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云笙拎起铜壶向茶杯里注入滚烫的热水,杯中蜷在一起的叶尖儿翻涌着舒展开来,茶香四溢。
她一边沏茶一边嘟囔:“这霍世子可真是有意思,竟想让您帮着出手救人。谁知那女子究竟是他们偶然救下的,还是故意安排在这里等着大人的?若是真的帮了忙,回头他们赖上大人,非说这人是大人救上来的怎么办?还要您娶了她不成?”
徐陌青已年近弱冠,却仍未娶亲。
京城里虽然很多人都怕他,对他退避三舍,但也不乏有那被权势熏了眼的,上赶着想把女儿送来,与徐府结为亲家,尤其是这两年徐陌青掌权之后。
霍云腾是靖国公的儿子,最近徐陌青又频频上书缩减军政用度,首当其冲的便是以他爹霍振邦为首的玄武军。
这个时候霍云腾出现在这里,还拦路借车,要塞个女人上来,云笙心中难免怀疑戒备。
徐陌青并不在意她的话,也不在意霍云腾到底是什么想法,她笑看着正吃果子的小丫头,道:“小蛮还是年纪小,见识少,看到个长得规整些的公子哥儿就觉得俊俏。”
小蛮捧着果子抬起头来:“大人觉得霍世子长得不好看吗?”
“尚可。”
小蛮唔了一声,腮帮子填满了果子,鼓囊囊的,含糊不清地道:“那就是好看了。”
徐陌青挑眉,就听她咽下果子后继续道:“人人都说玉兔馆的花公子天下无双,我问起大人的时候大人也只说尚可呢。”
玉兔馆是京城柳儿胡同里的一家象姑馆,据说全大周最好看的男人都在那里了,而其中的花公子更是久负盛名。
小蛮没有亲自去过,但曾问过徐陌青,徐陌青回答她尚可。
连这种人人都称之为绝色的人在他眼中都只是尚可,因此小蛮觉得,能得他们大人一句“尚可”的,都能算是美男子了。
徐陌青低笑,没再说什么,接过云笙递来的茶抿了一口。
…………………………
京城的大街上人来人往,摊贩的叫卖声和小童们追逐打闹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时而响起长辈的呼唤或呵斥。
一辆马车从热闹的街市中穿行而过,驶入御街,直至宫门前才停下。
两个侍女上前,将车中的人抱了出来,安置在一旁早已准备好的四轮车上。
那四轮车设计奇巧,车身上雕刻着精美繁复的花纹,椅背上嵌了松软羽垫,即便是颠簸的石子路,坐在上面的人也不会觉得震动的太厉害。
一个四十来岁的内侍迎上前来,弓着腰对车上的徐陌青道:“陛下和姜老正在渊亭等您呢,大人快请。”
徐陌青点头,两名侍女便推着她进入了宫门。
渊亭位于御花园深处,四轮车走了许久方才走到。
车轮刚刚绕过假山,驶上通往渊亭的青石路,亭中的华服男子便听到了动静,放下手中棋子转过头来。
“文琰来了,快快快,朕马上就要输了,你来看看这局棋可还有解?”
说话的正是昭和帝赵志,坐在他对面的则是在他还未登基时便担任太子太傅的姜兆。
姜兆今年已经六十多岁,须发皆白,闻言也转头看了过去,见到徐陌青后眉眼一弯,面目慈祥地道:“文琰回来了?”
四轮车被人抬进了亭子,徐陌青坐在车中施礼:“陛下,先生。”
赵志抬手,让人将他推到棋盘前来,自己则换了个位置坐到一旁。
“你快看看,我还能不能赢。”
徐陌青却并未应,而是先从怀中掏出一本折子递给他,道:“陛下吩咐臣的事,臣已经办好了。”
等赵志把折子接过去,他才看向桌上的棋局,认真思索起来。
赵志翻开折子扫了几眼,很是满意,边看边点头:“辛苦了。”
“不辛苦,这是臣的本分。”
正看折子的赵志啧了一声,抬起头来,对一旁内侍使了个眼色。
内侍会意,忙将周围伺候的宫人都遣退,自己也退守到了渊亭外面。
等人都走了,赵志才无奈道:“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
徐陌青斟酌许久后终于落下一子,挺得笔直的肩背随着宫人的退去松懈下来,歪斜着身子靠进了四轮车的软垫里,转了转僵硬的脖颈,如实道:“确实有点累。”
办差到还是其次,主要是来回路上舟车劳顿,他歇息不好,难免困乏。
“我当初就说让你回京后直接回府休息,折子让下人送进来就行了,偏你要讲究那些规矩,非要自己入宫。”
徐陌青摇头,把玩着手中棋子:“陛下已经因为臣而遭受诸多非议了,臣若是连基本的为臣之道都不守了,那还不知又有多少折子要递进宫来,您的御案怕是都摆不下了。”
赵志朗声大笑:“朕还以为你早不在意这些了呢。”
“臣的名声自是不必在意,但陛下是一国之君,您的名声,臣自然还是要顾及的。”
徐陌青说着稍稍倾身,挡住了姜兆正要偷偷拿起一枚棋子的手。
“先生,落子无悔。”
年逾花甲的老者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只得把手收了回去。
这局棋下了许久,徐陌青虽疲累,却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外面纷纷扬扬地下起小雪,宫人们将渊亭上挂着的用来保暖的帘子放了下来,又往亭中加了个炭盆,防止他们冻着。
一个年轻人站在宫门外,搓着冻得冰凉的手,来回走动。
他已经等了大半个时辰,眼看着风雪渐大,却始终没人来传唤自己,不得已只得再去问一次。
“陛下在忙吗?”
他之前递了折子,说明自己今日抵京。赵志应允他今日入宫请安,他这才进城后直奔皇宫。
谁知已经在这等了许久,赵志却始终没有召见他。
那人知道他是靖国公世子,身份尊贵,便答应再去问一问。
约摸一炷香的时间后,那人从宫内折返,歉意地道:“世子怕是还要等等。”
霍云腾还以为赵志今日公务繁忙,在办正事,正要点头,就听他紧跟着道:“陛下在与徐都督下棋。”
霍云腾:“……”
他握了握拳,对那传话的人点头道谢后退了回去,继续等着。
身旁的下人给他撑着伞,四下看了看确定周围没人,两人的说话声不会被别人听见才小声嘟囔:“早听说陛下宠信那姓徐的,没想到竟到了如此地步。您都等了快两个时辰了,他们却在宫里下棋。”
霍云腾入京前也没想过会这样,虽然离开葫芦关时他爹和师父都曾告诉过他,这趟进京怕是要无功而返,但他不信邪,偏要来试一试。
他要跟那些从未去过边关,一辈子没上过战场,只知道在朝堂上动嘴皮子的人争个是非黑白,要跟昭和帝痛陈利害,要让他们知道保证充足的军饷对边关的将士来说是多么重要,对大周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可他还没见到赵志,便先吃到了一记下马威,被挡在了宫门外。
赵志故意把他晾在这,摆明了是在告诉他,他心里是偏向徐陌青一派的,不愿听他多说。
霍云腾看着那不远处的厚重宫门,强压下心中愤懑,呼出一口白气,沉声道:“等着吧。”
他既然已经来了,就不能白来,有些话即使陛下不愿听,他也是一定要说的。
…………………………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有个宫人小跑过来,告诉他可以进去面圣了。
霍云腾点头,让下人等在宫外,自己随着那宫人穿过宫门,往太和殿走去。
宫中的巷道又长又深,风雪打在脸上,让人不得不低着头眯起眼。
前方一阵骨碌碌的转动声传来,霍云腾抬头望去,就见一个年轻的内侍推着一辆四轮车走来。
四轮车上坐着一男子,正侧头低声与身旁给他撑伞的人说着什么,而那打着伞的赫然是太监总管冯兴,赵志身边最得宠的内侍。
两人一站一坐,冯兴弓着身子把伞倾斜在男子那侧,生怕他被雪打着。
反观霍云腾这边,来迎他的是个叫不上名字的小内侍,身边连把伞都没带,从宫外走来的一路上,他肩头已经落了一层雪。
冯兴率先察觉前方有人,抬起头来,看到霍云腾后笑着行礼:“霍世子。”
徐陌青跟着抬眸,露出一副清俊白皙的容颜。
这是霍云腾第一次看清他的脸,薄唇凤眼,肤色比寻常男人白得多,身上那件鸦青色的斗篷更将他衬得显出几分苍白病态。
他两手揣在手笼里,连抬一抬做个施礼的样子都不肯,就这么随口道:“霍世子,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冯兴有些惊讶:“大人与世子已经见过了?”
霍云腾其实早年间就与徐陌青见过几次,但那时徐陌青是太子伴读,常年跟在赵志身边,只知道读书,和他们这些勋贵子弟并不交好。
后来他去了边关,五年间回京的次数屈指可数,跟徐陌青就更没打过什么交道了。
两人别说熟识,就连彼此相貌都不记得。
徐陌青唇边挂着浅淡笑意,对冯兴道:“今日回京路上偶遇世子,说了几句话。”
冯兴恍然地点了点头,笑呵呵地道:“那可真是缘分,世子今日刚回京,还未回府,就先与大人您见着了。”
霍云腾顶着满头风雪,看着那安然坐在伞下的人,道:“我这次回京不急着走,想来与大人见面的机会……还很多。”
他最后三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透着一股狠意。
徐陌青像是被他勾起了兴致,轻笑几声:“是吗?那徐某就恭候世子了。”
霍云腾睇了他一眼,不再多言,甚至都没有告辞,直接抬脚向宫内走去。
大雪纷飞,他与伞下的人擦肩而过,谁都没有再多看彼此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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