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的滚滚烈火猛然被侵袭上来的严寒冰冻,夜七咬紧了牙关不敢言语。
他心中有惧,盼望着钟辞能够认出他来,却又害怕,她会问他那时为什么失约,又为何消失了十年才来寻她,最怕的,是往日情意早已化成云烟消散,她过得不好已成既然,谁也没有办法弥补。
亏欠之下,比起相认后的冷漠淡然,夜七宁可她只把自己当做一个行刺失败的刺客,皮肉折磨,总好过锥心抽髓之痛。
钟辞看着他,缓了片刻才开口:“你是国公府的人?”
夜七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曾经受命跟随钟延龄,算起来,也跟国公府有些牵扯,却又并非其仆。
他满心忐忑,在那双深幽的眼睛的注视下搜肠刮肚,试图寻找到一个合适的回答,钟辞却好似并不确定。
毕竟国公府在几年前便已没落,凭钟家当家那二人的品性,实在不值得一个武艺不输大内侍卫的部下惦念这么多年。
与他僵持许久之后,钟辞改了口,轻笑道:“还是崔绍要你来杀我?”
夜七怔愣,被抚去脸颊上流下的血迹,“这几日他们对你严刑拷打,将你折磨成这副模样,纵是金刚罗汉,也该晃上一晃了,你却始终没有开过半句口。”
钟辞指尖的鲜血按在他破碎而苍白的唇瓣上,晕开一点殷红,“莫不然,你是个哑巴?”
面前跪立的人喉结一滚,那双沉黯的眼睛里眸光闪烁,带着某种自暴自弃的心态,好像要认可了这个说法。
觉得有趣,钟辞又是笑了一声,言语却残忍,“既如此,你对我也无用了,我便也发发慈悲,给你一个痛快。”
她欲要转身离去,身后却锁链震动,钟辞停下脚步,再回眸望去时,见他虽无法挣脱锁链,却也真靠近了一些,那双手只差一点便能触碰到她的衣袍,可他们一个没有后退,一个也没有僭越,使她染上半点脏污。
他可以死在她的手下,却不是在她脱离困境之前,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我来此不受命于任何人。”夜七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可怕,眼睛里血丝密布,恶鬼一般,语气却卑微到泥里,“我只想……求娘娘给我一条出路。”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钟辞观察着他的每一寸表情,却从中寻不到一丝异样。
她左右斟酌,问道:“你想要什么?”
“钱。”夜七喉结又是一滚,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有任何犹豫,“我需要很多钱,这天下只有娘娘能给。”
钟辞低笑,“你拿什么来换?”
“我的一切。”夜七拼命克制着因疼痛和不安而引起的颤抖,表露出一副亡命之徒的模样。
“你有什么?”钟辞带着笑意的眼眸垂下来望着他,“你能做什么?”
“娘娘需要的一切。”咽下喉头的腥甜,夜七抬起头,定然望着她,好似一个承诺,为了弥补当年的违背。
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他一眼就能望穿的小姑娘,钟辞的情绪让他难以分辨,骨钉撕裂了血肉,身体的痛苦反而成了他竭力保持清醒的伪装和依赖。
可是直到最后,钟辞也没有表达自己对他这般自荐的态度,而是极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嘴角意味不明地轻轻挑动了一下,便转身走出他的视线,离开了这个充斥着血腥气的阴冷的地牢。
盯着她离去的方向望了许久,刚才被她触碰到的地方仿佛还带着一点温热,夜七努力收敛思绪,调整着自己的气息,积攒一点力气来调动被封住的内力,以保证在这间地牢里的人真的要杀他时,他还能有机会再见钟辞一面。
秋雨绵绵不绝,被风吹得倾斜,打湿了人的裙摆。
“灵槐。”站在地牢的入口处,钟辞捻掉指尖残余的血迹,若有所思地开口唤人。
灵槐跟在她身边多年,自认是个机敏的,见她神色,忙道:“娘娘放心,奴婢这就去传令,让他们将人做得干干净净。”
“不。”钟辞笑了,那双手在袖口下握成拳,“你过来,我告诉你该怎么做。”
灵槐狐疑,凑上前去附耳听了,却又是大惊,“娘娘,使不得,他一个刺客,怎能留在您身边,万一……”
“我自有分寸。”钟辞迈步往主殿走去,“如今我身边,缺的不就是这样一个人么,他既然自己送上门来,我岂有不收的道理。”
灵槐连忙撑了伞跟上去,心中仍有顾虑,“可他终究是个刺客,我们连他的来路都没弄清楚,这样做会不会太冒险了些?”
“无妨,如今他落在我手里,若他不忠……”钟辞呵地笑了一声,没有把话说完。
灵槐摸不透她的想法,只迟疑了一瞬,还是凭着多年来养成的信赖答应了下来。
“娘娘回来了。”一入栖凤宫的主殿,殿内便有个跛脚蔽目的盲女走了出来,摸索着走到她面前,面容带笑,“热水已经备好了,娘娘现在要沐浴吗?”
钟辞身体疲乏,轻声应了,盲女便开开心心地退了回去熟练地准备着沐浴的事宜。
殿门关上,灵槐悄悄地离开,钟辞去了衣将自己浸在温热的水里,闭目静静地感受着冰冷的身体渐渐回暖,语气难得真正地和缓下来,轻轻柔柔地道:“殿中地滑,兰儿以后还是少碰水,免得再跌倒摔上一跤,这些事交给其他人做就好。”
被唤做兰儿的侍女笑吟吟的,摸过早已准备好的一柄玉梳,靠近钟辞身边梳着她散落下来的头发,“奴婢都习惯了,不会摔倒的,把小姐的起居交给别人,奴婢不放心,而且奴婢也没有别的能为小姐做的了,小姐就成全了奴婢吧。”
如今这世上,只有她还唤自己一声小姐。
钟辞没有回答,只是由着她为自己梳洗。
夜里大雨瓢泼,钟辞更衣后并未就寝,而是取了一本经册在手边翻阅。
灯影跳动,门外有悉索声传来,灵槐收了伞,在外殿中行礼,“娘娘,人已经带过来了,您看要如何处置?”
“可有人看到?”钟辞翻着书页,头也未抬。
“回娘娘,奴婢都照您说的将人支开了,地牢那边的人也都瞒了过去,他们只当这刺客已经死了,都没放在心上,宫中的下人也都避了,这件事绝没有第四个人知道。”灵槐保证道。
“把人带进来,你便回去休息吧。”
灵槐应一声是,将殿外难以站立的男人拖起来丢在外殿,便离开去清理外面留下的痕迹。
灵槐在宫中曾拜了一个侍卫做师父,学过两分功夫,却只够腿脚轻快些,遇事堪堪自保,要与人动手则还远远不及。
宫中明枪暗箭众多,眼下平王季纨又传出消息要回京协助皇帝稳定大局。
先皇在世时,京城坊间传说中曾经有过三大荒唐事,其中为首被人讨论得最多的,便是当年钟延龄为了权势,将钟辞一个正值韶华的女子嫁作三岁之夫,做了傀儡小皇帝的皇后。
其二,是阉党干政,使当时以掌印太监曾兴为首一帮人在朝中横行,后来曾兴被人算计,掌印一职空缺,他的义子首席秉笔太监崔绍,开始接替其掌管政权,肆意操控权势,如今更是掌控了皇城禁军,将整个宫城都置于自己的股掌之间。
荒唐其三,是老皇帝任人唯亲,在暮年疑心过重,废贤臣,重用先皇后之弟季纨,还将其封为平王,因二人皆好马球,立下击球赌三川的誓约,自己败在他手下之后,便认定他有才能,将西越最富饶广阔的三座城池赐给他做封地,使其与自己齐权并势,让西越就此开启了一个天地闭,贤人隐的陈黯序章。
先前宫中只有一个崔绍,已经让钟辞疲于应对,若是季纨回京,必然更不会太平。
自她杀兄弑父,踩着钟家人的血肉得了权势之后,京中早已将她从一个政治相争的牺牲品转而看作了天下第一等的毒妇。
往日的三大荒唐,如今终于变成了西越的三大祸害。
她手握小皇帝的默许,操控着西越皇权,想杀她的人太多,宫中的刺客尸体早就堆满了牢房。
单灵槐那一点三脚猫的功夫,是保护不了她,也不能为她筹谋什么的,钟辞现在就要为自己早做打算。
无论未来如何,她一定要先活下来。
淡淡的血腥气弥散在殿中,屏风外的刺客倒在地上,刺穿了琵琶骨的骨钉未去,手脚都被上了镣铐,伤口被雨水冲刷,洗得泛白。
他几乎被折磨得没有了什么生气,连呼吸也变得缓慢。
钟辞慢慢走近,蹲下身来看着他,片刻后伸出手,半昏迷的刺客猛然一颤,那双眼睛睁开的瞬间带着某种杀意,却只有一瞬便尽数散去,痴痴地定在那里,确认着眼前所见的不是一场幻梦。
头发被血水凝结成块,雨水狼狈地淌下来,他像一只流浪已久的野兽,乍得猎人虚假的温柔,未露出丝毫的防备,反而显得诚惶诚恐。
“把这个吃了。”钟辞从一个早已备好的小瓷瓶里倒了一粒药丸送到他嘴边,夜七没有丝毫的犹豫,问也不问那是什么,便顺从地张开干裂的唇,在钟辞的注视下,努力将药丸咽了下去。
口腔里满是血腥味,这些日子除了被灌药,他粒米未进,味觉早已变得迟钝,此时却好似生出一点错觉,觉得那粒药丸吞下去时被舌尖舔过,带了一点点甜馨的余味。
不多时,丹田渐渐被一股暖意包裹,让他神志得了几分清明,闷咳两声,却牵动身上的伤痛,抿紧了唇。
“你既然说要投靠于我,便要拿出一点诚意。”钟辞一双眼睛里带着狐狸的媚态,“方才那药丸药性浓烈,虽能使人筋脉在短时间里起死回生,但一旦用药,便要月月服用,否则你的内力会慢慢消弱,筋脉寸断,活不过半月便会枯竭而死。”
这些话太过熟悉,这般的毒他不是第一次服,夜七还算得上平静,哑声道:“我不会背叛娘娘。”
钟辞笑道:“那看在你如此忠心的份儿上,本宫也向你允诺,只要你帮本宫成事之后,本宫便立刻给你解药,放你回到江湖,重得自由,但是在那之前,你身上这些枷锁,还是早些适应为好。”
如此,是对他心有防范,怕他会欺骗翻脸,对她动手。
夜七心口钝痛,默默思索着带着这些东西他的功力还能使出几成,要如何才能在走动时不被人发现。
“此后便是我的人了,你也该洗个澡,把自己弄得干净一点。”钟辞视线从他身上扫过,眼波流转,重又落到他的眸中,“恰好,我这里有一桶水,不过是我刚刚用过的。我现在还不希望你的存在被太多人知道,所以,你便将就一些,可莫要嫌弃本宫。”
她忽然靠近,夜七浑身一紧,心跳太快,在胸腔里锤击得他发疼。
钟辞撩眼,冲他抬了抬下巴,“去吧,还等本宫帮你去衣吗?”
夜七低头,不敢再与她直视,勉强支撑着想要起身,膝骨却因为跪了太久而使不上力气。
觉察到身边钟辞的脚步轻挪,夜七忍着痛,跌跌撞撞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把自己丢进了垂落遮挡的帐帘里,听到外面钟辞的一声轻笑,一张脸火辣辣的,好似又被甩了一记鞭子。
浴桶里还飘着花瓣,带着某种与钟辞身上的气息相似的芳香,桶边有相连的边凳,夜七不敢多想,屏着呼吸把自己浸在里面的那一刻,浑身的伤口却好像被撒了一把盐,猛烈地刺痛起来。
他抓紧了桶侧的木头,人几乎坐不住,想要起身时却看到钟辞拿了什么东西进来,两条腿一软,又把自己泡进了浴桶里,拨落那些沾在桶边的花瓣,遮挡着水中的身体。
“娘娘,你……”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浑身都好似火烧一样。
“本宫不过是来给你送药,你怕什么?”钟辞目光往他身上一扫,夜七立刻往水里缩得更深,连撑在一侧的手也收了回去,因为太痛,整个人都在发颤。
“本宫在这水里加了些草药,对你的伤有益,本来还担心你受不了药水的刺激,如此看来,你倒真不枉费本宫这一番苦心。”
钟辞将拿来的衣服和药膏放到旁边的木架上,看着被热水泡得显出几分血色的人,眉头微挑,还未等夜七回过神,便被她伸手将唯一露在外面的脑袋也按进了水里。
挣扎的本能只涌动了一瞬,就被他克制下去,顺着她并不算重的力道被困囿在水下,脸上和头上的伤口也被蛰得生疼。
窒息并没有持续太久,被放开之后,夜七一张脸憋得更红,头脑混沌,在水中不住地闷咳,却在听到钟辞声音的那一刻竖起了耳朵。
“把你的脑袋也泡一泡洗洗干净,省得一见人就脸红。”钟辞言语间带着刻意的取笑,声线诱人中又带了几分正经,“以后待在我身边,若总是这样胡思乱想又脸皮薄,还怎么帮我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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