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肉魔先是一愣,旋即点头如捣蒜,连滚带爬地冲去墙边,抱起那口吐鲜血的小魔就跑。


    穆无霜望着横肉魔的背影,有一瞬的失语。


    她脑中又浮现出归览昨夜在塘边的举措。


    照昨夜的反应来看,归览应该能看见她的元神。


    既是能见她,那么割肉喂鱼又是何意?


    刻意在她面前耍狠吗?


    可是剜伤口的话,怎么看怎么想都是归览受伤啊,她又不会有什么损失。


    神思不属间,穆无霜脚底抹油,马不停蹄地朝魔宫方向奔去。


    当务之急,是要赶回魔宫观望情况,再作筹谋。


    *


    与此同时,魔宫中亦不太平。


    殿内人声鼎沸,俱是惶惶。不少魔君在空荡荡的宫闱外环奔走窥探,想要得知宫中内部的第一手消息。


    大护法于昨日夜深时独自回宫,至于和大护法同行的尊上,则不知踪迹。


    旁人谈及尊上时,大护法眉眼戾气浓郁,缄口不言,并且顺手掐死了来送汤水的侍从。


    侍从死后,再没人敢提那位尊上。


    这之后,深宫中很快就有消息传出,说大护法越俎代庖,正擅自替未回宫的尊上清点宫中物件,不少摆件都被挪了位儿。


    魔尊下落不明,大护法行事张扬,这很难让人不浮想联翩。


    是否要更替新主了?


    这个问题盘桓在宫中所有大魔的脑门上。


    关心此事的大魔里,自然也包括了曾经冒犯过穆无霜的啸天魔君。


    宫闱外,啸天魔君神色紧张地候在人群中,只等自己的心腹来报信。


    很快,一个婢女越过众魔而来,附在啸天耳边说了句什么。


    乍一听见消息,啸天的眼睛就瞪得浑圆。


    他表情惊愕之至,没忍住失声惊呼道:“什么?大护法现下人在魔尊寝殿了?”


    此言一出,魔潮中一片哗然。


    “这么快又要变天了。”一个长相妩媚的女魔撩了撩耳后鬓发,不无感慨地道。


    *


    宫内,正处在舆论中心的大护法归览推开门扉,漠然踏入门槛。


    这里,是魔尊寝殿。


    这殿宇他住了百年,其间摆设了然于心,闭着眼睛走都不会和任何东西相撞。


    只是今时今日,总归有些不同。


    少年眸色沉沉,望着身前凌乱的花梨木弯脚凳,面无表情地掀起袍袖,跨了过去。


    她住的地方,东西都放得这样乱七八糟吗?


    归览看向门后的婢女,慢声问:“下寝的地方这样乱,给狗住的?”


    婢女:“……”


    婢女惶惶然低眉顺眼,唯唯诺诺道:“并非婢子怠懒,只是尊上不许我们动她的东西……”


    归览眉头蹙紧,嗓音冷凉:“整理干净。”


    婢女迟疑:“尊上未归,这……”


    犹疑的话音还没落地,少年目光便刀刃般刮在她身上。


    于是婢女吞回肚里的话,手脚利索地将陈设摆好。


    待得婢女收拾完毕退下后,归览才重新打量起四周。


    这个婢子是魔宫中的老人,知道他的脾性习惯。


    婢女方才收拾的时候特意遵照了他的旧习,将他常取用的物件都摆在显眼的地方,床榻也铺得一丝不苟,不复之前的凌乱。


    眼前的景象终于熟悉起来。


    这本该是值得欣喜的事情,但不知为何,归览仍旧觉得心头沉沉,不痛快极了。


    归览坐在排序齐整的凳子上,皱起眉。


    那股难以言喻的无名火又一次烧起来。他坐在原处,眉眼阴鸷,忽地伸腿将一旁的花梨木凳子尽数踢翻。


    哐哐当当。


    少年踢完凳子一转身,目光却被璧角的香炉吸去了目光。


    他走过去,拈起里面的香灰。


    殿中主人离去多日,炉里的残香却犹在。


    是他从前常燃常熏的味道。


    ……熏他的香。


    归览冷冷勾起唇,漂亮的漆黑眼瞳里泛起红,逐渐转成鸽血石一般嫣红剔透的颜色。


    只是石面上的光泽极冷,望一眼便打战。


    他神色讥嘲,掌心缓缓覆上炉盖,而后将其狠狠掀翻在地!


    瓷盏砰然碎裂的响声间,少年脸色狠戾得可怖。


    他唇瓣张合,声调幽幽:“鸠占鹊巢,也敢腆着脸用我的东西。”


    语调森森,好似面前真有那样一个可憎的假想敌。


    归览说完,弯起眼眸,提腿又朝床榻踢去。


    咣咣当当一阵响。


    半晌过去,室内狼藉万分,放眼看去没有一件物事是完好的。


    窗棂被锐利的尖刃划得稀烂,坑坑洼洼里有木屑簌簌落到板材碎裂倾斜的桌案上,半根房梁斜斜亘在房中央,烟尘弥散。


    他面对着满室狼藉,眼里氤氲着红意。


    归览蹲下身,将残损的破烂一件件捡起来,扬手砸向门扉。


    门阀断裂,木质废料溅在廊道上,门口婢女的臂膀都瑟缩了两下。


    室内,归览扔罢,脑中无端盘桓起穆无霜昨日同他说的那句话。


    “像你这种人,就应该死在阴沟里,就应该一辈子没人救,就应该一辈子都人人喊打。”


    穆无霜说得没有错。


    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


    和老鼠一样,烂在泥泞的沟里——这本来就是他的命。


    他卑贱到会为了塘鱼垂青他的血痂,而尽数剜去喂鱼吃。


    ——烂肉臭痂,也有鱼吃的。


    但那塘里的鱼饿了许久,什么秽物都肯吃。


    人却不同,见到肮脏物事是会躲会避的。在街边见到了垃圾,自然就绕道而行。


    归览在原地定定立了很久。


    他唇角分明挑着,眼目里却水泽盈盈,仿佛下一秒钟就要哭出来。


    少年扯下襟口系带,领口松松垮垮地散开,衣料滑落,露出肩上的狰狞血洞。


    伤口的形状规规整整,刀削斧刻,隐约能看见内里的森森白骨。


    他偏头,盯着肩胛的血肉,微微一眨眼。


    有水泽顺着纤长的眼睫滑落,直直落进肉里。


    蚀骨的疼意顺着丝丝缕缕的恨意在心底蔓延滋长。


    可笑的是穆无霜,而不是他。


    屡屡救他,屡屡对他好对他笑,手段拙劣,目的显然。


    这般费尽心思讨好他,所求的不过就是在荒川泽中能够站稳脚跟,能够不至于被所有人奚落。


    说白了,她穆无霜不过也只是一条狗而已。


    一条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面目可憎的败狗而已。


    令人发笑的是,这样一条败狗,竟然也学会了高高在上地施舍。


    归览慢慢披上衣襟,唇边嘱一抹冰凉笑意。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


    在少年衣冠理齐的那一刻,魔尊寝殿的门忽然砰一下被撞开。


    归览放下手,面无表情地望向跪倒在地上的横肉魔。


    横肉魔眼睛发直,两手抱着满脸血的小魔,语气又惊又急道:“大人,尊上不回宫,还打伤了四弟——”


    横肉魔话说到一半,话音突然顿住。


    他眼睛睁得浑圆,对着寝殿中的混乱无序哑了声气。


    归览见横肉魔痴愣,笑道:“如何?”


    横肉魔震惊抬眼望向自家主人,呐呐道:“这……大人您是要彻底与尊上对立吗?”


    “吗”字刚落地,一只冰凉修长的手便攥上了横肉魔褶皱层层的脖子。


    归览笑意薄凉,“你想说什么?想说本尊不好对抗那个废物?”


    说罢,横肉魔粗壮的身子重重摔在地上。


    横肉魔鼻子里发出吭哧吭哧的粗气声,声线发哑:“大人,属下万没有此意——”


    他声音再次顿住,瞳孔骤缩。


    因为眼前少年忽地起身,一指挑起他怀中小魔的下巴:“她还说了什么?”


    问的分明是小魔,横肉魔却整个人抖成了筛子。


    不再向他问话,只能说明一件事。


    大人厌弃他了。


    而被大人厌弃的物事,通常也没有必要继续存在了。


    而那小魔的口中一下一下地涌出黑血,面色发黑,显然并不是能说出话的模样。


    归览白皙指节一点点捏紧小魔下巴,嘎吱嘎吱的骨裂声渐起。


    横肉魔眼睁睁看着这般情状,脸上的横肉随着身体战栗的幅度同时发起抖来。


    他涕泪四溢,嘴唇抖抖索索,吐出的字句都不成声了:“大人,我说,我说!”


    “尊上说,尊上说我是她的乖儿子!”


    这话一说完,横肉魔霎时间抖得更加厉害了。


    “……”


    归览捏着小魔下巴的手一松,神情古怪地扭曲了一瞬,随即又森森笑起:“你这贱种,倒当真不怕死。”


    横肉魔终于崩溃了。


    他不顾脸上横流的涕泪,近乎绝望地嘶吼起来:“属下嘴贱,大人饶命、饶命!尊上是让属下给大人您带——带句话!”


    归览目光一凝。


    他松开掐着小魔的指尖,慢声道:“继续说。”


    横肉魔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尊上她说对不起,说她昨天说话有点难听,不是故意的,让大人您不要放在心上!”


    语落,横肉魔便见眼前端坐在椅上的归览冷冷一笑。


    他眼前一黑,正待要继续跪地求情的时候,就见归览声调不明道:“倒还不算太蠢。”


    “只是,她莫不会以为,我当真稀罕这样的施舍吧?”


    少年说罢,看也未看地上的横肉魔一眼,径自迈步离去。


    魔尊寝殿旁柴房后,一个模样俊俏的青年表情凝重,眉头狠狠皱起来。


    他披着一件半透不透的桃色长衫,侧着头,左耳朵紧贴墙角,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满是担忧。


    正是执掌浮云楼的心魔护法,东寻。


    东寻听罢墙角,恨恨地低念一句:“可恶!尊上不过数日未归,竟让竖子谋权篡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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