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说出来太过惊悚,却因为钟辞平淡而慵懒的语气变成了家常便饭一般的寻常,让灵槐在片刻的呆滞后很快回过神来,仔细咂摸,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便点了点头。
灵槐心思浅,甚至可以说是心窍缺了一味般对一切都不那么敏感,也不在意,由此跟在钟辞身边,替她行一些腌臜之事时也少了几分是非的判断。
听着人的脚步离开,在一旁整理房中物什的云兰却是脸色不太好。
书页翻动的声音间隔极缓,云兰心中惦念着许多,有话不知道该怎么说,听到钟辞头也未抬地先问她道:“兰儿觉得我做得不对么?”
云兰默然,许久才道:“奴婢只是觉得,王家小姐无辜,也是一个可怜人。”
这样的事情一旦做了,将来为了不落人把柄,就必定不会留人性命,可她又做错了什么。
“王都尉位高言重,明哲保身十余年,已是幸运,他们早该知道会有今日。”钟辞道:“王芸是王家唯一的女儿,她定也明白,人想到得到一些东西,就必须有所牺牲,今日就算本宫不做,将来崔绍余人,也不会放过他们一家。”
“可是,为什么是她?”云兰声音愈轻,音末里好似带了些颤意,“为什么总是我们?”
钟辞看着书页上密密麻麻的细小字迹,没有回答。
一片漆黑的世界里,过去所熟悉的痕迹越来越少,云兰咬唇,握紧手里的惶惑不安,“小姐这样做,与当年逼迫您入宫的人,又有什么不同,难道为了保全自身,就一定要放弃自己的底线,做个恶人吗?”
她记忆里的人太过美好,让她在经受了许许多多的不公之后,还不断地试图把反射着琉璃光芒的碎片捡起拼好,在污浊洪流中挽留住什么。
“兰儿。”钟辞沉甸甸的目光压在书页上,“只有活着的人才能去谈底线,如今对我来说,你我的性命,大过这世上的一切,宁可天下人为我而死,也绝不再软弱牺牲分毫。你可以不做恶人,但也不要拦我的路。”
合上书,钟辞站起身,“早些回去睡吧,不该你想的事,不要多想。”
云兰早已空洞的眼窠前一片湿润,伸手触碰不到钟辞,内心被一片空落落的感觉淹没了。
她固执地站立许久,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沿着钟辞用屏风给她摆出的路离开,从一片黑暗,走向另一片更为深沉的暗夜里。
夜晚的皇城像一只巨大的野兽,盘踞在穹苍之下,张开獠牙吞没掉地上渺小的一切,还仰头叫嚣,咆哮出凛冽的狂风,吹散了云层。
星月无处藏身,反而越发明亮,让人在仰望时生出一种万事皆善的错觉。
偏僻的楼台上,钟辞孤身独立,松松束在脑后的长发被风吹得有些散乱,一张脸不施粉黛,在夜色中显露出几分苍白的憔悴。
她望着总也有一些地方灯火长明的座座宫殿,正失神时,听到了一声轻微的金属落地的碰撞声,本能地感受到某种危险,藏在袖间的一把利刃从掌心滑出,未等真正做出什么动作,人忽地被一道影子盖住。
有温暖的触感从背后慢慢浸透,钟辞怔了一怔,整个人被包裹在玉白的狐裘之中,更像极了一只作乱人间的大妖。
她看着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出来的人,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身上还带着锁链,却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做到走路无声,直到距离如此之近时她才勉强察觉。
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其实是一种威胁。
“夜里天寒,属下只是怕娘娘着凉。”觉察出她的警惕,夜七开口解释,视线不自觉地看了一眼钟辞消瘦的肩膀,很是担心她承受不住这风一般,悄悄挪了两步,挡在了寒风袭来的风口上。
僵持了一阵儿,钟辞还是把手中的尖刀收了回去,面上不动声色,道:“这般时节便如此穿着,怕是这世上最不耐寒的人也要觉得如同被扔进了火炉里。”
夜七讷讷无言,他在钟辞出门之后听着外面的风声犹豫了好一阵儿,在房间里寻不见一件厚衣服,鼓足了勇气才避开眼从她的衣柜中随便拿了一件厚实的,这一路过来都紧紧地抱在怀里,催动真气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只念着不要让她冷,却根本没想过在秋日穿这样厚重的裘衣会不会热。
南亭刺客的衣服向来以轻便为唯一准则,夜七对于四季的变化并没有太深的感知力。
“罢了。”钟辞淡淡笑笑,把那狐裘往胸前拢了拢,“也算你一番心意。”
夜七站在她身边,看着她手一撑跃上楼台边缘的围墙,悬了一口气,“娘娘小心。”
钟辞在围墙边坐下来,面容依然带笑,“这话听起来不像出自一个刺杀过本宫的刺客之口。”
夜七没有理她,只是紧张地盯着她的动作,靠近一点,做好了随时伸出手就能抓住她的准备。
“哑巴。”钟辞望着眼前看了十年的旧景,淬满了月光的眸子在这一刻显得清澈而寒凉,“方才那些话,你都听到了吧。”
顿了顿,夜七嗯一声,没有多言。
“你也觉得本宫做得不对吗?”
又是一个停顿,夜七抿唇,“属下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钟辞依旧追问,语气有些咄咄逼人的气势。
“不知道,娘娘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夜七屏了呼吸,言语艰涩,“也不知道,娘娘曾经,都经历过什么。”
前一句,宋子虞也说过,可添了后面那句话,就好像多了一些特殊的意味。
钟辞的目光变得很奇怪,有困惑,也有怀疑。
夜七禁不住又向前靠了半步,紧贴在她身侧,伸出手,“上面太危险,属下扶娘娘下来,娘娘若是想看风景,属下可以带您去更好的地方。”
钟辞闻言轻笑,掌心搭在他的手上,却在对方扣紧的那一刻用力,将人往自己身边拉了一把。
夜七心中一惊,却还是顺从地被她扯动,手上锁链撞在围墙上,声音有些刺耳。
“看到那里的灯光了吗?”
钟辞的声音近在耳畔,夜七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漫漫宫墙,到处都有星星点点的晦暗光芒在流动,一些是彻夜忙碌的宫人,一些是心怀不轨的歹人,还有一些,是昼夜难安的可怜人。
“本宫不喜欢,想让它们都熄灭,让这座皇城,彻底地暗下来。”
夜七微微转过头,辨不清钟辞眸中复杂的神色。
他想要说点什么,钟辞却回身,毫无预兆地从那围墙上跳了下来,夜七本能地接住,手臂揽住了她纤细的腰身,被钟辞扶了一下手肘,却因为那道锁链的束缚,一下子把她拉进了他的怀里,脑袋在他肩上撞了一下。
钟辞嘶地吸了口气,捂住了额头,觉得这家伙骨头实在硬得很,难怪怎么严刑逼供都撬不开他的嘴。
扑面的雪松香把夜七打得手足无措,看到钟辞吃痛,更是慌张,“娘娘……”
他揽过钟辞的那只手紧握了一下,随即便重重地跪在了地上,“属下无意冒犯,请娘娘责罚。”
钟辞捂着脑袋,垂目看他一眼,在他低敛的眉目间读出一份溢满歉疚的乖顺,偏了偏头,仔细审视许久,道:“你又要本宫怎么罚,刺客不是该对自己的主人言听计从吗,你哪来的这么多要求?”
“……”夜七有点懵。
“起来。”钟辞靠在围墙边,“不是要带本宫去看风景吗,骗本宫下来,便要食言?”
“不是。”夜七站起身,看了看她,还在犹豫。
钟辞好似叹了口气,自己送上门,“本宫许你再冒犯一次。”
夜七没动,钟辞唇角带着一丝薄笑,“趁本宫睡着的时候,都已经抱过两次了,还装什么?”
夜七浑身僵硬,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耳根渐渐地泛了红。
她知道的。
“走吧。”钟辞在他身边轻道:“本宫难得信任一个人,别让本宫失望。”
秋夜的风是冷的,可当揽着怀里的人踏着脚下屋脊,跃过一座座亭台楼阁时,夜七却感觉浑身发烫,那双手烙铁一样抱在他身上,让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躲开巡逻的人身上,一刻也不敢低头。
钟辞把头靠在他的胸口,在同样不怎么平静的心跳声中,却是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眼前这个人与她的阿遇的不同。
这个小哑巴的身手,明显是不及阿遇许多的,若是换做他来,刺客无形,杀人无踪,这千里皇城,又何须躲藏。
被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侵袭,钟辞放开手,由他紧紧抱着闭上了眼睛。
最终,他们在皇城与市井相接处的一座朱红的佛塔顶端停留,钟辞站在他身边,并没有立刻离开,夜七也没有刻意闪避,任由她靠着。
皇城外处处凋零,黑黢黢一片,城内依然死气沉沉,被阴郁的瘴气遮蔽着。
“这就是你要本宫看的风景?”钟辞回眼。
夜七抿唇,抬手指了一个方向,“那里,是娘娘的栖凤宫。”
他的指尖尽头有一点微芒,是钟辞离开时没有熄灭的满殿烛光,偌大个宫殿,此时不过米粒一般,却是在没有禁军把守的范围之外,唯一能看到那座偏僻宫殿的地方。
“离开这座佛塔,一直向西可以出城门,后半夜守卫松懈,从一侧绕开即可,城外有许多小道,可以通往安西和顺南一带,那里是很多名士隐居的地方,一时不会被战乱波及。”
“何意?”钟辞抬眸。
“娘娘若是愿意,属下可以带你离开皇城。”夜七看着她,这一次是极为坚定的对视了,像是在试图说服她。
钟辞却听到一个极为荒谬的笑话一般,柳眉轻抬,那双眼睛里几乎带着狠戾,“本宫是这西越最尊贵的皇后,本宫为什么要走?”
夜七默然,钟辞盯了他须臾,忽而笑道:“你不是想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
“宫墙倒塌,伏尸千里。”钟辞一字字道:“我要亲眼看着西越在众怒中陷落亡国,看着所有与我有过仇怨的人一个个死在我面前,看着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他们越是凄惨,便越得我意。”
钟辞盯着他,夜七垂目沉默了好久,才缓缓道:“城外已有许多人响应义旗反越,地势难攻之处,更有人自立为王,不受朝廷约束,远处藩王之间,也有人在自己的封地登基称帝,不断发动战争扩张领土,妄图吞灭越国。”
“如何?”钟辞冷眼。
夜七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是迟了一阵儿,才道:“西越将来的命运如何,是民心所向,娘娘若有仇怨,属下愿做娘娘的一把刀。”
“本宫所行之事,每一件都不比今日干净多少,一旦被人揭露,便是外人眼里剥骨抽筋,万死不能赎的大罪。”钟辞缓声,“你今日说得信誓旦旦,谁知明日会不会反悔,清高地不愿去做,转而出卖本宫。”
“一把刀能选择的只有执刀人,利刃所向,皆为其意志。”夜七沉眼,“娘娘不信任属下,可以加诸任何束缚,属下只求留在娘娘身边,为娘娘做事。”
太奇怪了。
一个莫名其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刺客,现在站在她面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你如此表现,若非有什么大的筹谋,”钟辞柔声,抬手抚上他的脸颊,“本宫便要以为,你是喜欢本宫的。”
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夜七呼吸僵滞,无法解释一个事实。
钟辞捧过他的脸,强迫颤动的睫羽下那双沉如曜石的眼睛看着自己,继而慢慢靠近,在他避无可避之时,用轻弱的气声询问:“你认识我。”
心口的火毒被他起伏的情绪挑动,又有发作的迹象,薄衣下血色的纹路在蔓延,夜七声音变得喑哑,道了一声是。
“可本宫不记得你。”
夜七没有回答,神色看起来有一些难过,却也并不感到意外。
钟辞复又道:“本宫今日给你一个机会,你若自己坦白身份,本宫便可信你。”
一阵漫长的寂静,钟辞轻笑,“你以为你能瞒得了多久,想知道你是谁,根本不用本宫亲自去查。”
夜七不确定如果宫里的人找到南亭,风吾会不会对他们说实话,以他的心思,应该不会让人知道他还活着,以免引起别人的猜疑。
可若真有那一日,他的行踪便也暴露无疑,若是风吾寻到借口带人来抓他,他如今的身手绝不是他们的对手,还可能会给钟辞带来麻烦。
“想好了?”钟辞询问。
夜七还是沉默不言。
她不许他对自己说谎,他就真的当起了哑巴。
钟辞思量着,离开他身边时肩膀松下来,笑道:“无妨,猫捉老鼠的游戏,本宫也许久没玩了。”
少时诗书乐舞名动京城,她身边围绕的男人数也数不清,那些世家子弟她还应付不及,不会注意到一个刺客,再正常不过了。
也许那时候,他也是钟延龄身边的某一个护卫,或者,是想去杀他的人。
先前还不能确定,这一夜钟辞从他的心跳声中,却是彻底明白了他的种种反常,想到他总是低垂下来听她说话的眼神,钟辞现在才明白,那不是一种使人迷惑的伪装,而是不敢僭越,可笑的纯情。
他把她奉做了一个不可指染的月亮。
隐晦的觊觎,总好过某种密谋。
天将明,赵元青从怀阳宫离开时一身狼狈,底下的宫人们忙碌着,来来往往,在靠近东化门时,听到外面震天的马蹄声响,是集结的禁军正要出发。
宫人们纷纷低头躬身,加快了步伐,生怕遇到崔绍招惹祸端。
宋子虞骑马跟在季纨身边,他们来时所带的亲信全都留在了宫中,此次一行,在与三州的人手会合之前,所有可以调动的兵马都来自崔绍的禁军。
季纨今日着了军甲,手中的长戟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
宋子虞却心不在焉,不住地朝那些身着禁军衣服的兵士们看去。
有强烈的违和感压在心头,却又说不上因何而起,直到一干人离开城门,宋子虞看着其中跛脚的一个男人,脊背顿时一凉。
皇城禁军,保卫的是西越的君主,是西越的心脏,每一个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怎会有如此缺陷。
仿佛一个阀口打开后溃流的堤坝,宋子虞遥遥望去,见眼前的人有些面露凶光,头上带疤,有些躬身缩膝,畏手畏脚,还有许多连手中的兵器也拿得生涩,显然不是武人出身,彼此走在一起,十分惧怕。
崔绍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人推出来,可这些人若不是禁军,又是从哪里寻来的,才能做到一夜之间敛集三千人。
水波涟涟,鱼儿从水面跃起,不甘一个小小水缸的约束,却在飞腾之后摔在地上,粘上满身尘土,挣扎着不断翕动两腮。
福康仔细地给崔绍捏着肩膀,瞧见那鱼,心中很想帮它一把,把小家伙捞回水里,却因为崔绍没有发话而不敢擅自做主,把思绪从一条垂垂濒死的生命上拉了回来。
崔绍好像睡着了,一直阖目端坐,手中一串颜色和形状都有些奇怪的佛珠握在指间,再没有动。
传言密宗大德之人,会用动物的骨头做成各种法器,从前宗庙修缮,福康曾经见过有许多雕琢精美的念珠供碗被拿去丢掉,一开始还觉可惜,可知道它们是用残杀的牦牛和鹰鹿的骨头做成的之后,就再也不敢靠近,如今在这里侍奉,还觉得背后阴气阵阵。
福康忍不住抬头再看一看那条鱼,人走了神,手下施力便不再均匀,位置滑落下来,在崔绍的手臂上有些重地捏了一下。
触感有些奇怪,皮肉之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坚硬的。
崔绍睁开眼,福康霎时惊醒,连忙跪倒在地叩头,求饶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外面便有人来报:“提督,平王已经带人出城,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崔绍手中的佛珠转了一下,那人又道:“留在栖凤宫的人虽未见有什么人从里面出来,但属下方才去探,监牢和城中的难民营,都曾有人去过,娘娘那边……”
“咱家嘱咐的,可都做干净了?”崔绍站起身,腰间宫铃轻晃,有响声随着风回荡。
就在来人应是的同时,福康伏在地上,右手被坚硬的靴底踩上。
手骨几乎要碎裂的疼痛让他发出一声呜咽,指尖扣在地上划出了血痕,浑身战栗不止,却不敢动,咬碎了牙关用力地将头抵在地上。
靴子从他手背上碾过,磨去一层皮肉,崔绍收起手里的佛珠,越过他面前,对那人道:“娘娘心中对咱家有所记恨,小打小闹,不必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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