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皎皎把腿翘到沈家庭院里的一颗常青树上,从小跳芭蕾的习惯,让她只要闲下来就会下意识地去压一字腿。
傍晚斜阳从树桠间漏下来,风裹挟秋凉水意,不远处的雕塑喷泉哗哗作响。
她心情很是烦躁。
这是国庆回学校后的一个周末,她受母亲许绘秋叮嘱,一定要把两盒老家特产捎给她表姨。
许绘秋知道她不乐意,前一天还特地打电话来安慰:“你那时艺考,还是你表姨给你弄的推荐信。现在上了大学,你不得常去给人家送送东西?”
“我们和你表姨怎么说都是亲戚,远是远了点儿,人情往来送点东西,应该的。”
宋皎皎当然明白人情往来这道理,可是——
你巴巴送给人家,人家稀罕吗?
上个月开学,母亲送她来江城,为了感谢那封推荐信,许绘秋准备了红包和大大小小的东西给表姨背过去。
然而表姨裹着披肩坐在富丽堂皇的客厅里,吹着指甲嗤笑一声:“姐,你还在做土特产生意啊?”
女主人一开口,站在一旁的佣人也跟着笑了。
母亲微愣,也只好无所适从地笑两声。
这一幕,宋皎皎一直记着。
再次摁响别墅门铃。
仍旧是这个身材微丰的佣人给她开门。
“太太午睡还没醒,麻烦宋小姐再等一等。”
佣人维持着得体的笑容,眼神里却满是鄙夷,话里也丝毫没有要她进去的意思。
宋皎皎已经在庭院里等了大半个小时,甚至连晚上的兼职都请了假,要不是母亲叮嘱她一定要亲手送到,她早把东西放门口回学校了。
佣人又要关门,她赶忙拦住:“这个午睡够长啊,五点半了还没醒?”
“宋小姐等不及的话改日来也可以。”
宋皎皎看佣人这副嘴脸,心中气愤,她再懒得在这里耗下去,准备收拾东西直接走人。
这时,门口传来汽车减速的声音。
就这样,她等来了沈今白。
汽车绕过喷泉,小汪瞧见宋皎皎站在门口,朝后座自己的老板打趣:“老板您瞧,又来一个,居然都找到这里来了。”
沈今白正阖着眸子闭目养神,闻言抬眼,透过车窗和斑驳树影朝别墅门口看过去。
年轻女孩站在廊下,脖颈修长,身姿出挑。夕阳被廊顶挡住一半,剩下的橘色日光则明晃晃落在那双纤秾合度的长腿上,白到发光。
她手里不知道提了一大袋什么玩意儿,用超市的透明塑料袋装着,看着还挺沉。
小汪从后视镜瞧一眼沈今白,试探着说:“这几天圈内都在传,说您大嫂想自己开旗下工作室。现在看来,是真的?”
沈今白扯扯嘴角,没作评价。
“老板,也有可能,她是在等您也说不定?”
沈今白抚一把落在自己袖口上的黄昏余晖:“……哦?”
汽车的声音吸引了女孩的目光,宋皎皎蹙着眉往他这边瞥了一眼便转回视线,继续和面前的佣人理论。
明显不关心他是谁。
小汪停住车后下来给沈今白开门,跟在他身后,嘴上没停:“现在的小姑娘长得真是出挑,就是没几个走正道,削尖了脑袋……”
“行了啊。”沈今白打断。
小汪意识到自己一时忘形,顷刻噤声。
宋皎皎自然听见了这一句,她皱皱眉,转头看去。
秋日傍晚,男人一身白衣黑裤,身形清孤,袖口卷上半截,银色腕表折射出鎏金般的落日余晖。
随着他走近,天边最后一点夕阳也抽离于天际,仿佛携风带雨。
没等她反应过来,面前的佣人早已堆上笑脸:“沈老板怎么今天过来了?”
“刘妈,我们来拿个东西。”后面的小汪替他答。
沈今白拾级而上,路过宋皎皎时脚步没停,目光从她眉心一掠而过。
宋皎皎一顿,毫不客气地抬眸回敬,眼神倔强而皎洁。
沈今白微愣,竟是轻轻笑了那么一下,意外地觉得她有些眼熟。
刘妈把人毕恭毕敬迎进去,独留宋皎皎一人干站在原地。
大门一开一合,里面依稀传出麻将碰撞和她表姨的说笑声。
宋皎皎气笑了。
睡午觉?
她今天真是蠢到家才信这话。
宋皎皎把沉甸甸的塑料袋换了只手,抬起掌心,上面的赫然一道勒痕。
她忍住想骂人的冲动,只想赶紧离开这破地方。
可刚走下台阶,刘妈就从后面追了出来。
这佣人又换上标准的待客笑容,好似这一下午的拒之门外全然不存在:“宋小姐,太太已经起了,说请您进去呢。”
宋皎皎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东西就被人热络地提过去,她沉默两秒,还是跟着刘妈走回别墅门口。
玄关处,沈今白已经拿完东西下楼,他一只手拿着手机放在耳边,一只手拎着文件袋。
两人擦肩而过,一点穿堂微风,宋皎皎闻到男人身上带下来的香味。
似黑天露水,暗凉阴沉。
这次,他忙着听电话,没有看她。
反而是跟在后面的小汪,神色不明地打量了她一眼。
-
宋皎皎跟着刘妈进了客厅,那两罐酱菜被放在茶几边。
棋牌室里传来女人的笑骂声。
她表姨徐曼裹着丝绒披肩出来,有人透过门框看见坐在客厅里的宋皎皎,“哎哟”笑道:“曼曼,让大伙也瞧瞧,你娘家人这次又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小地方就是好噢,特产都吃不完。”
徐曼被戳中痛处:“真是打牌都合不上你的嘴——陈太太,替我打几盘,我一会就来。”
门重新关上,欢闹声登时小了。
徐曼今年三十出头,娱乐圈过气三四线女明星,迄今为止最大的辉煌就是几年前成功上位,嫁给沈家长子沈昊山做得续弦。
最近,她想靠沈家资源在圈里自立山头办工作室,一天到晚都泡在牌桌上拉友结伴。
徐曼走到沙发边,居高临下看着宋皎皎。
她知道自己这位远房侄女天资高条件好,若能签到她工作室来,不可谓不是一个好的摇钱树,但……
徐曼瞧她那张毫无瑕疵的年轻脸蛋,心下忌惮而烦躁。
宋皎皎不喜欢被人压制,索性站起来:“表姨。”
徐曼按按额角坐进沙发里,这次连借口都懒得找了:“回去跟你妈说,下次别弄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特产过来。”
她嫌弃地扫一眼茶几边放着的什么特产玩意儿,直接赶人:“东西拿回去,以后没什么事少来烦我。”
宋皎皎求之不得,她重新拿起包就要走。
“还有,”徐曼叫住她,像是怕她们以后还会没完没了地贴过来,“推荐信是沈今白帮的忙——就刚刚让你进来的那个。”
宋皎皎一愣,脚步顿住。
“以后你妈要是还有什么想送的,”徐曼也料这小侄女摸不到沈今白跟前去,“拿去给他,别给我!”
-
宋皎皎提着东西原路返回。
她并不知道徐曼口中的“沈什么白”是何人。方才他们仅有的一面对视,他眼神晃过,寡情的丹凤眼笑一下,神色不达眼底,那样的漫不经心。
但显然,他今天帮了自己。
掏出手机看眼时间,顶上跳出舍友黎小恬刚发来的语音条:“皎皎,邹颀问你晚上要不要一块练舞?他没你微信,找我问你。”
邹颀是最近和她一块跳大双人舞的搭档。
宋皎皎算一下坐地铁回学校的时间:【估计我到校都挺晚了。你让他别等我。】
她又问:【你下班啦?经理没说什么吧?】
黎小恬发来一排“捂脸”的表情:【今天经理让我给你带话,说你下周要是再不来,他就直接扣提成了。】
宋皎皎:【……】
她就知道。
黎小恬:【你不就送个东西吗?怎么去了那么久,还突然请假。】
宋皎皎:【别提了,晦气。回去再说。】
她收了手机,心里却百转千回。一边思忖着徐曼这番话她该怎么委婉讲给母亲听,一边又断断续续猜想方才昙花一现的男人。
可缘分就是这么微妙,没等她走到地铁站,又遇上沈今白。
晚高峰的街道拥挤,前面十字路口出了交通事故,堵得这一条的车流寸步难行。
霓虹晃晃,扎眼的黑色豪车停在车道上,引擎还没熄火,他像是不怕被贴罚单,连后座车门都大开着。
宋皎皎本来都要走过了,却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往里看一眼。
除了司机,里面没人。
“在看什么?”
身后突然响起这么一声。
天色粘稠的傍晚,混乱的路况里,这一声音色沉,近在耳畔。
宋皎皎魂都快吓没了,愕然转头,瞧见深色树影下,汽车主人正一手抄兜,一手拨弄着打火机,懒散站着。
此起彼伏的鸣笛声里,他眯一下眼,手中的小砂轮“嚓”地一响,橘红火光跳跃,他低头点烟。
正是那个“沈什么白”。
明明他也是因为塞车而被困在这里,却又显得所有尘世怨戾都与他无关。
天色又暗一层,人行道上的路灯霎时亮起。
两人视野明亮起来。
再次和他对上目光,那沉凉的感觉,像是有滴露水沿着自己后背脊柱往下滑落,密密麻麻的凉和痒。
宋皎皎一激灵,手往后抓一下,分明是干的。
沈今白半倚着树,打量她,见她外套里穿的芭蕾体服,终于想起来,自己的确见过这姑娘,只不过上次见到的是照片和舞蹈视频。
去年年末,他大哥沈昊山找他,要他帮忙给徐曼的一个小辈弄份江艺大的推荐信。
江城艺术大学,他是终身荣誉校友。
沈今白自己也诧异,过了大半年,他竟然还有印象。
“宋皎皎?”他松懈下来,似笑非笑,“我有没有记错?”还装模作样地问一句。
随着他笑容抽开,仿佛也有什么东西跟着落在实处。
宋皎皎一下错开目光,心里疑惑他是怎么知晓自己名字的,可转念一想,自己档案都过了他手,他还有什么不知道。
“刚刚在表姨那……”她措着辞,几分正色,“谢谢你帮我。”
原来是为这。沈今白点头:“顺嘴一说的事。”
道谢后,对话到这里也没了下文。
一瞬的安静,是提醒她该离开的信号。
可那一刻,她却像是鬼迷心窍,觉得一定要送点什么答谢他,便不退反进地把手上东西递了出去:“嗯……这个给你。”
沈今白吸口烟,手上没接,只笑着说:“宋小姐要把别人不要的东西给我?”
宋皎皎面色微窘,她没想到这一层。
“那……那你给我留个电话,我改日用别的东西谢你。”补救的话脱口而出,片刻后又立即摆手澄清,“我不是在要你电话,我是……”
“你是什么?”
沈今白掐着点逗她。
女孩受艺术熏陶的时间久了,连窘迫的神情都顾盼神飞,他看着,只觉得有趣极了。
宋皎皎哪见过这阵仗,哑巴了好半天才找回声音:“……沈先生给我留个地址就好,我会把东西送过去。”
怕这句也被曲解,便又补充:“如果你不方便就算了。”
沈今白听她认真解释的语气,瞧她那干净得不带一丝逢迎的脸蛋,心情没来由地好起来,也不知是哪来的兴致,把手里的烟在树皮上摁灭:“等着。”
话罢,他越过她探半个身进车厢,从后座储物夹层里摸出一张小长方形的纸片,“你要的地址。”
宋皎皎讶然,瞧他递过来的名片,有点儿不知所措。
他看出她的犹豫,声音带一点诚恳的散漫,眼角因为笑微微拉长,“不然,宋小姐想怎么找到我?”
宋皎皎抿住唇。
在男人宽容的目光里,她犹豫几下,伸手接过。
秋日夜晚,天已全部黑了。
凉风拂过脸颊,她借着霓虹路灯,瞧清了黑色绒面纸上的名字——
沈今白。
她不是文化生,却也耳熟能详一句诗:“露从今夜白。”
前面十字路口的事故终于解决。
道路疏通,汽车远去,那盏尾灯晃进眼里,她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惊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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