩如生。
“宗宗,我听侍女NPC说,这些壁画雕刻着的都是王后跟国主的恩爱事迹。王后还要求宫人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精心维护描补,不让浮雕颜色脱落。”见阮雪宗愣住了,五彩斑斓的黑给他小声解释道,“我之前看过了,确实是一段很甜很美好的爱情故事。”
阮雪宗一听,下意识停下脚步,从头浏览到尾。
第一张壁画,讲的是杜青娥在车桑集市,与微服私访的国主相遇,彼此都一见钟情的故事。
第二张壁画,讲的是国主对杜青娥深深的迷恋,为了她遣散后宫佳丽,与她生儿育女的故事,浮雕上一群美人离开了王宫,而杜青娥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第三张壁画,讲的是国主对杜青娥已是相濡以沫的感情,愿意把王权、军权与对方共享,浮雕上那把尊贵的椅子,由两个人一起共坐,谁都看得出,国主一定十分尊重王后,跟她十分恩爱。
乍看之下,确实是一个很美好的爱情故事。
可五彩斑斓的黑还不知道,王后是杜青娥,只有阮雪宗知道。正是因为他知道,才发觉这看似美好的爱情故事,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轻轻蹙了蹙眉,随即去找乌曜。
据说车桑国的圣子,一直以来都是从王族里选,不仅是王室继承人,还兼任精神领袖,一直守护着某个秘密。
不管魔门为什么想要乌曜的性命,阮雪宗既然准备跟魔门作对到底,他就要保护那个少年。
五彩斑斓的黑就这样跟着阮雪宗去了圣子的寝宫,甫一进门,他就被这富丽堂皇的宫室倒抽了一口凉气。
高大华美的圆柱撑起一个巨大的蓝色玻璃穹顶,墙上铺着珠贝、彩石和黄金拼成的华美图案,一张雪白的孔雀绒大床摆在中间,一切都奢侈华美。可更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坐在水池边的白发少年。
那少年眉目清秀,正坐在水池边玩弄着什么东西。
仔细一看,水面上漂浮着几朵含苞待放的紫色睡莲,五彩黑猜测,这应该就是圣子了,毕竟在水源匮乏的西域境内,能把水资源如此挥霍的,除了车桑王后,就只有圣子。传言圣子的性格冷戾又喜怒无常,十分不好相处。
现在一看,果然是一个病弱少年,白发金瞳,脸庞毫无血色,性格却好像跟传闻有点出入。因为一听到有动静,少年白色发丝下的耳尖地动了动,一下子就放弃了玩水,“阿古灵,你来啦——”
阮雪宗:“嗯,是我。”
“你来得正好,这朵睡莲送给你,你喜欢吗?”对方粗暴地扯断了莲花的根茎,递了过来。
阮雪宗拒绝了:“不喜欢。”
五彩斑斓的黑当下对阮雪宗佩服得五体投地,宗宗不愧是宗宗,同样是卧底,他潜伏了好几日都没能接触到车桑王室NPC。宗宗潜伏两天,就能随意进出王室NPC的寝宫,甚至还得到NPC送的礼物了!这一朵娇艳的紫色莲花价值万金,在游戏界面里显示是超稀有的花卉品种,闪耀着金色流光。
“这个一直不说话的是谁?”圣子忽然转头,一双黄金般的眼瞳盯着五彩黑的方向,带着一丝少年人不满的语气道。
阮雪宗没有给他解释,而是迅速转移话题道,“圣子,王后现在去上朝了,你想趁现在去探望一下重病在床的国主吗?”
圣子一惊:“可以吗?”
“必须潜伏着去,你也许会发现什么。”阮雪宗道,反正他不会在车桑待下去了,走之前一定要做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
国主的寝宫也是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华廊玉柱无不精美,丝毫不逊色圣子的寝殿。隔着一道厚重的珠帘,三人只能看到一个斜靠在玉枕的男人影子。
“父王,我来看你了。”
随着珠帘轻轻被拨动的清脆声音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样子跃入视野,五彩黑“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乌曜嘴唇一动,茫然地问道:“你瞎叫什么?”
少年一双空洞的金色眼睛里,只有纯然的疑惑和冷冷的不满,没有任何害怕,因为他什么也看不到。
五彩黑欲哭无泪:“啊啊啊啊啊圣子,我叫是因为有鬼啊!”
第七十章
阮雪宗也没想到,情况比他想象中更糟糕。
隔着一道珠帘,跟王后耳鬓厮磨,看上去极为恩爱的国主,私底下竟是这副模样——身上穿着一件就寝时的白色里衣,脖子以上极为渗人,蜡白的肌肤浮着一大片星星点点的暗褐色斑痕,完全不像活人。那斜斜靠在玉枕上的脑袋和脖子看上去极为扭曲,好似分离,仅有一层薄薄的皮肉连在一起。
锦被下是一具极为瘦削、僵直枯萎的身子,像极了中原地区裹着金缕玉衣下墓的王公贵族,令人起了鸡皮疙瘩,谁还敢相信,这还是人。
可偏偏这具身体还有意识,对方还能动弹,看上去还有意识。
当乌曜掀起珠帘时,疑惑地接近时,国主那双呆滞涣散的瞳孔转了过来,导致场面看上去更加吓人。
五彩黑一声尖叫,让少年清秀的面容有一瞬的生气,他冷冷道:“你这无礼的下人,竟然在国主寝殿里鬼吼鬼叫,如果吵到我父王歇息,我待会儿一定要惩罚你!”
因为他看不见,所以才没有任何反应的走近。
阮雪宗本来想阻止,却发现国主那死尸一般黢黑空洞的眼睛,随着乌曜走来,忽然有了一分神韵。
像是一片虚无、被浸染着墨色的空洞中,墨色忽然消退了几分,暴露出原本的瞳色。
阮雪宗惊讶地发现,原来国主的眼睛也是金色。
父子俩都有一双如亮时如朝阳东升、暗时如暮色焚霞的金色眼睛,异域一般的颜色,与大漠风情极为相称。
“圣子,国主他病了,病得很严重,你可以摸一下他的身体,也许你会发现一些秘密。”阮雪宗道,他本想直接描述画面,可转瞬一想,还是让当事人自己摸索。
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也可能为虚,车桑国主很少露面,一旦露面又是活人的样子。如果没有亲手掀开这道蒙蔽世人的珠帘,谁也想不到,国主原来已是一具行尸走肉。
“不好吧,我如果随意摸父王,他醒了也许会生气。”乌曜嘴上这样说,可不妨碍他伸出一只手,摸上了自己父亲的脸庞。
少年的手心是白净柔嫩的、因为他年轻很轻,又从小养尊处优,所以触感鲜活、饱含水分,他摸索了国主颧骨突出的脸、几近分离的脖子和枯瘦的手,忽地沉默下来,脸色越来越难看……
“阿古灵,你在骗人吗?这不是我父王,这是哪里来的死人?”少年忽然暴起,歇斯底里道。
就在他发怒,想甩开怀中这干尸一般的手时,国主那枯瘦嶙峋的手有了反应,紧扣住少年的腕骨,同时沙哑的喉咙里发出声音:“乌曜……”
“真的是父王?”白发金瞳的少年呆住了,他嘴唇一动,本能地喊了一声,脑中一片空白,他茫然无措,“父王真的是你,你怎么病得那么严重?……你抓着我的手好紧,你要跟我说什么?”
“乌、乌曜……你从小不是眼疾,你是被下毒了,父王一直都很爱你……作为圣子,好好守护那个秘密……还有……快跑……”仿佛临终前交代遗言一般,国主嘴里喃喃,乌曜一直茫然着听了。
随着最后一句快跑当头砸下,他还没反应过来。
寝宫里忽然闯进来了一群人,有珠翠碰撞声,赫然是王后和一群魔门杀手。
看清眼前的场景,杜青娥笑意盈盈,一袭宫装下的身姿无比曼妙,一双美眸盯着阮雪宗幽幽道:“我的直觉果然没错,你不是一个普通人,你是受了谁的委托来捣乱的?你们中原人真是讨厌,我不过想在西域好生过日子,怎么老有一群狺狺狂吠的小犬来打扰我过日子……既然被你们发现了,那就把小命通通交代这里吧。”
见事情已经败露,杜青娥第一反应便是全杀了,不愧是举世第一的蛇蝎美人。
五彩斑斓的黑吓了一跳,他也没想到,这一次潜伏居然还钓出了一个大BOSS!还是孔雀山庄那一章剧情中,那驱使曲天威与魔门勾结设下六十大宴的幕后黑手杜青娥!
同时魔门杀手上前,扼制住国主瘦削的脸,喂下一碗汤药。
不过几秒,国主那瘦得不成人形的躯体再度丰满起来,一双金瞳再度变得灰暗,那一丝神采快速消失不见。
阮雪宗闭了闭眼,实在不忍心看这一幕,他冷冷道:“以血养血,以形养形,你们魔门把车桑国主制成了一具傀儡,那些血草就是药引吧……一个身躯残破、拼命想摆脱控制的傀儡,需要你们花大量的精力去维护,难怪后花园血流成河了。”
“年轻人你知道的可真不少,原来我还小看你了。”杜青娥轻轻笑道,她本就是一个绝世美人,笑起来的模样极为倾城,如牡丹滴水般含苞待放,可那邪肆的笑声回荡在宫殿之内,却让人遍体生寒。
五彩斑斓的黑都有一瞬间被蛊惑,发觉自己头顶了一个“迷魂debuff”他大惊失色,连忙抽了自己一巴掌。
【迷魂夺心:绝代妖姬迷乱人眼,理智丧失70%,攻击力下降40%,武功越低的人,越容易受迷惑,属于减益buff的一种】
直到笑够了,杜青娥才冷下脸:“年轻人,姐姐告诉你,不要有太多好奇心。这世间的秘密是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美人脸上不复笑意,随着她翻脸,一群黑衣人唰唰唰地抽出了兵器。
圣子可能是全场最疑惑的人了,他皱起眉道:“母后?”
听到这个称呼,杜青娥眉眼凝起,朝他投去一丝杀意,“不要叫我母后,我没你这样的儿子。”
无需她命令,一个架起弓箭的黑衣人,朝眼盲的乌曜射了一箭。
破空声传来。
阮雪宗被魔门势力包围,已经算是有经验了,哪怕二十年过去了,杜青娥晋升成了半步宗师,他也不怂,一掌拍飞了箭矢。
杜青娥想杀自己的心,圣子感受到了。
这一瞬间他的天塌了。
心脏像被人凿开了一个洞,里面装满了空茫,只能问:“阿古灵,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阮雪宗轻叹了一声,为他解答:“圣子,王后本名叫杜青娥,曾让中原武林腥风血雨,她恐怕不是你的亲生母亲。而你的父亲很可能从很早之前就被她控制了,什么遣散后宫、独宠一身、共享君权,那神仙眷侣一般举国称颂的爱情故事,全都是魔门的独角戏罢了……”
只是为了权力过渡看上去充满合理性,国主一病不起,圣子年幼体弱,王后才好垂帘听政、掌握权柄。
说到这里,阮雪宗目光转向杜青娥和她身后那具行动缓慢僵硬的傀儡,口气嘲讽道:“我说得没错吧杜王后,从国主脖子的断裂处,说明他曾经恢复过意识,他恢复意识后可能明白了一切,不想被你掌控,所以曾狠心自刎,让自己脑袋跟脖子分离,可没想到你们魔门居然还有缝补天工的手段,居然还能将他的残肢缝合起来,连死人最后一点剩余价值也不放过……”
魔教三大势力中,最擅长与尸体打交道的无疑是生死教,他们的功法超越生死极为诡异阴邪,能让人“起死回生”,只是代价要源源不断的人血做养料。
“卧槽!魔门真是恐怖如斯!”五彩斑斓的黑听了,嘴巴半点合不上,而圣子乌曜则脸色惨白,如遭雷劈,他呆呆地站在原地。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阮雪宗不得而知,毕竟当事人已经成了一具连自我意识都无法掌控的傀儡。
可阮雪宗猜测,能够以美色为工具,把整个江湖玩得团团转的杜青娥无疑是极美的,车桑国主当年也许真对杜青娥一见钟情,将她带回后宫去了,谁知道是这美人其实是一头狼,他酿成了引狼入室的祸事。中原人大把英雄豪杰,因为这份美色,甘愿沦为杜青娥身边一只忠犬。
而身为一国之主,车桑国主在沉迷美色之余,似乎还保有一丝理智,他试图反抗过,可是反抗的下场就是被制成一具行尸走肉。
“年轻人,姐姐再说一次,你知道的太多了,姐姐我不喜欢话多的人。”
杜青娥娇娇柔柔地道,大家都看得出她准备动手了,因为她正慢慢悠悠地拆掉自己长长的油彩指甲。
阮雪宗呵了一声:“一大把年纪了,儿子都大我那么多了,别自称姐姐了。”
一个姿容绝世的女人,最不能容受的就是别人提她的年龄,哪怕她因为驻颜有术,看上去一点也不老。
“!!!”但五彩斑斓的黑就这样看着,阮雪宗这句挑衅之语一出,杜青娥这个魔门BOSS脸色登时一变,变得杀气四溢,拆指甲的速度快了一倍不止,红唇微启道:“给我放箭!”
阮雪宗被魔门杀手包围得水泄不通,看上去却一点也不慌忙。可能是虱子多了不怕痒,这一趟西域之行,他得罪的半步宗师也不止一个两个了,再多一个也不怕。
“宗宗!!!”
就在五彩黑为阮雪宗的鲁莽急得不行的时候,他的系统面板忽然跳出了一个任务。
【已触发秘密剧情任务“偷走车桑国主尸体”】
【任务介绍:地位尊贵的车桑一国之主,沦为魔门手里的工具,任人摆弄的傀儡,真是可怜可叹。为了摧毁魔门的阴谋,结束这段宿命孽缘,阮雪宗主动成为一个浑身破绽的诱饵,吸引大部分魔门的注意力,请少侠趁其不备,将车桑国主的尸体偷走。备注:这个任务失败后不会有二次触发机会。】
【任务奖励:一个特殊称号,一段CG,经验值5000,碎银子若干,成员好感度:车桑国主好感度50点,圣子乌曜的好感度30点,阮雪宗好感度10点……】
“!!!”五彩斑斓的黑震惊了,他眼神望向正在和魔门对峙、嘴角挂着一丝淡然噙笑的阮雪宗,他心脏揪了一下,瞬间明白了那份挑衅后的良苦用心。
放心吧宗宗,我一定完成任务!请放心把后背交给我(们)!
见五彩黑领悟了他的意图,阮雪宗出手了。
只见一阵阵眼花缭乱的金色掌影击出,浮在大殿之上。光华凝聚时,如一轮喷薄欲出的旭日,光华散时,又如天边一弯皎皎天成的明月,十分惊艳绝伦,将附近魔门杀手一一击溃。
阮雪宗一掌既出,却没伤到杜青娥。
杜青娥笑了笑,一双柔荑用浑厚内力化去了掌意,她刚想说,年轻人也不过如此,却没想到阮雪宗身形不停,又是一波掌风袭来。这一次刚烈霸道,如狂风骤雨倾倒山河,威力远胜之前,除了内力不及半步宗师之外,在形神之上已达了宗师水平。
这一手让杜青娥骇然抬头,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震撼,她发现自己还是低估阮雪宗了,这年轻人竟然武功如此高强,而他才多大?
她心下骇然,当即不敢再小看,彻底被阮雪宗吸引了注意力,无暇去关注周身。
不料,阮雪宗却根本不想跟她打,他一跃而起,衣袂飘然,只见“桃林虚影”九假一真、“风展扶摇”借风打力的虚晃两招后,他一手抓起一个人飞了出去。
“不好!他准备带圣子走!全体魔门,给我放箭!——”一下子看穿了阮雪宗的打算,杜青娥脸色骤变。
车桑圣子世世代代守护一个秘密,魔门千方百计得不到的东西,她不能让其他人得到!
乌曜茫然地被拉着,如一只鹰腾空跳出了车桑王宫,他眼睛看不到,所以不知道自己距离地面有多高。听耳畔呼啸的风声,他猜测应该很高吧。
在经历了破碎、幻灭和浑浑噩噩的这一系列事后,他一下子已经变得魔障了,就像琥珀融化了,虫子无法适应几万年后的世界,又像被飘到大海上的一叶扁舟,他坐在扁舟上,茫然四顾,不知道什么是能抓住的浮木。
随着一箭凌厉地破空射来,他被迫跟阮雪宗分离。
这一切发生太快了,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脑袋坠地、头破血流之时,脑海里闪过几个片段,还来不及彻彻底底的恐惧,忽然又被一只手捞了起来,仿佛溺水而亡的他,又再度被浮木给撑了起来。
身后的追兵还没停。
眼看着两方的差距在逐渐缩小,任何年轻高手都有气力衰竭的时候,魔门杀手以为胜利近在眼前,眸色爆亮,扬起刀锋,却不料阮雪宗还有后招——
黄沙漫天中。
一匹雪白骏马快速朝阮雪宗奔来,马蹄溅起沙尘,明明仅有一匹马,却跑出了金戈铁马的气息。魔门大惊,他们看得出这是一匹能日行千里的西域宝马。
阮雪宗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带人跃上了白马,他大声道:“你们尽管追,追上了算我输。”
此时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阮雪宗一双幽黑眼珠也染上了一层血色,嘴角是狂傲的弧度,策马向万里黄沙中驱驰,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天地间忽然有一种波澜壮阔的史诗感涌现,让人无端端豪气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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