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青三魂七魄失了一半,闻言只是恍恍点头,道了一声有劳。
淳于和西越相距甚远,中间还有川南一座座连绵的山脉相隔,不论是西越的人想要前往,还是淳于人想要入越,都必然要从那里经过。
可川南沦陷已久,占据其中的异族又连番内乱,如今纳木达和其叔父左步亚打得正凶,先前请节失败,心中是否记恨还不得而知,更何况还有中间大大小小的各地叛贼拦路,他们的人能向淳于求援的可能性太小了。
连方士珍活着的时候都没有找到机会,不多日前他对纳木达请节一事没有表明任何态度,亦是因为收复川南时机不到,朝中局势混乱,他心中没有底气,怕他们得势后跟崔绍沆瀣一气,对西越不利,却没想到在他身后,形势会如此迫切。
戎博瞻在心中叹气,想到那个阔别二十余载的故乡,心头一阵怅然。
赵元青自己做主,以国葬之礼安置了方士珍,这一次没有人提出什么意见,连平日最看他不顺眼的几个人也都没有吭声。
只是当赵元青想要召方家在前线的两个儿子回京为父亲守丧时,崔绍早早预料,在皇城门口将圣谕截了下来,继而以阵前不可无领将之由,阻止了这件事,还要他另起一道圣旨,让二人誓死坚守城池,为兵败的将士鼓舞士气。
赵元青在御书房大怒,浑身颤抖地指责他犯上之罪,却被崔绍的人一碗汤药灌了个神志不清,随即便被崔绍亲手按在御桌前,为他研了墨,逼迫他照自己说的提笔。
钟辞得知这件事的时候,这封由小皇帝亲笔写下的圣旨已经放在了她面前。
她把那满篇歪曲的字迹看了许久,最终无奈笑了下,“若左相活着,崔绍又怎敢如此明目张胆。”
说完,拿出玉玺在上面印下一个国章帝印,交给了身边的灵槐,“去吧。”
灵槐不懂,只是点点头拿着圣旨走到外面,归还给了崔绍派来等待的人手里。
“戎博瞻那边如何了?”钟辞回身,手拢在小炉上烤了烤。
夜七站在旁边,道:“派出十九人,已经分别从各城门离开。”
“此时出发,可还追得上?”
这个问题来得莫名,夜七微怔,犹豫不知该怎么回答。
毕竟他没有分身术,就算真的要追,也只能追一路人马。
何况戎博瞻的人昨夜便已出发,城外往南中途岔道甚多,也不知他们究竟走哪一路,若想把人拦下来,也该是在他们刚刚聚集的时候才对。
未等夜七想明白,钟辞先自己改了主意,“罢了,淳于路途遥远,地形复杂,他们这帮人还不知能不能活到川南,便听天命而为,由他们去吧。”
小皇帝终归开始长出羽翼,只是太过稚嫩,也太迟了,在风雨最盛的时候,那点反抗脆弱得轻轻一折便断。
方士珍这个人,活着的时候指着鼻子骂了她十年,死了也不让人安生。
可若十年前没有这个人,她的命运大概会比现在更糟上百倍千倍。
人已下葬,钟辞还觉得如梦一般,总觉得那老家伙不该死得这样轻易,他的命该是与方家那两个掌兵的小儿连在一起的,钟辞一直以为方家的结局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以为自己会亲眼看到这个三朝元老一点点失势落魄,郁郁而终,却不想会是这样。
这么的突然。
钟辞略有些疲乏,走进内室,道:“你去告诉灵槐,让她去怀阳宫传本宫旨意,圣上失贤臣,心中悲痛,让她务必好生伺候。”
门外的人好像没听到她的话,钟辞视线微转,透过屏风看向那个朦胧的身影,张口刚要唤他,便听他迟缓地应了一声是,语气里好像有些担忧。
他没有立刻离开,钟辞亦站在原地,两厢无言之下,有一种怪异的气氛在蔓延着,吞噬掉彼此的目光,只剩下被迷雾包裹的感受,如同盲人摸象,窥不穿全貌。
紧闭的门打开,是灵槐送了东西回来。
夜七先一步离开屏风前,钟辞一直看着那个身影再看不到了,抬手掩目,觉得额头有些发烫,走到柔软的塌前躺下来,拉过被子把身体紧紧包裹,阖上了发沉的眼皮。
暮秋时节,风吹得人的脸上有如刀割,王芸身着白色的滚绒小袄站在殿外,等待得久了,人被吹得手脸发红,眼睛里也直冒泪花。
归元殿里传出话来,圣上不愿见她,让她回去。
可皇后忽然传令,摸不清其中意思,她又不敢不听从,只得向殿里的公公塞些银子,求他们再多通报几次。
“小姐,我们还是回去吧,是皇上不愿意见,又不是我们不肯来,等了这么久,也够给皇后娘娘交差的了。”身边的秋宁努力帮她挡着风,看着她几乎站不稳的身形,禁不住心疼。
王芸望着归元殿内的烛光,想到那一夜发狂一般的小皇帝,事后想明白什么,心中畏惧更甚,觉出宫中的可怕,还是捏紧了冰冷的手指,“再等一会儿吧。”
说着话,一个太监从里面出来,几步走到她面前,这一次带着笑,掐着尖细的嗓子说:“昭仪好福气,圣上体恤,要您进去暖着。”
王芸心弦紧了一下,福身道:“多谢公公。”
她跟在后面走进殿内,秋宁却被拦了下来,要她明早再来接人。
这话听来有些怪异,王芸咬了咬唇,扬起一抹笑来安慰她,道了一声没事。
殿门关上,王芸被引到一张小案前,上面摆着一些点心,温着一盅小羹,上面盖着盖子,不知道是什么,只能嗅到一点温甜的酒香。
“圣上政务繁忙,昭仪便在这里等吧。”
王芸点点头,规规矩矩地跪坐在软席上。
长夜过半,皇帝还是没有出现,王芸守着一桌吃的,慢慢放松了一点,肚子不自觉叫了一声,让她脸上微臊,直身看了看,还是不见皇帝的身影,犹豫了下,出于好奇,悄悄地拿起小盅的盖子,看到里面是一碗圆子,白红相间,煞是好看。
可是刚才的太监也没有说这些东西是给她的,若是吃了皇上的东西,岂不又是一桩罪过。
王芸犹豫再三,还是把盖子重新又盖了回去,忍了许久,手指戳了戳旁边一叠翠玉带粉的花形点心,人又饿又困,渐渐软下身子,趴在小案上睡着了。
枯坐半宿,赵元青从漫桌的史籍前站起来,走到外间时看到趴在案上的一团毛球,恍惚以为那是一只把自己团成一团的小兔子,走到近前,看到细绒堆里露出的半张白皙的脸,许久才慢慢认出她是谁。
他本要把她叫醒,看到案上小盅上歪斜的瓷盖和被戳塌了一片花瓣的点心,心头一直以来都严密无暇的某样东西乍见微疵,呆了好一会儿,伸出的手僵在空中,许久,又缓缓收了回来。
身边有一个人陪着也好,他好像,已经在孤寂中沉溺了太久。
灯火通明的皇城,几位太医疾步匆匆赶来,聚在承乾殿内屏了呼吸不敢高声言语,在隔着轻纱轮番诊过脉后,彼此商量确认,才稍稍松一口气,斟酌着写下一副最安全的方子抓药。
云兰从发现钟辞浑身发烫沉入梦魇之后就一直焦急地陪在她身边,一直守了半宿,等到药煎好,云兰眼睛看不到,灵槐又笨手笨脚,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把药喂到钟辞嘴里,反而还弄湿了她的衣襟。
当夜七又一次开口提出帮忙的时候,拿着汤匙左右不协调的灵槐终于妥协,把还剩了三分之二的药碗放下,眼神不太友好地看看他,道:“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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