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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8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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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年过后, 又逢清秋。

    郎迟谙走出戏班,昨日她们刚结束一轮乌倰国内的巡演,回到清禧镇已是舟车劳顿, 各自回了房直接歇下了,这会儿还在床上趴着。此次巡演由于耗时不长, 戏班里干脆没有留人,全员出动,于是这会儿躺在床上起不来的人里头还包括棠声班的厨子。

    郎迟谙安安静静躺了一夜,彻夜未眠。窗户她开了半晌, 一抬眼便能瞧见窗外的天。天空蒙蒙亮之际, 郎迟谙悄无声息地起床,离开棠声班给这群累到一根指头都不想动弹的人买早点去。

    清晨阳光熹微,又值秋日,太阳都少了几许暖意。清禧镇内栽着许多银杏树,如今一片片金黄的小扇点缀枝头, 大风过后当头淋了一场金灿灿的雨。

    郎迟谙早已将清禧镇摸了个底透, 走过两条街来到了棠声班每位成员赞不绝口的早点铺子。她来得已然算早, 但铺子前依旧排了条短短的队伍, 郎迟谙耐心等待轮到自己, 报出已经在心里盘旋许久的餐量。

    “大单啊, ”老板笑道,“郎姑娘这是给整个棠声班买的?”

    郎迟谙虽然待在清禧镇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一年多, 但已足够让清禧镇许多人认识了, 哪怕她不呆在镇上声名显赫的棠声班, 光她自己就足够耀眼夺目。

    郎迟谙点了点头, 轻轻嗯了一声,让出去站在旁边等。

    头顶好似有什么东西, 她抬手一拂,摘下了一枚银杏叶。

    在世人眼中,银杏常意味着长生。

    只是这个词,和郎迟谙多半是没有什么关联的。

    她今日出人意料的安静,要是让戏班的姐妹们看到,指定要大呼小叫一阵。不过其余人可就看不出这些,老板同老板娘手脚麻利地将早点打包好,两大包交到了郎迟谙的手里,郎迟谙单手提着好像提一枚轻飘飘的叶子,毫不费力。

    她今天走的这条道来回路上都会经过绪以灼租赁的小院,她来时没看到人,回时发现院门开了,绪以灼正在扫院外的落叶。

    郎迟谙随口道了声好。

    绪以灼应了一声,等郎迟谙走后,她将扫帚往边上一搁。秋风不歇,银杏叶子止不住地掉,刚扫出一片空地又有新的落叶落上。

    绪以灼知晓郎迟谙今日为何会有此异样。

    今日又逢郎迟谙生辰,她正式来到了二十一岁,距离命定的死劫只剩下九个月又七天。

    郎迟谙回到棠声班后,将早点一一分发出去,却发完就走,有意避开棠声班的人,免得待久了被人发现异样。送完最后一份后她回到自己的院子,不像刚住进来那会儿,她还不知道自己一个月后会彻底决定留在这里,只把这间小院当做一个临时居所,什么也不添置,不去变动自然也不用多加收拾。

    此时院中其余的空房也被她收拾干净,卧房的摆设更是按照自己的喜好移动过。郎迟谙嫌弃院里空空荡荡,唯有一口石井,在去年秋天从他处移植了一棵桂花树到井边。

    院子很小,桂树的枝干铺了小半的天空。郎迟谙坐在阶下,抬手有桂花飞到手中。

    深秋将过,桂花也会随之凋零殆尽,来年入秋又会再开。

    但是来年秋天,她又会在哪?

    郎迟谙呼吸稍滞,每每思及此,她都好像被一只手掐住了喉咙。

    在姑姑逝世后,她度过了无比迷茫的一段时光。她走遍明虚域寻找破除死劫之法,好似是在想方设法求生,但她知晓自己内心无比麻木,只是木偶一般继续着姑姑生前在做的事。她并不在意自己的死活,也未打心里相信姑姑算得的天机。

    直到现在。

    郎迟谙开始相信宿命。

    因为她不想死了。

    桂花攥在手心里,能实打实感觉到自己握住了什么东西,而不是万事如风如雾一般虚幻无迹。

    郎迟谙脑子乱糟糟的,她还没有想明白自己迫切地想要抓住什么,但她知道自己此刻想要活下去。

    手顿然一松,缺了瓣的桂花落在泥土里。

    可是,时间已然只剩下九个月,她仍未看到那命定之劫的征兆。

    *

    回到清禧镇后的第二日,白落棠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下床一触地,两条腿上传来的酥酥软软的感受就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不得了,这次巡演和以前相较已然算得上轻松,她不过躺了一日便觉得浑身骨头好似都躺松了,莫非真是开始老了?

    年方三十的白班主决定都出去活动活动。

    洗漱后先去厨房找些吃的填填肚子,班主最大的特权就是可以让厨子为她开小灶。厨子一边下面一边同白落棠聊天,白落棠一下子就抓取到了最重要的消息。

    “来了支沙漠那头的商队?”白落棠重复了一遍厨师的话。

    “是呢,”厨师抄着筷子把面往碗里挑,“这支商队还没停留过几座城市,好东西还没全被买走。他们据说会在清禧镇停上一天——哦,就是今日,班主要是有兴趣的话可得赶早!”

    这世间谁不知道除了离断江对面流过来的,就属沙漠另一头的货物最为稀罕。清禧镇并不是座商业发达的镇子,那商队只停留一日,想来也是因为什么原因不得不耽搁,这可是几年都遇不上一次的好机会。

    白落棠立时心动了,就算买不起,看看也不吃亏不是?

    手中的番茄鸡蛋面一下子不香了,白落棠三两口一碗面下肚。她醒来的时候就是中午,这会儿忙不迭要去看看那支商队。

    眼看着大门就在前面,白班主脚步忽地一拐,拐去了郎迟谙的院子。郎迟谙不像她们这些懒虫,早就醒了,这会儿正在拾掉落的桂花做香囊。

    不愧是武功盖世的前游侠,就是自律!

    白落棠上前抓住郎迟谙就往外走,郎迟谙一头雾水:“怎么了,找我去练琵琶?”

    郎迟谙已经在白落棠手底下练了两年琵琶。

    白落棠作为乌倰国数一数二的琵琶大家,自然眼高于顶,哪怕她没少夸过郎迟谙的天赋,也足足用了两年才勉勉强强承认郎迟谙算是出师。勉强出师的郎迟谙,时不时就要被严格的师傅抓走练习。

    但今日并非如此。

    “带你去看些好玩的东西!”白班主声音轻快。

    郎迟谙也没细问,循白班主的意保留了一分神秘感。

    白落棠早就从厨子那儿问清了商队下榻何处,一路快步走到商队所在的客栈。客栈的一二层作酒楼之用,店家特地给商队清出了一块地方让他们兜售货物,显然也是知道沙漠那头来的商队多能揽客。

    琳琅满目的货物置于桌上,几张被充作柜台拼起来的桌子被慕名而言的镇民围得水泄不通。

    白落棠拍了拍郎迟谙的肩膀,豪气道:“想要什么和班主说,班主给你买!”

    郎迟谙干得多要得少,在戏班里一待什么匪徒强盗都不怕,又对钱财毫无兴趣,涨工资也不要,整得白落棠都不好意思了。

    趁此机会,刚好给郎迟谙添些稀罕物件。

    白班主在清禧镇可是大户,此刻揣着鼓鼓囊囊的荷包很是自信。

    商队运送的无非是丝绸首饰一类成本低利润高的东西,在郎迟谙这儿还没吃的有吸引力,不过白班主都这么说了,她也就分开人群上前看看。一眼扫到的就是布匹,用的是阳属沙漠西端没有的工艺,花纹仿佛浮在布料上,动时纹样好似活了过来。

    郎迟谙想起回程时编剧变出了新戏,路上反正无事可做,就顺势排了排,等休息几日后就会在清禧镇试演试水,这布匹倒是很适合用来做这部以神仙精怪为题材的新戏戏服。

    郎迟谙将那布匹选上,对白落棠简短道:“能做戏服。”

    她一提点,白落棠就意识到这布料在戏台上效果确实很好。

    买下三匹布后荷包就空了大半,白落棠推了推郎迟谙:“给你自己也选一件。”

    郎迟谙只好再去看看其他展柜。

    布匹旁边是香料,香料旁边是首饰,首饰里头,混进去了一件格格不入的东西。

    郎迟谙怔住。

    商家一直关注着这个一指就带走了三匹布的大客户,看见她目光落在何处后,立刻介绍道:“这面镜子的做工虽然比不上边上的珠钗首饰,但可是件不折不扣的古物,是从一艘沉船里淘出来的,要不是没人鉴得出这是哪国哪朝的物什,还不会放在这儿卖呢!”

    商家不遗余力地推销道:“这镜子只卖一两金子,要是哪天把它来历弄清了,价格说不准能翻个百倍!”

    白班主震惊了,一两金子买一面光秃秃的镜子,你抢钱呢?

    郎迟谙好似也被这价格震住了。

    而她所想,却与身边人截然不同。

    何止是百倍……哪怕千倍万倍,也抵不上这面镜子的价值。

    因它而死的人足以筑就尸山血海,那些亡魂可能想到,往世镜最后竟然就卖了一两金子?

    藏有破妄镜的玄玉仙宗自然有着对其余黄泉镜碎片的记载,是以郎迟谙才能认出这就是下落不明数百年,传言中流落到了东大陆的往世镜。

    没想到这传言竟然所言非虚,往世镜当真在东大陆,还正巧被她遇见了!

    在周边人都被这“破镜子”的价格震撼得说不出话的时候,郎迟谙直接扔了块不知有多少,总之绝对超出一两的黄金过去,强压心中激动,故作淡然道:“我买了,包起来吧。”

    白落棠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郎迟谙。

    商家确定这是块真金子后,不由也迷糊了,难道这面镜子当真大有来历,是他们请的那些鉴宝师具为酒囊饭袋,愣是没鉴出来?

    任商家心中如何千回百转,卖出去的东西没有反悔的道理,他飞快找了块锦帕将铜镜包起。那块黄金的分量也称出来了,足有五两重:“您看多出来的我们是切下来还您,还是……”

    郎迟谙只嫌麻烦,她只想尽快去无人的地方动用往世镜。传说中往世镜可视人过去未来,也许这就是她度过死劫的契机!

    “桌上那些布匹我都要了,这块金子足够了吧?”郎迟谙道,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

    摆出来的并非商队这次带来的全部布匹,现下桌上也就七匹,自然是够了,甚至还有余:“那我们找您的钱,您看看是用金子还是银子……”

    “不用了。”郎迟谙没工夫在废话下去,拿了镜子就往外走。

    白落棠这会儿总算反应过来,追出门去,商队的伙计又抱上布匹追上她。她踏出门,只见郎迟谙已然在长街的尽头。

    侠客的轻功就这么不讲道理的吗?!

    白落棠大喊:“郎迟谙你疯啦?”

    买这玩意儿?还有你哪来的黄金啊!

    郎迟谙好似没有听见,飞快地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白落棠扭头看见抱着布匹堵住门,唯恐她反悔回去要找银的伙计,只觉得自己能被郎迟谙气得昏过去。

    她知道五两金子是多少吗,这是哪家出来的大小姐啊!

    *

    郎迟谙确实没有听见白落棠的话。

    她现在满心满眼只有往世镜,甚至等不及回到棠声班,拐进一条无人的小巷后,摊开锦帕直接并起二指,将许久未曾动用的灵力注入往世镜中。

    镜面影像飞快闪过,直至稳定地呈现出郎迟谙心中所求。

    郎迟谙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镜面,甚至没有感觉到体内灵力眨眼间就空了一半,天上忽地乌云密布,劫雷在云间闪现。

    一艘精美绝伦的船只,出现在郎迟谙眼前。在看到它的一瞬间,郎迟谙脑袋里忽地多出许多往世镜传达的信息。

    “登墟之船……”郎迟谙喃喃,她曾偶然听闻过登墟之船的传说,但从没有人记载过,这艘船竟然还能穿越时间!

    “是了,只要我通过它跨过死劫的那一日,死劫不就不会来临?”郎迟谙握住往世镜的双手不住发颤。

    她简直无法想象,姑姑的多年所求,与她这些年的寻觅,竟然会在今日如愿!

    郎迟谙迫不及待地就要翻找空间法器,里面有一件法器连接着玄玉仙宗的藏书阁。

    然而,往世镜上的画面还在继续。

    在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时,郎迟谙瞳孔骤然紧缩。

    只见往世镜上,“聊琴”单手持剑,剑尖直指她的咽喉。镜中不曾出现过郎迟谙的身影,她好似以镜为眼,死死盯着“聊琴”。

    哪怕隔着一层镜面,郎迟谙也感觉到了“聊琴”身上浓郁的杀气。

    “你是谁?”耳畔响起的声音好似是她亲口所言。

    镜中“聊琴”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传来,但三个字直接印在了郎迟谙脑海中。

    ——绪以灼。

    所有影像一瞬消散,郎迟谙灵力蓦地被尽数抽空,天雷落下,郎迟谙狼狈避让,堪堪未被波及。

    天道未要她性命,她不该死在今日。

    但天道降下了警告。

    与郎迟谙一墙之隔的银杏树被天雷击中,枝叶飞溅,象征长生的银杏叶四分五裂,整颗树木转瞬燃起熊熊大火。

    不知何时,天地间已一片昏暗,火树竟成了此间唯一亮色。

    有人在惊恐地尖叫:“着火了!”

    杂乱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人们奔走相告火情,四处组织人从水缸里挑水过来救火。而距离着火点最近的郎迟谙却一动不动,好似全然看不见火焰快要烧过墙,火光映得她眼眸通红。

    终于追上来的白落棠看见这一幕,魂都要吓去半条,忙用力把郎迟谙拉走:“你怎么就傻站在这!”

    郎迟谙忽地扭头看向白落棠。

    白落棠声音瞬间止住,她看不懂郎迟谙的目光,只在这一瞬间感觉到了直上骨髓的恐惧。

    “聊琴在哪?”郎迟谙问。

    第 28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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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雷过后, 暴雨滂沱。

    乌云间仍时不时有电光闪过,闷雷声、尖叫声、纷乱的脚步、枝叶在烈火中的噼啪作响混杂在一处。清禧镇多是木制建筑,一处起火弄不好就要牵连一大片,听到动静的镇民纷纷跑到事发地,有的躲在边上看着昏暗中一株火树提心吊胆, 有的已经提了水桶过来救火。

    没人留意到有人反方向而行掉头离去,白落棠找住在附近熟识的乡亲借了一把伞,匆匆忙忙追上郎迟谙。

    方才还是朗朗晴空,不知怎的突然间下起这般大的雨来, 随暴雨一起来的还有大风。白落棠艰难顶着风撑开伞, 用伞面遮挡被风刮过来的雨点, 伞沿下只见郎迟谙被风吹得凌乱飞舞的长发。

    郎迟谙走得极快,好似丝毫感觉不到灵力被抽空后的虚弱, 与经脉仿若要被撕裂的痛感。白落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郎迟谙现在情况极不对劲, 唯恐她在这暴雨天遇到什么危险, 想要喊她慢点走, 然而声音尽数被搅碎在风声雨声里。

    清禧镇的每一条大街小巷, 郎迟谙早已熟稔于心。

    她飞快在街巷间穿行,没多久就来到“聊琴”租赁的小院前。只见没有锁好的院门被大风刮开, 好似两片残叶前后摇晃, 院中几株桂花树枝上繁花被卷出门外, 只留一地残花败叶。

    “清禧镇许久未有这般大的风。”白落棠喃喃道, “也不在夏季, 当真稀奇。”

    郎迟谙已然闯进院中去。

    绪以灼租赁的不过是间一进小院, 搬进去后屋里也没再添什么家具,可谓一览无余。郎迟谙扫过一面,便知晓已然人去楼空。

    白落棠此刻终于找到空档说话,搁下伞拧了拧郎迟谙已然湿透的长发,一掐就是一把水下来:“怎的这般慌张,你若有急事找聊姑娘,我们慢慢来慢慢等就是。”

    “她已经走了。”郎迟谙道。

    白落棠怔住。

    先前那些分明存在,却硬是被自己忽略过去的异样,一瞬间尽数浮现在眼前。

    郎迟谙忽地明白了在修士被严格限制、是以没有几个修士愿意深入的东大陆,怎么这么巧自己身边就冒出一个修为不低于她的修士来,也明白了绪以灼的行动轨迹为何与她重合,她走绪以灼走,她停绪以灼也留了下来。更明白自己身边为何总会出现绪以灼的身影,她原先因此完全没对绪以灼起过疑心,哪想到人家是玩了个灯下黑。

    只怕她动用往世镜的时候,绪以灼就在边上看着,现在哪还会再出现呢?

    郎迟谙脸上的表情愈发冷凝。

    愤怒到极致后,她反而冷静了下来。

    真可笑,她竟然因为与绪以灼的频繁来往将她视为了朋友,殊不知对方接近她是为了来杀她的。

    郎迟谙在心中,又念了一遍那个她在往世镜中得到的名字。

    她从未听闻过西大陆有这么一号人,她究竟是什么人,又是为何要来杀她?

    郎迟谙想从往世镜中得到答案,然而她已经再也抽调不出一丝灵力。在镜中影像寂灭之时,她同时感觉到天道对它下了什么禁制,想来是不愿她再窥视天机。没有灵力,郎迟谙就想放出神识去探寻绪以灼的踪迹,可寻常修士做不到将形神完全分离,郎迟谙在放出神识的时候,因灵力枯竭而受创的经脉再度传来此刻的疼痛,远胜先前。

    郎迟谙原先扶着门框的手在上面抓出了道道白痕。

    白落棠只见她脸色骤然惨白,却不知是何缘由,只能慌忙地掺住她。而郎迟谙强行外放神识,神识确实成功延伸了出去,然而神识刚出小院范围的时候,天上忽地又降下一道雷来,将屋瓦披得粉碎。

    “小心!”瓦片飞溅,白落棠心神俱颤,双手揽着郎迟谙将她拖到屋檐下。

    神识猝然收回,魂魄顿时受了反噬,郎迟谙闷哼一声,抓着白落棠的手臂冷汗直流。

    天道,果是不愿让她度过死劫。

    那自她幼时便潜伏在身后的死劫,总算是在今日露出了獠牙。

    在看见往世镜中那一幕后,郎迟谙神经本就紧绷到了极点,如今心中不甘犹盛,终于咳出一口血,昏厥过去。

    失去意识前,她看见了白落棠惊惶的眼。但她却觉得除了白落棠之外,还有一双眼睛盯着她。

    *

    郎迟谙的感觉没有错。

    绪以灼就站在一边的屋顶上,手提可以完全隐匿气息与身形的八角宫灯,滴雨不沾身。

    她确实一直跟在郎迟谙身侧,她巧获往世镜的时候,绪以灼藏身在围观的人群中,她动用往世镜的时候,绪以灼就坐在一边的围墙上,在之后郎迟谙找来自己的院落后种种举动,绪以灼也尽数看在眼里。

    先前和谐安逸的假象在往世镜现身的那一刻终于被撕裂。白落棠抱起郎迟谙慌张地往医馆跑去,绪以灼没有再看院落,也没有跟上她们,而是仰头看见雷光涌动的劫云。

    在郎迟谙此生的前二十一,天道可谓对她优待至极,给予了她高贵的出身,又给了一个作为当世最强者的姑姑带她远离了需要承担的家族责任。她修行一路顺风顺水,前期干脆没有雷劫,后来直至大乘期也只是随便劈个不痛不痒的几下了事。这二十一年里,若非要说郎迟谙受过什么挫折,唯有郎错的死。

    在其余事上,天道对郎迟谙极尽宽容,然而当她要触碰到与自己死劫有关的一切后,天道却不允许她违背一降生就已定下的命数。

    还有九个月。

    绪以灼心想,等郎迟谙这次醒来,应该就会着手查找登墟之船的位置。她既然出身玄玉仙宗,又有着那样的身份,得到这些信息不是难事。

    如今的北域,也未如两千年后那样被赤地占据了一半的土地,郎迟谙想要到达龙骨浅滩要比后世容易许多。

    好似天道为郎迟谙留下了一线生机,可是绪以灼已然知晓,在郎迟谙从往世镜中看到登墟之船的那一刻,就已经踏入生不如死的“死局”——

    作者有话要说:

    又困又累先写一点,明天会加更。

    第 28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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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郎迟谙被送到医馆后, 大夫看了半天诊,最后在白落棠急得一刻不离他的目光下得出结论:“病人气血虚浮,应当是心神疲惫, 受了劳累,回去多休息就是了。”

    大夫实在没瞧出郎迟谙有什么毛病, 颇像那些心情大起大落后一时急血攻心昏厥过去的人,没必要治,多休息个两天就好了。

    但在白落棠的坚持下,大夫还是开了些安神的药材, 嘱咐一日三次煎好服下, 然而让学徒送她们离开。白落棠出来得急, 郎迟谙一昏过去,她几下没喊醒抱了人就往外跑, 借来的伞丢在了绪以灼院里,自个儿也和郎迟谙一样被淋成了落汤鸡。

    学徒尽心尽责打了伞将二人送到戏班, 暴雨天老门房依旧坚持守在门口, 遥遥看见班主抱着郎姑娘回来, 离开回到院里叫人。没一会儿得了消息的戏班成员就蜂拥而至, 接人的接人, 拿药材的那药材, 递衣服的递衣服, 簇拥着二人回到白落棠的卧房。

    白落棠一直没松手让人将郎迟谙带走, 直到回了自己卧房才将人放到自己床上, 也不顾被褥一下子被浸湿。

    “郎姑娘这是怎么了?”有人便拿毛巾为白落棠擦头发, 边不安问道。

    白落棠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她们这些人偶然有个头疼脑热的很正常, 但自从认识郎迟谙起,这还是白落棠第一次见到她生病。白落棠只知郎迟离开那支商队下榻客栈后的种种变化, 绝対与她买下的那面镜子与现在不知所踪的“聊琴”脱不了干系,只是其中缘由唯有昏迷中的郎迟谙清楚。

    头发擦了个半干后,白落棠扭头吩咐挤到屋中来的姐妹们:“快去烧桶热水,去迟谙院子里寻些干衣服来,在煮些姜茶等她醒来了喝。她在外头淋了太久的雨,莫又染了风寒。”

    说罢,自己也推到屏风后去换身衣裳。

    白落棠吩咐得及时,没一会儿姐妹们就齐心协力给郎迟谙泡了个热水澡,然而当夜郎迟谙还是起了高热。

    这下可不是喝什么安神的药材就好了。好在大夫想到可能会发生这种情况,附了一剂治伤寒发热的药,厨房先将这剂药煎了给郎迟谙灌下去,白落棠又叫人去医馆买药。

    大雨下了一个下午,此刻仍未止歇。

    紧闭的门窗被风一下一下地撞着,发出沉闷声响。白落棠想方设法弄醒了郎迟谙,将药给她喂下去。郎迟谙此刻大脑昏昏沉沉,勉强掀开一道缝的眼睛看见眼前摇晃着的具是熟悉的人影,没有反抗将苦药咽了下去。

    白落棠顿松了口气,还好郎迟谙病时不闹腾。

    她从一旁小碟里取了块冰糖塞进郎迟谙口中,扶着她躺回了被窝。

    这病来势汹汹,好在事先有所准备,才没被打个措手不及。姐妹们不敢多说话,唯恐吵到病人休息,只得彼此対视一眼,默契地熄灭烛火退出屋外。

    今夜想来许多人都没有睡好。

    天快亮时,雨总算慢慢小了下去,推门一看才发现院中具是残枝铺陈,桂花树被风雨摧残得蔫头耷脑。街上遍地积水,倒映出灰蒙蒙的天。

    白落棠出去还伞,顺便打听了一下消息。先是问了问火势如何,得知在暴雨与人力之下大火很快就被浇灭,才去问有没有人知道“聊琴”姑娘的下落。

    不似许多人已対郎迟谙熟识,明明一同来到清禧镇上的绪以灼却只有很少人知道。

    白落棠这才发现绪以灼好像确实很少与他人往来,她不管何时见到她此人都是形单影只的。甚至在白落棠提起“聊琴”这个名字时,被问到的人都一脸茫然地看着她,直到她说戏班东边那间小院里搬来的外乡人,才有一部分人会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她啊。

    但问到这里后便再无进展,无人知晓聊琴去了何处。白落棠最后找到那间小院的房主,得知聊琴的与他的租赁合同一直续到九个月后,除了签订合同那日他们便再无来往。

    白落棠忧心忡忡地回到了戏班,她能感觉到郎迟谙与聊琴之间藏了一个巨大的秘密,却看不到那个秘密的全貌。

    她回到戏班时,郎迟谙可算醒了。

    她搬回了自己的住处,白落棠有意问她同聊琴可是有了什么龃龉,可郎迟谙避而不谈,敷衍了几句后便闭门送客。此后她便将自己关在了屋里,不见外人。

    如果不是每回放在门外的饭菜郎迟谙都好好吃了,只怕白班主已然忍不住进去逮人。

    郎迟谙不愿让戏班的人担心,然而她实在没有什么心情应付其余的人与事。等身体稍稍恢复一点后,她就扑在了玄玉仙宗藏书阁浩如烟海的资料上。

    郎迟谙已经无力找出藏在暗处的绪以灼,她没有功夫同绪以灼在这里纠缠,于她而言当下最紧要之事,莫过于找出登墟之船究竟在何处。

    足足过了两月,她才在一本游记中找到了有关登墟之船较为详细的记载。她翻找出北域的古地图,根据文字记录在地图上标出一个个已经消失在赤地之中的古城,最后在海岸线上确定了龙骨浅滩的位置。

    郎迟谙当下卷起地图和往世镜就往外走。

    推开门,炽烈的天光落入眼中,郎迟谙已然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见到太阳,竟会被阳光刺得一下子闭上眼了,缓了许久才睁开。恰时院门被人推开,她迎面撞上过来送饭的白落棠。

    白落棠先是已经,再是一喜:“迟谙,你可算出来了!”

    郎迟谙脚步勉强停住,低低应了一声:“嗯。”

    “你这些时日怎么了,可把我们吓得够呛。”白落棠将饭菜搁在一边的井盖上,仔细看了看郎迟谙面色,没瞧出什么异样才道,“莫要整日将自己锁在屋里了,没病也要闷出病来。”

    郎迟谙不愿让她担心,扯了扯唇角,尽力露出一个笑来:“以后不会这样了。”

    等她登上登墟之船,度过自己的死劫,就再也不用如此。

    白落棠仍是担心,怕她一扭头又回到屋里不出来。脑内一道灵光闪过,突然想起可以给郎迟谙找点事做,便说道:“迟谙,你可还记得我们之前排的那场新戏?已经演了好几场,反响颇为不错,等在清禧镇再演一场,就可以着手准备巡演的事了。”

    “那挺好。”郎迟谙点头道。她为这出新戏也出了不少力,戏子们编排动作的时候,时常来请教她可以如何动作,郎迟谙以修士的角度想了几个点子,用到舞台上后竟然很是不错。

    只可惜,她没有赶上这出戏的第一场,眼看着也要错过最后一场。

    但只要她能活下来,眼下的遗憾都是值得的。

    郎迟谙这般想着的时候,只听白落棠继续道:“意娘前日不小心伤了手,这会儿还没好。戏班里除了意娘同我,只有迟谙你会琵琶。新戏的曲子你也学过,不如今夜就由你来顶上?”

    郎迟谙稍稍愣住。

    在她出师的时候,白落棠就笑着对众人说棠声班又多了一位乐师。姐妹们纷纷起哄,说郎迟谙又能看家护院,又有琵琶技艺傍身,不若再去学学管账,没几天就可以把白落棠从班主的位置上赶下来啦。

    这显然是在开玩笑,但姐妹们确实在期待着郎迟谙同她们同台演出的那一日。

    郎迟谙同样期盼着那一日,可她没想到第一次机会,会在这个时候到来。

    “抱歉,”郎迟谙回绝道,“我有些事情,必须要离开清禧镇一趟。”

    棠声班的成员多有家人在世,隔一段时间就要回去和家人住一会儿。反而是郎迟谙这个后来加入的成员从未听她说过自己家里的情况,和白班主一样把棠声班当做了家,这两年从未单独离开过。

    “行啊,”白落棠愣了一下便反应过来,“你要离开多久?”

    郎迟谙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最快也得是七个月后。”

    她尚不知登墟之船会如何将她送到未来,其中会产生多大的偏差。

    白落棠沉默了一会儿,笑道:“那行李可得准备得周密些,我来帮你收拾吧。”

    郎迟谙没有再拒绝。

    搁在边上的饭菜被两人遗忘,白落棠进到郎迟谙和两个月前没有什么去别的房间,熟门熟路地翻找出衣服,又将路上可能要用到的东西都考虑到。白落棠就像是整个棠声班的大家长,总能照顾好成员们的方方面面。

    最近被装进包裹里的,是白落棠送给郎迟谙的琵琶。

    “似乎太重了,”白落棠放进去,想了想又拿了出来,“路上约摸也用不到,不如就放在棠声班,等回来再拿。”

    白落棠仰头看向郎迟谙:“你还会回来吗?”

    郎迟谙用力点头:“我一定会回来的。”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心中再也没有诞生过回到西大陆的念头。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在玄玉仙宗的时光,忘记了自己其实是个大乘期的修士,除却往世镜那次,她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再用过灵力,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在东大陆过着平淡的日子。

    她太晚才懂得姑姑对她的良苦用心,没有珍惜与姑姑在一起的时间,甚至直到最后都惹她伤心。这一次,她不想在一切无可挽回时才知道后悔。

    清禧镇为她心安之所,棠声班的大家就犹如她的家人。

    心有眷恋,郎迟谙不愿在死去,破局的希望就在眼前,郎迟谙必要放手一搏。

    郎迟谙没有带上那把琵琶,她会等到回来那日再次拿起它,彼时她就可以长长久久地留在她们身边,由自己来选择此生的尽头。

    沉甸甸的行李背在了肩上,白落棠一路送郎迟谙离开。往外走的时候,她们遇上了不少人,没一会儿整个棠声班都知晓郎迟谙要远行。

    大门口被堵得水泄不通。

    郎迟谙连声让她们不必再送,反复承诺等事情解决了以后,一定会回到清禧镇。

    郎迟谙从未対她们说过谎,姐妹们连连点头。只是郎迟谙从未离开那么久过,哪怕郎大侠在她们心目中是武艺冠绝天下的侠客,她忽然要远游,归期又未定,姐妹们止不住的心忧。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目送着郎迟谙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其余人都被郎迟谙劝下,只有白落棠坚持将她送到渡口。拿出的说辞也有理有据,棠声班的行程素来都是她安排的,郎迟谙哪还记得走哪条道最为便捷。

    郎迟谙没话说了,她以前仗着修为遇山翻山,见河渡河,可这会儿她毫不怀疑自己敢多用点灵力天道立刻会将雷劈她。

    白落棠为她打点好行程后,亲自将郎迟谙送上了可以直达洄水县的船。

    “你可是要到离断江的对岸去?”白落棠叮嘱道,“可得瞧好时间,若是起了雾莫要登船。”

    郎迟谙点头:“我知道的。”

    “眼下已是初冬了,之后日子会越来越冷,包袱里有厚衣裳,可别仗着身体好就不穿。再像上回那样受了风寒,身边可没有人再照顾你了。”

    无论白落棠说什么,郎迟谙都点头应下。

    船家站在船头催促,船就要开了。

    白落棠最后为郎迟谙理了理衣襟,将她送上船只。

    “迟谙,一路顺风。”

    船桨摇晃,一荡便在几丈外。

    白落棠的身影消失在码头,好似已经离开了。

    才不是呢——她一直站在码头上目送郎迟谙远去,是船越开越远,码头连带班主,都渐渐消失在郎迟谙的视线中。

    郎迟谙抬头看天,云高天阔,只是刚刚离开,她便已然知晓思家是何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晚上还有,今天尽量结束此卷。

    第 28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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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绪以灼搭乘船只离开清禧镇的时间, 要比郎迟谙晚上半日。她已经无需时时刻刻盯着郎迟谙,郎迟谙的目的地只会指向登墟之船。

    找到可以直达洄水县的船家后,绪以灼直接将整艘船包下。她雇的是一艘小船, 坐在船舱里的时候,还可以和船头划船的船家对话。

    “姑娘好像不是乌倰国的人。”船家随口说道。

    “如何见得?”绪以灼心想, 不熟识郎迟谙的人可瞧不出她不属于这里。郎迟谙好似命中注定属于这个地方,如鱼入水,她来到这儿以后没一会儿就融入了进去。

    “很难说具体从哪里看出来的,只是每一处地方都不太相似。”种种差别融合一处, 便使得绪以灼一眼瞧上去就不是出身乌倰国的人。

    “我确实, 只是暂经此地。”绪以灼透过船舱的竹帘往外看去, 只见清禧镇已成水波上一道模糊的影子,好似山水画间的一笔墨痕。

    绪以灼将清禧镇最后的模样留在了眼中。

    她没有和郎迟谙同时出发, 但这些时日,她其实一直待在郎迟谙的院子里, 多数时候就坐在桂花树上。她亲眼看着郎迟谙与白落棠道别, 也亲耳听见郎迟谙一定会回来的承诺。

    但绪以灼知道, 郎迟谙再也无法回来了。

    无论她生, 或是死。

    此去即是永别。

    不到一年的时间, 乌倰国沿岸离断江水无端涨潮, 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洪水即将在这个小国上演, 洪水过处, 一切生命俱被吞没, 当洪水退去之际, 乌倰国自此在东大陆的板块上消失。

    带走生命的一部分是滔天洪水, 另一部分则是离断江水中裹挟着的黄泉水带来的混乱。洪水之下尚有生机,但面对黄泉水的普通人十死无生。

    无人能在大灾中幸存。

    郎迟谙到底是没有拿回她的琵琶。天道向她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她因与棠声班众人的羁绊而对凡间有了眷恋,无论如何也要通过登墟之船度过死劫,而当她通过登墟之船来到几年之后,满心欢喜地回到东大陆,却发现乌倰国与她所爱的一切已然不复存在。

    此后,便是长达两千年的孤独。郎迟谙逐渐变成了绪以灼所认识的长生,她的身体逐渐溃散,唯有意识留于人间,终有一日她将连傀儡之躯也无法御使,只留意识可悲地与明虚域永存。

    长生之名,有如对她此生的最大讽刺。

    轻舟送入浩渺烟波之中,绪以灼合上双目,再度在脑海里演练起来。

    *

    当郎迟谙走上那条既定的道路时,一切都无比顺利。

    当她到达洄水县,离断江恰好还未进入雾期,她赶上了最后一艘船。一路上她无比紧惕,想法设法探寻绪以灼躲在何处,不过绪以灼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遭,她的最后一段路是用法术直接跨过去的,天道意料之中的没有对她怎么样,绪以灼顺利赶上了在郎迟谙之前的那艘船。

    到达对岸后,绪以灼就在渡口守株待兔。

    没过几日她就等来了郎迟谙,熟门熟路地跟了上去。在船上提防了空气一路,郎迟谙显然心神俱疲,再也无力去管绪以灼,直接租下一艘飞舟,往北域赶去。

    绪以灼亦是如此,只是她的路线并未与郎迟谙完全重叠,走了更加曲折的一条路,只保证郎迟谙不会离开自己的视线超过两。踏入北域的范围后,绪以灼就一直保持着快郎迟谙一步的节奏,不出意料郎迟谙需要在赤地寻觅一段时日才会找到龙骨浅滩,而绪以灼魂魄上对登墟之船的感应即便来到过去也依旧存在。

    绪以灼隐约意识到,登墟之船只怕是游离在明虚域时间线之外的存在。

    从飞舟上往下看,绪以灼看见了许多熟悉的城池,每回进赤地都要经过的平乐府自不必说,只不过那会儿平乐府的边界上,还没有横亘着直入云霄的须弥墙。而途径云阳镇的时候,绪以灼看见了一座还在炼制中的白玉塔,炼器师竟然直接在镇中开炉炼制,灵火烧红了一片天空。

    再往前,绪以灼看到了彼时仍是北域第一城的寻方府。

    这时候的寻方府还不是北域与赤地的分界线,在寻方府的北面,还有着一片广袤的土地。

    一直来到名为怀融府的城池,绪以灼才不得不降下飞舟,徒步踏入赤地。

    她步履一刻不停,在赤地,极难觉察到岁月对其施加的影响,两千年前和两千年后似乎没有什么不同,赤色的荒芜之地亘古不变。当绪以灼看见龙骨浅滩,透过森森白骨看见停泊在海面上的精巧船只,更在恍然之间升起了自己从未回到过去之感。

    绪以灼涉水行到登墟之船边,感觉到了它对自己灵力施加的禁制,愈是靠近船舱,这一感觉越是强烈。

    从君虞的身上,绪以灼已经意识到了世界上没有什么不能逾越的禁制,会被限制无非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强。

    绪以灼踏入舱室。

    还未伸手,舱室的大门便自动敞开,犹如在邀请她进来。心魔大笑道:“我们又见面了。”

    绪以灼定定看着祂:“登墟之船,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她确确实实回到了过去,而对登墟之船而言,时间一直在往前推进。

    面具弯起眼睛:“你会有机会知道的。”

    绪以灼没有一直待在舱室里,没过多久,她就来到船头盘膝坐下,一把玄黑长剑置于膝上。

    她在等待郎迟谙的到来。

    时间又过去了三个月,龙骨浅滩上日月轮转,海面一直风平浪静,这里不似凡间,好像是单独从明虚域划走的神秘之所。绪以灼默默在心中计算时间,在郎迟谙死劫到来的前一日,赤色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她的身影。

    她的此生已然写在了命数里,天道不由分说给予了她难以承担的馈赠,代价是要用数千年的孤寂来平衡。

    郎迟谙不知道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踏入了为她量身定制的剧本,每一个步骤分毫不差。

    在郎迟谙到来之间,绪以灼心中并不平静,无法如这片海面一般不起波澜。但在看到郎迟谙身影的那一刻,好像一切已然尘埃落定,退无可退,她忽然间心如止水。

    而看见她坐在登墟之船船首的郎迟谙,同样如此。

    两人未做寒暄,郎迟谙转瞬间掠至船头,手中法印凝结,一上来就使出全力。绪以灼以剑一挡一挑,二人爆发出来的力量在刹那打破了登墟之船的禁制。

    第一个照面郎迟谙便落入下风。

    绪以灼观察了她太多太多年,甚至已经远比郎迟谙要更了解她自己。郎迟谙一抬手绪以灼便知晓她要结什么印,会用出什么法术,又该如何破解。郎迟谙先手,绪以灼后发制人,破掉一招后剑尖直指郎迟谙咽喉。

    “你是谁?”郎迟谙下意识脱口而出。

    说出口后,她才恍然间意识到这不就是她在往世镜中所见,一切当真成了真。

    绪以灼一愣后,答道:“……绪以灼。”

    “我不是问这个。”郎迟谙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杀我?”

    绪以灼沉默片刻,决定实话实说:“我不属于这个时代,是两千年后的你拜托我来到这里杀死你。”

    郎迟谙嗤笑了一声,半个字都没有相信:“荒唐!”

    她如今最渴盼的事情便是活下去,她不畏死,但她死亡的时间,一定要在世间再无她珍视之人之后。

    明月升起,子时过后,便是命数中她身死之时。

    郎迟谙早就看见了绪以灼身后的楼阁,记载中想要利用登墟之船去往某地,必须要支付价值等同的船票。郎迟谙没有时间再同绪以灼废话,往世镜在她手中化作一把长剑,她一瞬间回忆起了荀师叔对她的指点,剑锋化作一道寒芒直逼绪以灼。

    可她不知道的是,荀连在紫竹林指点她的时候绪以灼同样在场,她早就已经推演出了破解之法。

    剑身擦过铜镜,只留一道白痕。

    用来抵御神器的,自然最好也是神器。

    “破妄镜!”郎迟谙一眼便认出来绪以灼手中铜镜是何物,惊呼道,“它缘何在你手里?!”

    郎迟谙心神俱颤,显而易见想岔了去。

    难道是有谁不满她的身份,特地派了绪以灼来刺杀她?是了,她作为姑姑唯一的亲传弟子,在她这辈弟子中唯有她继承宗主之位最为名正言顺,定然会触犯到某些人的利益。以玄玉仙宗的底蕴,确实有可能派出一个大乘期修士来刺杀她……

    可那人,究竟会是谁?

    郎迟谙心如乱麻。

    绪以灼在心中轻叹一声,她手中神器并非只有破妄镜一件,可她偏偏选择用破妄镜来挡,自然不是无端之举。

    郎迟谙心一乱,对灵力的操控也乱了。

    她所学一切尽数来自玄玉仙宗,绪以灼愈是熟练地拆解招数,郎迟谙愈是笃定绪以灼为玄玉仙宗之人,愤怒、委屈、不甘一同涌上心来,郎迟谙大吼道:“我根本没想回去,你们不愿我再留在玄玉仙宗,何必用此手段!”

    绪以灼道:“登墟之船并不能让你真正度过死劫,你回到未来也无法得到你想要的。这个时候离断江应该在涨潮了,无需多时整个乌倰国都会被潮水吞没……”

    “胡说八道!”郎迟谙不愿听下去,打断了绪以灼的话。

    孰真孰假,她想的是真,往世镜所现是真,还是绪以灼所言是真?

    郎迟谙已经无法分辨。

    她的念头唯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度过死劫。

    灵力撕裂了舱门,挂满墙面的面具在凛风中震颤。

    郎迟谙忽地盯向其中一面面具:“登墟之船,可以让我去往未来吗?”

    “当然,”心魔笑道,“登墟之船可以送你到任何地方。”

    绪以灼大声道:“去往未来并不能让你度过死劫,它只会把你在这个世界的存在撕裂为两半!”

    郎迟谙充耳不闻。

    郎迟谙不敢信绪以灼,她冒不起丝毫风险。她分辨不了绪以灼所言的真假,但她所知晓的一切都在告诉她,登墟之船可以让她跳过死劫那日。

    而绪以灼何尝不是如此。现下一切的一切,都在朝那个既定的未来推动着,她无法知晓如果自己心软留手,郎迟谙是不是会再次走向那个不死不活的未来。

    没有人知晓另一条道路是怎么样的,只能坚定地走向自己选中那条路的尽头。

    “抱歉,”绪以灼轻声道,“就结束在今日吧。”

    她其实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她带着长生的意念而来,未来的郎迟谙已经做出了选择。

    她要死在今日。

    *

    一剑穿心而过,将心脉与魂魄一并搅碎,为这场死斗画上句点。

    好似有飓风袭过,甲板一片狼藉,登墟之船大概从未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船上楼阁也不再完好,不过面具们倒是好端端挂在原处。

    总是发出古怪笑声,方才还煽风点火过几句的面具们此刻鸦雀无声。

    郎迟谙固然经验不足,但在死亡的威胁下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而绪以灼愣是凭借自身的实力与对郎迟谙的熟悉始终压郎迟谙一头。

    到后来,登墟之船始终没有解开的禁制好像成了不存在的东西,两个大乘期修士的殊死搏斗险些将它们脚下的这艘船毁掉。

    直到烟尘散去,船上的神明残魂才小心翼翼修补起船体来。

    断壁残垣间,绪以灼松开了法剑,接住郎迟谙软软倒下的尸身,将她平缓放在地面上。绪以灼沉默看着郎迟谙至死都不甘睁着的双目,片刻后,抬手合上了她的眼睛。

    “抱歉,郎迟谙……再见,长生。”

    绪以灼知道,以后不会再见了,长生这个人自此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中。

    只是永别实在是个太残酷的词,让人难以说出口。

    “几时了?”半晌,绪以灼问到。

    虽然她头也不回,但这艘船上绪以灼还能问的显然只有那些面具们。

    “子时一刻。”心魔的声音显而易见没有以往轻松,不过绪以灼已然无力关注这些细节。

    算算时间,郎迟谙身死之时约摸刚到子时,正好是新的一天……郎迟谙到底是死在了她二十一岁,九个月又七天的那一日。

    只是这个时候的郎迟谙,不会知道距离她的死亡其间其实还横亘着两千年。

    绪以灼咳出一口血,拿帕子抹尽后,往船舱深处走去。

    “要回去未来吗?”心魔问到。

    “嗯。”绪以灼低低应了一声。

    只愿长生在迟到两千年后,能得到她的心安之日——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两卷,完结倒计时中,感觉能在7.10前写完正文。

    隔壁开了下一本书的预收,是快穿主攻百合,文案还会再编辑过,不过大致内容看书名应该就能看出来了,感兴趣的话点个收藏呀,应该会在九月份开。

    下一本入v后一定不断更了【赌咒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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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岁月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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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8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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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登墟之船启航后, 船上之人就会失去対时间的感知,任何计时工具都会失去作用,哪怕数着自己的脉搏, 也会在某一刻突然意识混沌,然后再也想不起来自己先前数到了什么数。

    穿梭于不同的时间耗时要远久于穿梭于不同的地点, 一次后绪以灼就有了经验。她将郎迟谙的尸身收殓,带上往世镜后便进到内部的舱室。

    舱室内各类家具一应俱全,登墟之船会有轻微的摇晃,但不会像在真正的海上那般颠簸。绪以灼倚着堆叠起来的枕头坐在床上, 取出自长生那儿得来的往世镜。两面往世镜样子上瞧不出丝毫分别, 如果不晓其中内情, 无人可知其中一面来自过去,另一面来自未来, 两者合二为一之时方成完整的往世镜。

    绪以灼摆弄半晌后,将它们叠在一处, 无需再有动作, 二者自行合为一体。

    “如此……黄泉镜便是齐了。”绪以灼喃喃道。

    待重铸黄泉镜, 便可填补两界屏障, 自此绝道统一事补上了最为关键的一环, 人间至少能得万年太平。如今只要她顺利回到正确的时间点, 便可谓万无一失。

    可绪以灼眉一直微微蹙着, 显然在为何事忧心。

    往世镜不可放入空间法器中, 也塞不到系统包裹里, 绪以灼便让它变幻作一只手镯套在腕上。她身体顺势往下一滑, 平躺于榻, 却未合目休息,而是仰视头顶幔帐的花纹好似在发呆。

    屋中香炉飘出袅袅青烟, 馥郁幽香催人好眠。

    角落的莲花漏一刻不停地运作着,规律滴落的水滴发出有节奏的轻响,然而无论运作多久,壶中水面都没有丝毫变化。

    帐上花纹在某一刻似乎开始盘旋,化作漩涡,绪以灼缓缓合上双目。

    在相隔数个房间之远的地方,位于登墟之船最前方的舱室里,满墙面具正在一刻不停地讨论着。祂们讨论的声音并不激烈,语气阴沉森冷,喋喋不休汇杂在一处,好似无数昆虫掀动翅膀的震鸣。

    “不要再犹豫了,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每一次她都比上一次要强,你们刚刚不是都看到了吗?她的力量已经足以打破登墟之船的禁制。现在她重伤未愈,正是我们趁虚而入的好机会,要是错过了这次,连还有没有可能再次见到她都说不准!可得想清楚,只能她来找我们,我们是没法找到她的!”

    “可是……可是她并不是玄女。”

    “她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就会直接接过玄女的命格。她若不是玄女,我们几次三番送她到这到那是为什么?”

    “玄女……大家都死了,凭什么她还活着……她应该成为我们的一部分……”

    “她也……该补上之前的船票了!”

    绝大多数的面具都加入了讨论,只有少数缄默不言,渐渐的,所有疑虑都化为一个肯定的声音——祂们要将玄女留下来!

    “好了。”当心魔出声,有如一锤定音,其他面具齐齐闭上了嘴巴。

    心魔的视线自那些至始至终都没有说话的面具上扫过,语气温和却暗带威胁:“我知道我们中有一些是所谓的善神,啊,想要叫你们狠下心来合作确实很困难,我也不会不讲道理地非要你们加入进来,但是……”

    心魔温声道:“如果你们妨碍到我们的话,就由你们来填补玄女的空缺吧。”

    *

    绪以灼忽地睁开双目。

    她猛然弹坐起来,目光冷冷扫向幔帐外模糊的人影。

    “唉……”隔着朦胧一层床帐,外面的人影发出幽幽一声长叹,“何必要醒来,在睡梦中无知无觉地迎来新生,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绪以灼抬手一道灵力将床帐撕裂。

    半截轻纱软软垂下,映在帐上的人影随着轻纱降下消失无踪。绪以灼撕开床帐后,又一脚踢翻香炉,一剑劈裂莲花漏。

    香料挥洒,水珠四溅,其中蕴含的暗色灵力却在绪以灼的攻击下消散。这些灵力与仙修魔修妖修的俱不相同,想来就是属于上古神明的神力。

    只是神明在如今确实没落了,若真如传说中対神明伟力的极尽夸耀,哪怕绪以灼早有紧惕也不至于这么快就醒来。

    “长生说得果然没错,这些神明残魂当真不是什么好东西。”绪以灼在心中说道。

    想来也是,心魔是神明中少有的以“魔”字为名的,能让心魔作为领袖的登墟之船能是什么好东西?

    先前打的几次交道只怕都是试探,这次见她与郎迟谙一战后身受重伤,终于忍不住要出手了!

    绪以灼想到此处,又开始觉得身上哪哪都疼。她就是再了解郎迟谙,郎迟谙出的每一招她都知道应対方法,以她的实力也断然做不到在击杀一个大乘期修士的同时自己还能全身而退。即便她及时服下诸多伤药,伤处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愈合的,更别说登墟之船现在不知航行在什么特殊的空间里,伤势的愈合被进一步放缓。

    破妄镜化剑,绪以灼持剑离开房间。她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迫不得已的时候,她只怕得强行离开登墟之船。

    踏出房门后,绪以灼才发现原来笔直的长廊此刻变得无比曲折,已经分辨不出来路。

    整艘登墟之船皆由神明遗骸所筑,外放的神识一触及墙面就受到莫大阻碍,绪以灼只能将神识笼罩在自己方寸之地。

    破妄镜剑身上,忽地映出一道白影!

    绪以灼立时蹲身抬剑,以剑身抵御袭来的白影,只见那面具狠狠擦过,张裂的嘴竟是将破妄镜直接咬下来一块!

    要知晓先前郎迟谙全力一击,也不过在镜身上留下一道白痕。

    好在这一击就是面具能使出的全部了,绪以灼垂眸看着剑上的缺口,额上冒出冷汗,连神器都能被强行扯下一块。若这样的攻击能做到无穷无尽,她也不必打了,直接投了就是。

    面具似乎全然不受惯性的移速,高速移动中的它说停就停,呸的一声吐掉口中碎片后,没有眼珠的细长眼睛恶狠狠対着绪以灼:“呵,我倒要看看还有几个神器能供你挡的!”

    祂原先是位赫赫有名的凶神,性格冲动暴躁,是以除了最开始不情不愿去牵制绪以灼的魇神外,迫不及待出来打头阵的就是祂。

    祂们这些神明残魂如今不能说强到哪里去,但攻击仍存有特殊性,能无视绝大多数的防御。方才绪以灼若是用灵力支起屏障,被咬下一块的就将是她的脖颈,不料此人倒是敏锐,直接举起神器来挡。

    虽然一击未中,但那一下足以让破妄镜废个大半。

    随便再来上一下,就能够将它废了。

    绪以灼:“……”

    你猜她手头那么多法器,为什么独独用破妄镜?

    已经坏了大半,绪以灼随手就将破妄镜扔在地上,还未等対面神明残魂嘲笑她主动缴械,另一面熟悉的镜子就出现在她的手中。

    镜面朝下,绪以灼一把将反应不及的面具拍在了地上。镜光大盛,啪的一声就将面具囫囵吞入镜中。

    这一下足以将面具关上一段时间,绪以灼没有再看地上因残魂反抗不断震颤的镜子一眼,看了看两头毫无区别的曲折长廊一眼,哪边都没有走,一脚踹开了边上的房门。

    裂作两截的门后是与她原来休息房间一模一样的卧房。

    唯一区别是房中横亘着一扇屏风,一只面具挂在屏风正中央,在绪以灼踏入的那一刻,丝织屏风上的绣线一齐涌动,眼看着屏上花鸟就要化作活物,尽数向绪以灼袭来——

    嘶拉一声裂响。

    绪以灼并指抵住剑身,一手发力,将面具连同屏风一齐洞穿。

    屏风的变化戛然而止。

    绪以灼将剑身插入地面,俯身拾起裂成两半的面具,用力将其中一半甩出房去,逼问另一半道:“你们要做什么?”

    这只面具的攻击力显然不如方才直接上嘴咬的那只,那一只绪以灼谈都不打算谈,直接关起来就是。而这一面像企图以梦困住她的那位一样,必须要接住外物才能发起攻击。

    绪以灼不等祂复原,先将屏风划了稀碎。

    “今时果真是不同往日了。”面具无奈笑道,“我们不过是想留下你而已。”

    “说得倒是轻轻松松,”绪以灼冷笑一声,“怎么留下来?和你们一样把躯体融入船身,把魂魄化作你们这样的面具?”

    面具道:“也没什么不好吧,融入登墟之船,便可超脱尘世之外,不受此间规则的束缚。更何况玄女,你本就该同我们一起。”

    绪以灼皱了皱眉:“我不是玄女。”

    面具哈哈笑道:“你上船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没办法,绪以灼把面具随手一扔后,在心里想到,她的身份就是可以这么弹性操作的。

    这面具说话虽然神神叨叨的,一听就精神不太正常的意思,但倒是将祂们的用意讲清楚了。这些面具认定了她这个来自另一世界的玄女対应之人,那到了明虚域就是玄女。它们被束缚在登墟之船上,说得好听点是游离明虚域之外,说得难听点就是不死不活地绑在这艘船上坐牢,自然不甘心看到绪以灼这位“玄女”竟是自由之身。

    祂们都变成这样了,凭什么玄女能独善其身?

    这登墟之船是没法待了。

    绪以灼找到薄弱处,强行破开墙体,缺口外俨然是另一条走廊。

    原先的登墟之船并非如此,就如同绝大多数船只一样,无数房间位列走廊两侧,一眼便能将其全貌收入眼中。此时此刻船内空间在神力下产生了扭曲,走廊与走廊平行交错,房间七零八碎散落各处。

    绪以灼不知船内的空间被拓展到了多大,只知她现在毫无疑问身处迷宫之中,这些神明残魂是要将她困死在这里!

    藏身在房间里的面具,在拐角处会突然扑上来的面具,还有不时在半空中嗖嗖飞过的那些……处处皆是杀机。

    绪以灼没有停下来半刻。

    杀伤力强的就先拿破妄镜关着,弱小些的直接就可以劈成两半。这些神明残魂的攻击没有续航一说,所化身的面具无法容纳足够的力量,绝大多数面具一击就是极限。

    残缺的破妄镜洒了一地。

    “她手中的镜子到底是什么东西!”有面具被关进去之前大吼道,“黄泉镜有这么多块吗?!”

    自然没有人能给祂答案。

    绪以灼没有回头看过一眼,面具才被破妄镜吞下一半,她人已经跳到了另一条走廊。

    这个迷宫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是因为此刻操纵着登墟之船的神明残魂在不断往外叠加着空间。但就像祂们想将绪以灼拖到极限再给予最后一击一样,祂们的力量同样有着极限。

    面具上浮现出蛛网一般的裂痕,与每一截走廊每一个房间相连的无形丝线在某一刻骤然断裂!

    “不行!”面具张口,只见白色的面具碎屑不断从祂身上脱落,“她走的每一条路都是対的,这样只会让我们的力量先一步耗尽!”

    叠加空间不是单纯为了让绪以灼多走几步路给她添堵,更是想要让她在寻找正确道路的同时消耗完灵力。

    可绪以灼从未走进任何一条错误的道路,好像她眼前的每一个路口都被添上了标注。

    心魔看见她不断取出新的破妄镜,顿时明白了:“她体内也融入了一块破妄镜。”

    破妄镜虽说现在被绪以灼拿来当武器当盾牌,但它最大的作用永远是勘破虚妄。

    绪以灼拿它来发挥一项功能的同时,注定要牺牲它的其他功能,可这是在破妄镜只有一面的情况下。

    心魔能看出绪以灼拿出的这些破妄镜上流转的天道法则无比奇怪,它们就像先前被分裂为两半的往世镜一样。但无论如何,这些镜子发挥出的功能已经足以应対当下。

    眼见着绪以灼已经突破至登墟之船的边界,她若再打破一面墙,外面不会再是叠加的空间。心魔心念一动,转瞬间就来到了绪以灼的面前。

    “心魔。”绪以灼叫出祂的神名,语气不善。

    虽说留下她是绝大多数神明残魂的共识,但心魔这个毫无疑问在里头扮演了牵头人角色的残魂显而易见最为可恨。

    “你不是想要知道登墟之船是怎样的存在吗?”心魔蛊惑道,“这个机会现在来了,你只要来到我们中间,就能分享登墟之船全部的秘密。”

    上古时代的心魔,人们光是听见祂的声音,就会滑向堕落的深渊。

    而此刻绪以灼神识无比清明,不为所动道:“我是好奇,不是想死。”

    她没有与心魔废话,举剑就要斩开眼前的墙。在破妄镜的加持下,她能够感觉到过了这面墙自己就离开了登墟之船的范围。

    心魔不紧不慢道:“你最好不要这么做,你可知晓外面是什么?”

    绪以灼剑势稍稍停了停,她确实不知道。

    “外面正是虚无之地,你应该听说过这个名字,也知晓其中利害。”心魔道,“一旦进入了那里,你便无法死,也不算生,只能永无至今地在虚无之中游荡,就算幸运掉进了某个时间的缝隙里,你也不可能回到属于你的时间,甚至连虚无都再也回不去,到头来还是得求助我们。”

    心魔叹息道:“何必多此一举呢。同我们在一起吧,神明早就被这个世界抛弃,只有同为神明的我们才是家人。”

    “听你这么说,我好像是没有选择了,横竖是个死呗。”绪以灼道。

    虚无是一个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概念的地方,它包裹着包括明虚域在内的无数大小世界。以心魔的说法,她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脱离虚无回到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而现在看来她似乎在与神明残魂的战斗中占据了上风,但绪以灼自己心里清楚,她本来就没愈合的伤势因为方才交战开始恶化,体内灵力亦是所剩无几,那些被她暂时困住的恶神凶神再过一会儿就能脱离破妄镜的束缚,占据无需多时就能逆转。

    哪怕她能一直压着这些神明残魂打,实际上落于下风的依旧是她。她消灭不了这些残魂,也无法操纵登墟之船,神明残魂们大可同她在虚无中无限耗下去,反正先疯的不会是早已习惯了这件事的祂们。

    “与登墟之船融为一体,你会获得永生。”心魔循循善诱。

    “我突然好奇一件事。”绪以灼突兀道。

    “嗯?”

    绪以灼笑了笑:“你说如果将你们也暴露在虚无之中,会发生什么?”

    面具上的笑脸顿时僵住。

    绪以灼抬手抹过剑身,以血为引,只见一道简单但范围足够广泛的阵法在她的脚下浮现。绪以灼一路抛掷下的都是坏了一半的破妄镜,这当然不仅仅是因为绪以灼一个亿的存量浪费得起,更是因为绪以灼早早就做好了必要时刻拖一整艘登墟之船下水的准备。

    此行果然不会那么顺利。绪以灼在心里叹气。

    可以的话她自然也想一帆风顺地回到正确的时间,但出发时心中就笼罩着的不好预感到底是应验了。

    穿梭时间会产生的变数实在无法预料。只是登墟之船发难,已然是绪以灼预估的变数中比较好的一个。

    半坏不坏的破妄镜就是最好的阵法节点。以绪以灼的水准自然也画不出什么高明的阵法,她画的阵法足够简单,用处足够粗暴,但效果也足够有效。

    她画了一个无限套娃范围铺满整座登墟之船的爆裂阵。阵如齐名,唯一效果就是引起大爆炸。

    “等等!”终于意识到不対劲的心魔急切开口道,然而祂这个时候出声已经晚了,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登墟之船表面的楼阁在刹那间被引爆的阵法炸得四分五裂!

    作为阵法的中心,绪以灼所站的位置已经是受到冲击力最小的地方,饶是如此她也被一股巨力狠狠甩了出去。

    绪以灼没有抵抗这股力量,甚至加了一道力让自己被掀得更远一点,只在周身支了一道屏障,免得撞上那些神明残魂。她曾有一段短暂地进入虚无的经验,在虚无中的体验犹如大多人想象中身处太空的感受,失重,无声,不见边际,难以控制躯体。

    唯一能在这里正常生活的生灵唯有鲲鹏,它们庞大无比的身躯能在虚无之地灵活地转动方向,它们的叫声就是虚无中唯一的声音。

    ……対了,鲲鹏。

    绪以灼忽然想起,虚无之中是鲲鹏的。

    某种直觉忽地让绪以灼寒毛倒竖,她似有所感,仰头就対上一双仿佛盛着皑皑霜雪的眼眸。

    绪以灼:“……”

    一只鹏鸟不知何时飞到了她的头顶,霜雪之瞳怀着无穷无尽的杀意。绪以灼不懂鸟类的生活习性,但対危险与生俱来的直觉足以让她感觉到这只鹏鸟正在预备发动攻击。只见它羽翼大展,脊背似是弓起,尖锐的喙直指绪以灼。

    鹏鸟此刻离她极远,如一支离弦之箭俯冲飞来时,好像天上离大谱开始下山。在虚无之中,绪以灼发不出任何声音,过往的被鲲鹏攻击的阴影一瞬间涌上心头。

    远处破碎的登墟之船正在虚无之中挣扎飘荡,绪以灼还没来得及为自己摆脱登墟之船松一口气,眼下就来了这么一遭。

    悬在腰间的空间法器又在发烫,绪以灼怎么也想不到这块她从鲲鹏尸体上找到的石碑竟然还能坑她第二次!

    眼看着从天而降的“山”越来越近,绪以灼内心无语到快麻木了。

    有事说事,能不能不要一上来就打打杀杀——倒是给她个解释的机会啊!虽然不知道你们这和石碑有什么恩怨,但这破石碑真的是她随手捡的!

    绪以灼眼角余光忽地瞥见不远处似乎张开了一道裂缝。

    虚无之内充斥这无穷无穷的白茫茫云雾,云雾缓慢游走,乍一看上去四面八方都是一模一样的场景,但绪以灼此时突然发现,有些雾气交接之处产生了诡异的波纹,那道波纹颤动片刻后宛如一只眼睛缓缓张开。

    绪以灼立时联想到了心魔口中的时间缝隙。

    心中某个念头一瞬间坚定。

    这次可不像她上回短暂进入虚无一样,转瞬就会被排斥出去。被鲲鹏逮住可能是个死字,掉进时间缝隙可能也是个死,区别就在于后者她可以把鲲鹏一起拉下水!

    要死一起死!

    绪以灼自暴自弃地想到。

    她张开手臂,灵力化作细密的网,将整只鹏鸟兜入网中。绪以灼脸色发白,她的灵力已然快要告罄,绪以灼索性撤下了屏障,维持灵力网的力量却半点都没偷工减料。

    巨网只出现了一瞬。

    但只要一瞬就好。

    在时间缝隙张到最大的那一刹,绪以灼仰面坠入其中,被她强行绑在一处的鲲鹏也被缝隙一口吞了下去!

    缝隙在裂到极致后闭合,好似一只潜伏虚无之中,捕食到足够猎物后满意闭口的巨兽。

    *

    若不是四下正巧无人,只怕明日此地就要流传开天上掉人的传说。

    掉下来的那个人就是绪以灼。

    毫无天上掉下个绪妹妹的唯美,绪以灼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秤砣,狠狠砸进了荷塘里,不仅激起丈高的水花,还吓跑了方圆一里的青蛙鲤鱼等等无辜小动物。

    猝不及防呛了一口水的绪以灼还没缓过来,就被从天而降的另一个秤砣砸回了水里。

    “咳咳咳——”再度呛了无数口水的绪以灼成功咳了个死去活来,咳得喉咙里血腥味不住往上泛。绪以灼怒火中烧地逮住了那个砸她脑袋上的罪魁祸首,也不顾上看那是个什么玩意儿,直到凫水游到附近一艘小船上才来得及秋后算账。

    然而在看清那只“秤砣”的模样后,绪以灼沉默了。

    虽然这个体型……是那么有点难和足以遮天蔽日的鲲鹏联系起来,但这条黑鲤鱼上还有着绪以灼未散去的灵力丝,而且这対仿佛霜雪堆积的眼睛,绪以灼只在鲲鹏身上见过。

    “把这条……嗯这条鲤鱼去鳞不知道可不可行。”绪以灼小声嘀咕道。

    被她抓在手里的黑鲤鱼僵硬了一瞬,紧接着拼命扑腾起来。

    绪以灼刚才其实就是随口一说,她还记得鲲鹏鳞必须由鲲鹏自愿给予才有用,就算这些鱼鳞剔下来能变成鲲鹏鳞她也用不了。

    不过在瞧见鲲鹏挣扎后,绪以灼忽地恶向胆边生,决心一雪前耻。手指在鱼身上画来画去,一边画一边恶狠狠道:“这块清蒸,这块红烧,这块腌制,这块麻辣!”

    鲲鹏被恐吓得咸鱼乱蹦。

    虽然不知道鲲鹏被卷进时间缝隙后发生了什么,现在的它除却能听懂绪以灼的话和眼睛比较独特外,委实瞧不出它和寻常鲤鱼有什么不同,只能任绪以灼拿捏,同在虚无里它和绪以灼的关系完全颠倒。

    绪以灼狠狠出了口恶气后,才观察起周边的环境来。

    所处的荷塘一眼望不到头,不管往哪个方向上看都是无穷无穷的莲叶荷花,不过绪以灼认为附近一定是岸的。她现下坐着的这艘小船船头拖着半截麻绳,观其断裂处是由于经年累月的日常磨损磨断的。这艘船的主人一定很懒,懒到拖了这么久也没去换根新绳,以至于某一日它终于坚持不住断裂,不知过了多久飘荡到这荷塘深处。

    绪以灼试着外放了下神识。她的身体现在已经不便动用灵力,好在离生门本就是更专注于修炼魂魄的门派,她的神识不会被枯竭的灵力拖累。绪以灼放出去一定距离后,就感觉到了明显的阻碍。

    这阻碍并不来自于常见的禁制,更像是天道対某一处特别定下的规则——比如说东大陆。

    虚无包裹着的世界不止明虚域一个,很难说会不会有其他世界的规则与东大陆相似,不过绪以灼趋向于认为自己就在明虚域东大陆。

    不是进入了虚无就可以畅通无阻地去往任何地方,至少在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典籍里,探索过虚无的神明们都说虚无也有着范围划分,明虚域与其下属的小世界划在同一片区域里,想要到别的区域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一件事,绪以灼不觉得登墟之船有漂到其他区域去的能力。

    是以绪以灼现在担心的不是自己究竟在不在明虚域,而是自己来到了明虚域的什么时候。

    绪以灼从包裹里找出一只水桶,舀了半桶水后将鲲鹏养在里头,提着鲲鹏踏莲而行。四肢百骸传来的隐痛在警告她不要再用灵力了,绪以灼勉强撑到岸边,立刻停止対灵力的抽调,面无血色地摸出丹药咽了下去。

    丹药的效果立竿见影,感觉好上一些好,绪以灼调出面板看了下自己的情况,好在没有伤了根本,只是血条跌了一半蓝条见底,数值上限受到的影响很小,多加休息就能养回来。

    绪以灼换了身干衣服后,沿着河岸走了许久,终于见着人影。从那钓鱼翁口中问得今夕何夕后,绪以灼心中不由五味杂陈。

    好消息是她确实在明虚域,此地正位于东大陆的大衍王朝。坏消息是她没有回到正确的时间,虽然此事绪以灼早有预料,毕竟哪有那么巧,随便钻进一个时间缝隙就把她送回去了,但得知此事时,绪以灼心中仍然无比茫然。

    她该怎么回去呢?

    登墟之船是指望不上了,不说神明残魂们现在只怕恨她恨得牙痒痒,就算残魂们个个圣父圣母再世,绪以灼知晓她先前那一下炸得有多狠,这会儿登墟之船自身难保,恐怕自己都在想该怎么从虚无里出来呢。

    绪以灼一时间实在想不出办法,她来到的这个时间点委实有点微妙,距离正确的时间也就一百多年两百不到,不能算短,但也没有长到想都不用去想。

    她总不能说在这里待到正确的时间吧……要是世界上同时出现两个她会不出有问题啊?

    绪以灼头疼片刻,没再去想。

    她干想也想不出法子,不如去试着查查有没有倒霉蛋遇到过和她类似的情况,好让她参考参考。在东大陆自然是查不出什么东西的,绪以灼拎着装鲲鹏的水桶就打算去西大陆。

    大衍王朝本来就是挨着离断江的国家,虽然绪以灼现在所处的镇子更靠近内陆,但想要去往渡口也就花个十来日,这还是在充分休息的情况下。她到镇上的客栈歇了一夜后,天一亮就去车马行雇了马车,往最近的渡口赶去。

    就算行驶在平坦的官道上,马车也难免有些颠簸,绪以灼看着水桶里水摇来晃去,顺手添了个只露出一道小缝的盖子。

    鲲鹏大概是意识到了自己无法脱离绪以灼的魔爪,自今早起就蔫蔫的,以至于看到它的车夫都忍不住対绪以灼道:“姑娘最好早些将它杀来吃了,这鱼看上去活不了多久,等死了再杀肉就老了!”

    鲲鹏:“……”

    鲲鹏立刻拼命甩起了尾巴,证明自己活蹦乱跳的。

    绪以灼干笑了两声:“呃,这其实是我的宠物。”

    顶着车夫奇怪的目光,绪以灼拎着水桶上了马车。

    上车后,绪以灼除了偶尔対鲲鹏念叨两句她俩前途担忧,就是躺在榻上休息。先打郎迟谙再打登墟之船,最后还拖了条鲲鹏走,她能留得半条命在都是万幸。这些时日绪以灼老老实实没用过半点灵力,好在大衍王朝的治安不是东大陆其余小国能比的,只要老老实实走官道一路上就不会遇到半点危险,绪以灼不必像当年护着棠声班那样担心哪个犄角旮旯忽地冒出一队山贼来。

    天快黑的时候绪以灼就会到附近驿站休息,天亮才再度离开。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在第十三日的中午到达叶城。

    马车驶进城门后,绪以灼掀开车窗的布帘往外看,眼前景象与记忆中大差不差,不由有些恍惚。她第一次来到这儿还是和老李一起来的,来时正是秋天,如今的叶城,也步入夏末秋初之时了。

    之后往返东西大陆之间,她再也没有途径过这座城池。

    车夫将绪以灼送到客栈后,就自行去车马行交还马车。绪以灼没有久待,秋天的离断江多半不在雾期,她这会儿前往西大陆正正好。在雅间吃了顿饭后,绪以灼戴上一顶幕篱,照例装鲲鹏的水桶不离手,一边问路一边慢慢走向渡口。

    绪以灼将自己的面容挡得严严实实,一百多年前可不是郎迟谙所在的两千年前,绝対遇不上认识的人。绪以灼唯恐担心遇见熟人会影响到未来,小心翼翼隐藏着自己的身份。

    既然如此,她自然没法去搭平洲阁的船,不过她也早就不是那个対修真界一无所知的绪以灼了,足以分辨出哪些船有修士参与。绪以灼找出其中一艘买了船票,她来得也赶巧了,加上她后这艘船就凑够了预期的人数,不用在渡口多等一夜,一到黄昏便出发,驶向离断江深处。

    绪以灼一进到房间就把自己关了起来,她特地订的天字房免得被人打扰,饭菜也会有人送到门口。

    在绪以灼原先的打算里,她一路都不打算出去,毕竟船上人多眼杂,绪以灼不想在这个时间点留下太多有关她的痕迹。

    然而可能是由于伤重的缘故,她対环境的适应能力也变差了。没待多久绪以灼就觉得憋闷,脑袋也昏昏沉沉,连带着心烦意乱,迫切地想要出去透口气。坚持半晌,绪以灼掀开盖子対水桶里的鲲鹏严肃道:“我这次就不带你了,你不要偷跑哦!”

    鲲鹏吐泡泡。

    这段时间鲲鹏没少吐泡泡,绪以灼怀疑鲲鹏这是在和她说话,可惜她委实听不懂鱼语。

    “你就不能用神识和我沟通吗?”绪以灼头疼。

    鲲鹏继续吐泡泡。

    绪以灼管不了它了,盖好盖子后戴上面纱便离开房间。来到甲板上江风迎面一吹,心中郁气消散许多,可算好受了些。

    吹了小半宿的风,绪以灼才决定打道回府。

    这会儿甲板上除了船员早就没有人了,都知道晚上的离断江要比白日危险,一入夜大多客人都老老实实回到了房里。対此绪以灼倒是觉得刚好,她也能少遇见些人。

    天字号客房都安置在走廊深处,主要为了避免船客来来往往太过吵闹。绪以灼回去的时候没看到其他客人,倒看见船长和几个船员凑在一块正在说什么话。

    不会吧?绪以灼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她不会这么倒霉,随便找了艘船偏偏它就出事了吧?

    绪以灼走近些许,听到他们正在说杂货间里好像有动静。

    “会不会是有人偷渡?”绪以灼道。

    绪以灼突然出声,船长等人倒也没有异议。绪以灼本来就没藏着掖着,船长等人认出她是客人后,也没有特地压低声音。

    “是凡人倒还好了,”船长道,“就怕是修士躲进来。”

    虽然很难想出修士会有什么躲躲藏藏的理由,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船长是个金丹初期的修士,已然是这些人中修为最高的,他方才已经从船员那儿了解够了情况,这会儿就要动身去杂货间检查。

    杂货间离这儿不远,绪以灼神识先一步探了出去,在船长打开杂货间门的那一刻,她的神识已然看清了藏在杂货间里的人。

    “等等。”绪以灼忽地抬手拉住船长。

    在场没有一个人看见她是如何出现在船长身边的,这意味着此人修为远高于他们。

    “劳烦您一件事,”绪以灼抿了抿唇,低声道,“您便当做什么事都不知道吧,也同其他人说说,莫要再管杂货间的事。”

    一只锦袋被塞到船长手中,船长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是十来颗极品灵石,眼皮顿时被惊得跳了一下。

    极品灵石唯有大灵矿才有产出,而世间掌握有大灵矿的势力屈指可数,其背后蕴藏的意义远超其价值。

    绪以灼能拿出这袋灵石来,不单单是用它来收买船长,也告诉了他自己的背景船长得罪不起。

    “明白了,晚辈会通知下去的,断然不让前辈费心。”船长收好锦袋,傻子才不送出这个顺水人情。

    船长作为修士,在打开杂货间门的那一瞬间就发现躲在里面的是一个凡人。一个凡人能掀起什么风浪?把她揪出来他也不会有什么好处,不如卖这位深不可测的前辈一个好。

    绪以灼道了声谢,默默又看了杂货间紧闭的房门几眼,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当夜她躺在床上,却辗转无法入眠。

    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出神识看到的一幕:瘦得好似只剩一把骨头的女孩将自己藏在两只货架的缝隙之中,她已经听见了房门打开的声音,也知道自己被抓出来的话可能会面临什么。但她没有发抖,脸上也瞧不见丝毫恐惧,黑沉沉的眼睛像是浓得化不开的夜,将一切情绪都藏在了心底最深处。

    那一张脸……是君虞。

    哪怕她现在还这么小,因为绪以灼所不知的经历瘦得不成样子,但绪以灼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绪以灼想过自己可能会在这个时间遇到熟人,最可能见到的莫过于傀儡遍布明虚域的禹先生,但她没有想到,自己最先遇到的竟然是君虞。

    在亲眼目睹家破人亡后,不知如何孤身穿越阳属沙漠,辗转来到大衍王朝边境,要偷渡去往西大陆的君虞。

    绪以灼当时脑子里甚至没有任何想法,下意识就动用已经十几日没用过的灵力,闪身到船长身边,将躲在杂货间里的君虞护下。

    対了……她刚刚把君虞护下了。

    绪以灼瞳孔微缩,猛地自床上弹跳而起,飞扑到了水桶边上,惊恐道:“完了完了,我不会改变过去了吧?!”

    鲲鹏:“……”

    鲲鹏无语地吐泡泡。

    第 28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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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绪以灼满心纠结, 骚扰了鲲鹏一整宿,直到天蒙蒙亮,一人一鱼都精疲力尽, 才落了个清静。

    一觉睡醒后,绪以灼的理智总算回来了。已经发生的事情无可挽回, 绪以灼最后的倔强就是不让君虞看到自己。

    虽然不知道君虞当年来到西大陆的具体过程,但结果是十分明了的,过程上出现一点小小的改变,应该没有问题……吧?

    绪以灼无比心虚地想, 舱室里就是再憋闷她也不跑出来了。

    她不出门, 却挡不住别人上门找她。收了绪以灼的好处, 又在心里断定她是哪个大宗门修为高深的前辈后,船长可谓将绪以灼此行上上下里里外外打点得体贴周到, 恨不得早中晚各来嘘寒问暖一次。

    偏偏船长颇会做人,每回上门也不白来, 都会带上些君虞的消息。绪以灼表面没什么大恙, 实际可是个重伤之人, 确实顾不太到君虞, 便默许了船长的拜访。

    船上的前两日风平浪静, 在第三日夜, 船长告诉绪以灼君虞引气入体了。

    绪以灼微怔, 惊讶之余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君虞不愧是君虞。君虞娘亲既然隐藏身份与家人定居东大陆, 知道东大陆对修士限制的她必然没教过君虞修炼。这世间能在无人引导的情况下自行引气入体者可谓凤毛麟角, 然而想起君虞身上种种超乎常理的事, 又觉得她能做到也不值得奇怪了。

    而船长只以为君虞以前被人教过修炼, 不过在无人看顾的情况下能够成功入道也已证明这个小孩天资极高。船长不由得更加好奇杂货间里的那小孩与他面前这位前辈是何等关系,前些日子他识趣地没问, 今日总算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绪以灼迟疑许久,才说出模棱两可的两个字:“故人。”

    她总不能说这是我未来道侣吧。

    今日在前辈面前刷脸已经刷够了,船长起身行礼告退。离开的时候他瞥见水桶里那条追着自己尾巴玩的黑鲤鱼,见缝插针地夸耀道:“前辈这只灵宠颇为聪慧。”

    也不知一个成天不是在吐泡泡就是在追尾巴的鲤鱼那里能看得出来聪慧来,船长毫无疑问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过绪以灼听后忽地心念一动,问道:“我这灵宠灵智未开,道友可知如何能让它口吐人言,或者叫我听懂它说的话?”

    被污蔑灵智未开的鲲鹏甩了绪以灼一袖子的水。

    修真界豢养灵宠者是少数,绪以灼本也没指望能从船长那得到答案,不曾想船长立即答道:“前辈若是苦恼此事,为何不去御兽门问问?”

    绪以灼愣住。

    是了,她怎么没有想到御兽门?

    由于祖妖秘境内所见,绪以灼对御兽门这个由御兽宗残部建立起来的宗门没什么好感。但若说这世间谁最有可能听懂鲲鹏的话,御兽门门人绝对在可能的人选里。原先的御兽宗就是一个游走在灰色地带的门派,他们御使的不单单是妖兽,私下里别说妖族了,就是妖魔都有门人敢去尝试,想来对鲲鹏等特殊的生灵也有所研究。

    绪以灼从船长那要来一张地图,确定这个时间点御兽门位于何处后,规划好了下船之后的路线。

    将画好路线的地图收起,绪以灼垂眸看向水桶中难得消停的鲲鹏。当发现被自己一同拖入时间裂缝的鲲鹏变成这个模样后,她几乎一直将鲲鹏安置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自然不是没有原因的。

    绪以灼不敢赌时间要是拖到世界上同时存在两个她会产生的后果,于她而言目前最重要的事无疑就是回到正确的时间点。

    当登墟之船指望不上后,生存于虚无之中的鲲鹏就是她握在手里的唯一突破口。

    只是这个突破口究竟有没有用,在绪以灼与鲲鹏真正沟通上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数。

    *

    船只在离断江上航行了半月。

    第三日,君虞引气入体,第五日,君虞在意料之中进入了基本上每个第一次进入离断江的人,都要遭遇的削弱版心魔幻境。

    也是在那一夜,绪以灼此行第二次离开了舱房。

    杂货间周边被船长有意清空,不会有人过来打扰。房门打开了半扇,绪以灼倚在门边,沉默地看着角落里发抖的女孩。

    乍一看上去,她好像是因为恐惧而颤抖。但只要看清女孩的神情,就不会有人产生这种误解。

    她脸上愤怒与恨意无穷无尽。君虞太小就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当她作为正道第一人被无数人仰望注视的时候,已经没有人能从那张惯常温和笑着的面容下看出她究竟在想着什么。

    唯有此时陷入心魔劫中,年岁还小的她才会毫无遮掩地宣泄着心底的仇恨。

    “她恐怕是危险了,”船长道,“虽然不知道她这个年纪为什么会有这般跌宕的经历,但对这类人而言,世间最可怕的就是心魔。”

    船长和绪以灼都没有隐藏自己的存在和声音,沉浸在心魔幻境里的君虞已然察觉不到外界的任何变化。

    眼见着君虞放在胳膊上的手已经将自己掐出了血,绪以灼仍不为所动,船长忍不住道:“如果没有人进幻境中拉她一把,她只怕是要栽在这里了。”

    一个前途无量的修士眼看着才入道就要折在心魔劫里,船长难免感到可惜。要不是自己水平有限,他这会儿已然忍不住出手了。

    “没事的,”在船长眼中,一直不动声色关照着这个小孩的绪以灼却说道,“她能自己过去的。”

    船长心下怀疑,可是在仙门前辈面前船长没敢说。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恰如绪以灼所言。每每船长觉得这个小孩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她愣是没有越过入魔崩溃的边界。到后来君虞面上情绪依旧外露,可周身溢出的灵力却陡然一变,自混沌转向清明,正是要从幻境中醒来的征兆。

    绪以灼一直守到了清晨。

    当君虞神情逐渐转向疲惫,呼吸也变得平稳,绪以灼知晓心魔劫应当是过去了。然而她依旧抽出丝丝缕缕的神识将君虞缠绕,感受到一小团笼罩着她的中正平和灵力时,才彻底放下心来。

    绪以灼没有靠近,也未发一言,确认无事后便转身离去。

    她这一动,船长才敢活动一下手脚。这一整夜绪以灼的姿势就没有变动过,弄得船长也一动都不敢动。

    整晚过去,他只觉得身体快僵成了根木头。

    船长一边活动着手腕,一边将杂货间的门给带上。看着藏身黑暗之中的小孩缓缓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船长忍不住在心里嘟囔道,也不知这人和那位仙门的大前辈究竟是什么关系。故人,到底是哪种故人?

    若说前辈关心这小孩关心得紧,可昨夜看上去又不像,当真关心能忍得住袖手旁观?虽说这小孩不仅天资过人,心性也远超常人,还当真靠自己挺了过来,但要是哪儿出了差错,她真陷进心魔里头,那就是神明再世也救不回来了。

    这些话,船长也就在心里想想,明面上是不敢说什么的。

    关好门后,感到身心俱疲的船长揉了揉肩膀,打算回去好好歇一个白天。然而就是这么一回头,他看见还没有走出走廊的绪以灼,忽地发现她手肘处的衣裳似乎破了几处。

    前辈所着俱是寻常修士见都见不到的法衣,一般法术别想撕出口子来。船长记得来时绪以灼衣服还好好的,一直回到自己的卧房,船长都怀着满腹疑惑。

    就在开门的那一刻,房门推移的细微声响好像打通了什么,船长忽地明白过来。

    在杂货间那小孩由于陷入心魔幻境,将自己的胳膊抓出道道血口的时候,前辈的手同样握在自己的小臂上。

    那些破口,是她自己抓出来的。

    第 28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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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月后,船只顺利到达对岸。

    绪以灼只觉心中好似卸下重担,连步子都轻快了不少,可能她第一次渡过离断江都没这回这么紧张。她没有在第一时间下船, 等看着君虞混在拥挤的人群中偷偷跑下去后,她才提起装有鲲鹏的水桶跟上。

    这时候的君虞也就四五岁, 矮矮小小的一只,还够不到绪以灼的腰,一进人群就被淹没得无影无踪。寻常孩子在这个年纪还是不知事的时候,君虞却已然被迫成长起来, 绪以灼所能看见的唯有她在通往西大陆的船上吃的苦, 她在上船之前经受的心酸苦楚却是连想象都想象不出。

    等到了西大陆, 她的日子应该能好过些吧。

    绪以灼已然看见有人找上了君虞。过去的景象倒是和未来没有什么不同,渡口处守着不少想要捡漏的末流宗门修士。毕竟西大陆天资好的小孩早早就被大宗门捡了去, 下头的宗门只能收上流宗门挑剩下的,在这些初来乍到的东大陆人中捡漏, 可行性可比在大宗门手底下捡漏高多了。

    这些小宗门问题很多, 资源匮乏, 功法欠缺, 人情网络盘根错节, 在西大陆但凡有得选的都不会加入他们。但对现在的君虞来说, 头顶有片瓦遮身就已不错。

    绪以灼想着, 以君虞极品单灵根的天赋, 虽说这些小宗门必然会死抓着她不肯松手, 事后脱离极其困难, 但至少是不会亏待她的。

    而且无论如何, 君虞最后总会来到世外楼。

    等君虞找到安身之处,她就可以放心地去御兽门了。

    在船上将养了段日子, 绪以灼难得奢侈一把,又用灵力藏住自身气息,又放出神识去听君虞和围上来的修士说话。眼看着有人已经取出测试灵根的黑石,眼看着事情却要成了,却听君虞坚定说道:“对不起,我没有拜师的打算,我只想问一问空胧山在哪。”

    绪以灼和那些觉得小孩更好忽悠的小宗门修士一齐愣住。

    绪以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君虞一定从她娘亲那里听说过她的师门。君虞既然能顺利来到西大陆,警惕性一定极强,不可能相信这些闻所未闻的小宗门。她不会想着先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只会直奔空胧山。

    而围在她身边的小宗门修士则一脸茫然地互相询问:“空胧山在哪?”

    也不奇怪他们不知道,毕竟空胧山是一个传到老李这一辈只剩下两个弟子的隐世宗门,宗门又用迷阵隐藏在深山之中,外界极少有人得知。

    君虞见他们都不知晓,行了个礼后便安安静静离开了。

    一路上不断有人围上来,可塑性更强的小孩远比那些已成年的东大陆人更受欢迎。有些眼力更好的瞧出君虞已然引气入体,连灵根都没测试就许下了一大堆加入他们宗门的好处。但不管这些人说什么,君虞都不为所动,只问去往空胧山的路。

    空胧山是宗门的名字也是山名,它隐藏在群山之间,单把空胧山拿出来委实没什么名气。后来的人与最早那批一样,基本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好不容易才有一位想起这个宗门似乎与某届叩仙门的魁首有点关系,但细想又半点都想起来。

    君虞暗暗记下,找个角落用公用的井水清理一下自己后,就往一家书肆走去。

    君虞确实聪慧得不像话。

    哪怕没有修行的天赋,光论学习能力她就是个考科举的好料子。她在这个年纪已经读过不少书,认得大部分字,写出来的字也很是漂亮,而绪以灼……绪以灼想起她四五岁的时候好像只会在花园里采花扑蝶玩泥巴。

    书肆里摆出来的书都可以在店内翻阅,君虞找到正确的分区后就开始寻觅起来。对她来说读懂书里的内容不困难,难的是书籍摆放的位置于她而言太高了。明虚域的书又不像绪以灼那个世界一样,可以在书脊上看到书名,非得取下来看见封面才知道这是一本什么书。

    君虞自己够不着,就只能求助身边的大人。方才正好走到她边上的是一个容貌儒雅俊秀的男人,唇角带笑,瞧着一副老好人的模样。

    他不仅一口答应帮君虞取书,还特地问了君虞要找什么书。

    “阿叔,我想找一找有没有记录了空胧山的书。”君虞脸上没有什么大表情,看着很是乖巧。但绪以灼知道她只是学会了把情绪都藏在心底,把单纯无害的外貌展现给别人。

    不同时候的君虞,知道在相应的年纪与地位做出什么样子是最让人放心的。

    “空胧山啊,”男人没有第一时间找书,而是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知道空胧山的人这世上可不多,小孩,你和空胧山有什么关系?”

    君虞脸上适时流露出惊喜的表情,连眼睛似乎都亮了一亮。

    之所以说是“适时”……君虞能将别人骗过去,绪以灼可不会分辨不出她的表情是不是装的。

    她看着君虞维持类似的表情,将她要去空胧山寻找亲人的事尽数说了出来。君虞自然不是一开始就全盘交代了,而是男人透露一点他和空胧山有故,君虞也说一点,男人翻出记录有空胧山的典籍,君虞再说一点,等男人后来在地图上画出了通往空胧山的路,以及怎样才能过去,君虞才交代个干净。

    就好像是让一个有一定警惕性的小孩慢慢放下戒心的全过程。

    “刚好我要去空胧山附近的一个镇子办点事,路上一个人也挺无聊,你就同我一起过去吧。”男人最后道。

    君虞看上去很不好意思,支支吾吾许久后还是答应了。

    绪以灼皱了皱眉。

    “不对劲。”绪以灼忽然道。

    在匿踪法器的范围内,能听到她说话的唯有鲲鹏。鲲鹏撞了撞水桶壁,好似是在捧哏。

    “这个男人……之前我在人群里见过。”绪以灼努力回忆,“没错,就是同一个人!”

    明明先前那些小宗门的修士将君虞围在中间的时候,这个男人就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不动声色看着,将她们的对话尽数收入耳中。他分明早就得知君虞要去空胧山,却在书肆装作第一次见到君虞似的,问出那些多余的问题。

    这人有问题!

    绪以灼直接探出神识,不再是先前那样随随便便探察,一下就破开男人身上隐匿气息的法器,探得法器之下浑浊血腥的灵力。

    “魔修。”绪以灼喃喃道。

    一个魔修主动提出送君虞去空胧山,肯定不是善心大发想要做好事。

    绪以灼面无表情地将心中前往御兽门的计划划掉了。

    本还想着君虞寻到个去处她就能放心了……这叫她如何放心得下!

    *

    虽然绪以灼在西大陆但凡距离远一些,只要没有禁空令就会用飞舟出行,但在修真界能如她这般财大气粗的是极少数。绝大多数修士长途跋涉都得御剑和马车交替着来,不过只要去的地方不太偏僻,大部分路程都可以在仙令府的云外飞舟上度过。

    仙令府的云外飞舟就像是修真界的民航飞机,一次可以搭载大量乘客,路线固定,只在大城停靠。绪以灼发现这个时候的云外飞舟没有她那个时代管理严格,老李带她上飞舟前还得带她先去仙令府办个身份证明,而此时男人买了票就直接带君虞上去了,云外飞舟的船员只检查船票真伪,压根不核验乘客的身份。

    倒是省得绪以灼再弄个假身份了。

    她在君虞二人上船不久后也买票上去,被分配到的房间甚至离君虞不远,全程绪以灼都把君虞放在自己的神识感知之下,没有丝毫松懈。绪以灼一边不敢干涉过去,一边又担心君虞出事,一路上好险没将她愁死。

    虽然不知道魔修具体想要做什么的,但无疑是采补一类的事。像君虞这等天资绝佳的童女,在绝大多数魔修功法里都是大补之物。不过这魔修到底是没有胆大到在云外飞舟上动手,等在空胧山附近的旭城下船后,魔修竟然当真带着君虞往边上的一座镇子走去。

    绪以灼远远跟在后头。

    她的空间法器里后世的地图,绪以灼下船后突然想起,特地取出来看了看。只见魔修所说的那个镇子在地图上并不存在,而绪以灼探出去的神识,却又真真切切看到了他口中的小镇。

    绪以灼手中这份地图是平洲阁特制的,极尽详细,绝不可能说因为那镇子规模太小就没把它记录进去。

    要么这是一个只在特定情况下出现的鬼镇,要么,它在绪以灼那个时代已经不复存在。

    在得知男人是个魔修的前提下,绪以灼发现藏在镇子四处的隐秘魔气。

    看来她原来的猜想并不全对,魔修确实对君虞有所图谋,但并不是为了诱骗君虞随便说了个位置,他确实要回到这里……这个小镇,恐怕是某个藏在仙门地界的魔修的大本营。

    “天色太晚了,你先来我家休息一夜,明天我再带你去空胧山吧。”魔修的笑容无比温和。

    “好,谢谢叔叔。”君虞乖巧应答。

    无论是谁,都没有表现出一丝异常。

    第 28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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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亭镇坐落在群山脚下, 相邻的山山坡陡峭,视觉上带给人的感觉远要比它本身的高度更高。月下的山投下黑沉沉的影子,将整座小镇笼罩其中。

    穿过镇口的牌楼, 便踏入幽深狭窄的街道。深灰色的石板路许久没有修补,坑坑洼洼处不少盛了积水, 时不时踩上石板的一边就会让另一边翘起来,传来拔出泥土的钝响,街道两侧不少建筑的檐下都挂了红灯笼,灯笼表面似乎积着厚厚的灰尘, 连带着它投下的灯光也显得浑浊黯淡, 为石板路蒙上一层透着死灰的红纱。

    戌时放过, 街上已经没了人影,两边的民居大多也黑咕隆咚的。只有少数几间屋舍还亮着灯, 窗户纸上偶然映出走过的人影。

    魔修一边带着小君虞往镇子深处走,一边叮嘱道:“镇子中央有一个水塘, 水有十多个你那么深, 没过几年就有人不小心淹死里头, 最多的就是你这个年纪不会水的小孩子, 你可莫要去那边耍。”

    君虞点头道:“阿叔放心, 我就待在屋里哪儿也不去。”

    魔修满意了, 指着前方一座挂有四盏红灯笼的宅邸道:“叔叔家就在那里, 我的妹妹同我一起住, 待会儿我让她给你收拾个房间出来——你是不是饿了?我让家里厨子做点饭给你送过去。”

    君虞依旧乖巧懂礼貌地回应道:“谢谢阿叔。”

    跟着后头将一切看在眼中的绪以灼越看越是心焦。

    这魔修答应明日就带君虞去空胧山, 虽然有可能他明日又会拿出别的留下君虞的理由来, 但更大的可能还是他今夜就要动手。眼见着宅邸大门敞开, 君虞跟在魔修身后走入其中,在绪以灼眼中她好似是自己走进了某个吃人的怪物嘴里。

    君虞小时候的事, 绪以灼知道的实在不多。

    她只知君虞在很小的时候就拜入老楼主门下,却不知她在进入世外楼之前还有什么曲折的经历。绪以灼不知君虞此回是她命中注定有这一劫,还是她原先压根不会遭遇这件事,完全是因为绪以灼这个穿越者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改变了过去,将君虞连累了。

    她现在是该出面将君虞救下,还是袖手旁观不干涉过去的事?绪以灼粗略看出这魔修的修为在元婴大圆满左右,镇子里还有几个魔修,修为最低在元婴初期,最高也没有高过这个男人去。若绪以灼在全盛时期,自然不会将这几个小魔修放在眼里,但现下她重伤未愈,虽说就算这些人一起上她依旧打得过,但想要不在君虞面前暴露自己却是不可能了。

    绪以灼心中犹豫来犹豫去,顾忌这顾忌那,但身体已经很诚实地将装鲲鹏的水桶换作一只可以挂在腰上的竹篓,毕竟拎着一只桶可不好打架。

    骤然被换到一个狭小的地方,鲲鹏不适应地撞了撞水团边际。这一竹篓模样的物件是个小法器,孔洞虽大但一滴水也漏不出来,鲲鹏被包裹在了一个圆滚滚的水团中。

    绪以灼踩着围墙潜入了魔修的宅邸,一丝气息也没有泄露,熟练得她不禁在心里唉声叹气,尾随过郎迟谙几年后这活她是越做越熟练了。

    魔修带着君虞进屋没多久,就有一个女子出来迎接,他们二人面容确有五分相似,看来兄妹一说魔修倒是没作假。女子同他哥哥一样带着隐匿气息的法器,但绪以灼一眼就看出这也是个魔修。

    女子瞧见君虞,明知故问道:“哥哥,这位是?”

    “路上遇到的一个小妹妹,要往空胧山去,我见她孤身一人不太安全,就顺带捎了她一成。”本身就是最大危险的魔修装好人道,“今天天色太晚了,不方便继续赶路。阿缨你姑娘家的方便一点,带这小妹妹去找间客房歇下吧。”

    “好。”被叫做阿缨的魔修蹲下身,让君虞能够直视自己,如一个知心姐姐般温声细语地问君虞叫什么名字。

    “李鱼,木子李,小鱼的鱼。”君虞报假名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

    “小鱼妹妹还识字呢。跟姐姐来吧,姐姐带你去休息。”阿缨一边牵着君虞往偏院走,一边柔声说道,“对了,院里还住有一个个小姐姐,是哥哥的养女,你和她可要好好相处。她比你大个三四岁,如果屋里有什么东西缺了少了,一时找不到我们的话,也可以找那位姐姐要。”

    君虞点点头,动作和其他这个年纪的小孩一样总是很认真很明显,透出一股天真单纯来。

    绪以灼盯着阿缨将君虞送到住处,她的隔壁果然也住着一个小姑娘。到了绪以灼这个修为,不借助外物就能大致看出人的根骨,一下就瞧出这个小姑娘的天赋也非常不错。

    这个女孩的出现顿时启发了绪以灼,她一瞬间扩大神识,在镇中发现了许多童男童女的身影。这些魔修搜集这么多根骨绝佳的童男童女想要做什么,答案不言而喻。

    这些童男童女明显是被镇子上的魔修联手从天南海北用各种理由骗过来的。有些小孩显然发现不对劲,想要逃跑但哪跑得出这些有修为的修士手掌心,失败后半死不活地被锁在各种隐秘角落。而更多小孩就如这个被魔修收养的小姑娘一样,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是什么。

    小姑娘对同龄人的到来很是高兴,此刻正自告奋勇要帮妹妹打扫房间。

    阿缨面上虽装出一副好姐姐模样,但实际里全无照顾这些小孩的耐心,乐得小孩们自己动手。假模假样关心了她们几句后,随便找了个借口就离开院子去找她的兄长。

    将君虞带回来的那个魔修此时正在厨房监督厨子做饭,厨师是个普通人,在绪以灼的神识中他四肢百骸都穿插着丝丝缕缕的魔气,显然已经被抹去神智,只能在魔修的操控下如提线木偶一般做事。

    在一具行尸走肉旁边,阿缨自然不用遮遮掩掩地说话。

    “哥哥,今晚就动手是不是太早了?”阿缨开门见山道,“怎么说也该多养一阵子,直接拿去填阵未免太浪费了!”

    魔修皱眉道:“你当我愿意这么做?都怪那些眼皮子浅的,没忍住开了阵法,这阵法一开我们的魔气可就藏不住了,再拖几日,那些正道修士就要找上门来。唉,效果差一点就差一点吧,那小孩可是极品单灵根,足以补上差距了。”

    阿缨眼睛顿时一亮:“此话当真?”

    几万人里头才有可能出一个单灵根,更别是极品单灵根了,这样的天资一拿出来,就是玄玉仙宗那等大宗门都要忍不住抢人!

    “自然当真,难道你忘了我修的功法是什么了?”一个千载难逢的修仙苗子折在自己手里,魔修不觉遗憾,反而自傲道,“若是没瞧出,她这灵根还是水灵根变异而来的冰灵根!”

    阿缨先是一喜,很快又不甘道:“若是早些寻到她就好了,一个极品单灵根足以抵上百童男童女。要是我们一早就把她捏在手里,也不用找那些人来分一杯羹。”

    魔修同样不甘心,只是当时哪能预见未来的事,事已至此,再去多想于己无异。

    这时,厨子放下锅铲,麻木道:“做好了。”

    阿缨盛了两碗放在托盘上,展颜笑道:“我这就给她们送过去。”

    魔修叮嘱道:“你平日怎么对待如兰的,就怎么对待李鱼。不要盯得太紧,这小孩紧惕性挺高,你老是看她反而要让她觉察出不对来。”

    “我晓得了。”阿缨点头离开。

    此刻绪以灼已经弄明白了碗里是什么东西,于身体倒是无害,反而都是大补之物,唯一特殊的就是里面有一道阵引。魔修设下采补的阵法时,往往会在被采补者体内埋下阵引,让他们与阵法更加贴合。只要不入阵,这阵引就不会对人造成影响,放一段时间就会自行消散。

    绪以灼大致明白了阿缨为什么说要多养一阵,阵引会被人体自然排斥,得经年累月地喂才能让它趋于完整,但魔修显然已经没有时间等到把君虞养出来。

    阵引生效需要一段时间,君虞现在服下,魔修最快动手也要等到天亮。

    想到此处,绪以灼没有继续跟着阿缨,掉头离开了宅邸,她要去看看魔修布下的阵法。

    如果她没有感知错的话,这阵法就设在镇子的中央——在魔修特地叮嘱了君虞不要过去的水塘下。

    *

    两碗掺了许多炖得软烂的肉块的浓粥,一碗给君虞,一碗则是给那位名叫如兰的小姑娘。

    如兰一拿到手就美滋滋地开吃,她原先是个四处流浪的小乞丐,被这家人收留之前哪敢想自己还有肉吃,能有菜叶啃都已经不错了。刚开始吃到一般是肉粥的夜宵时她心里还无比忐忑,一边被肉味勾得直冒口水,一边又害怕自己吃得太多被人赶出去。但当被这样好生喂养了几个月后,她已然完全卸下心里的包袱,每天一到晚上就期待起夜宵来。

    没过一会儿,一整碗肉粥就被如兰吃进了肚子里。

    而坐在她身边的,那位被阿缨姐姐叫做“小鱼”的妹妹,却在阿缨姐姐离开房间后喝粥的速度瞬间慢下来,等她吃完了小鱼才吃了小半碗。

    “你快些吃呀,”如兰显然误会了君虞,催促道,“不用舍不得吃,每天晚上都会有的。”

    君虞道:“如果我是你,就会能不吃他们的东西就不吃。”

    如兰一脸疑惑:“为什么?”

    君虞面无表情,没有再说,于她而言对待不相干的人,提醒到这份上就算是仁至义尽了。

    第 28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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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兰喝了肉粥就开始犯困, 刷完牙后回了自己的屋里睡觉。阿缨才不想做这些伺候小孩的事,但想到将“李鱼”拿去填阵后,她的修为能比预计的再上几个台阶, 难得耐心地亲自带着君虞去洗漱。

    君虞同样是一脸困倦的模样。

    毕竟夜深,小孩子又觉多, 这时候不觉得困反而稀奇。阿缨亲手给君虞盖上被子后吹熄了烛火离开,房间骤然暗下前,她看见君虞紧闭着眼睛。

    他们这些魔修将整座望亭镇布置成采补大阵已经有十余年的时间,十余年未生事端已然消磨了阿缨的戒心。

    她没有发现在房门闭上的那一刻, 君虞就睁开了双眼。

    君虞静静等待了许久。

    她数着自己的脉搏计时, 当半个时辰过去院外还没有动静, 她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床。

    君虞没有点燃烛火,甚至都不需要打开窗户借着月光照明就能将屋内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不是真对修真界一无所知的普通稚子, 虽然娘亲确实没有教过她修炼,却和她说过许多她与师尊师兄在空胧山上的往事, 娘亲也说过修士会将天地间一种目不可视, 却又无处不在的气吸进体内, 转化为自己的力量。君虞从小就能感觉到周身环绕着什么, 在离断江上更是误打误撞地触及到了它们, 当它们进入体内, 化为丝丝缕缕几乎与身体融为一体的东西后, 君虞想这应该就是修士的灵力。

    她在没有人引导的情况, 自行跨过了从凡人到修士的门槛。

    将灵力凝聚于双眼, 君虞就能在黑夜清晰视物。她先是打开衣柜抱出叠好的被子, 将它团成一团后塞进被子里, 营造出她还在睡觉的假象,然后小心检查了整间屋子。

    君虞从来没有相信过那个将她带到此处, 自称段奎的男人。

    在房间四处,尤其是门缝窗缝这些地方,君虞果然发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她并不知道像她这样一个入道没多久的小孩子能发现魔修外放的灵力拿出去会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事,她用自己的灵力小心翼翼将魔修的灵力分开,并不像是用一把刀割断一根绳子,更像是用一块石子短暂阻断了水流,等将石子拿开水流立刻会恢复原状。

    只是分开一个容她通过的缺口,就花掉了君虞体内小半灵力。君虞冷静地擦了擦额上的汗,动作丝毫不显慌乱地翻过窗户,又不慌不忙地将一切恢复为原样。

    君虞在来的路上就规划好了逃跑路线。

    大门上了锁,可能有后门与偏门,但她不知道在哪。院墙于她而言太高了,她虽然可以用灵力翻过去,但君虞不想将宝贵的灵力浪费在这点小事上。她很早就看准了挨着墙生长的一棵树,三两下爬到树上后,踩着树枝往外一跃,恰好越过魔修附着在墙上的灵力。

    小孩子骨头本来就软,君虞又用翻滚卸了力,掉下去一点事情都没有,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就站了起来。

    到这个时候宅邸里还没有传来动静,恰好验证了君虞先前的猜测,魔修确实没有在她身上下什么监督她的东西。君虞深知自己这不会让人防备的年纪就是她最大的倚仗。

    君虞记得离开镇子的路,她全程都将自己藏匿在阴影中,警惕着魔修散落在镇中各处戒备的灵力,悄悄往镇外溜去。

    *

    对于君虞那边的动静,此时的绪以灼一无所知。

    她已经来到了望亭镇的中心,只见一片圆形水塘坐落其中,水面有两座八角亭与将水塘一分为二的蜿蜒浮桥,三者合一恰好形成了一幅太极图。水塘岸边栽有聚阴鬼树数株,枝上系有红绸红灯,将水面映作红彤彤的一片。别说会不会有小孩来这里玩水了,晚上光是见着这一幕就能吓哭不少小朋友。

    成年人看见,也难免觉得遍体生寒。

    绪以灼都不必用神识去探,光是站在这里就能感觉到浓郁的鬼气。她没有踏上浮桥,免得触及魔修们的布置被他们察觉,而是悬于空中掠至水面三尺处。魔修对水深的描述并未夸张,暗红水面下深达六七丈,中央浮桥投锚固定,绪以灼目光穿透潭水,看见所谓的锚乃是被锁链束缚住的童男童女尸身。

    他们皆着红衣,遍体呈青白之色,因在阵法之中尸身并未腐烂,但皮肤仍给人一种浮尸的软烂之感。水塘中的尸体并不止浮桥下绑着的这些,水底还埋了不少童男童女,被埋在淤泥之中的尸身皆是头下脚上,一半在土里,一半则暴露与水中。

    太极图一阴一阳,这片水塘恰好一半用来填童女,一半用来填童男。

    童男童女的精血与怨气,正源源不断地为阵法提供能量。

    随便埋在土里的那些根骨显然不如垂在浮桥下,而浮桥下的那些根骨也不是最好的,天资最好的小孩在两端八角亭中,他们同样构成了采补大阵的两道主阵眼。坐落于水面的八角亭设计出来就不是让人登上去歇息的,石栏将整个亭子为主,没有留出入口,亭中看上去倒是摆了石桌石凳,但实际上乃是障眼法,法术之下真正摆在亭中的两只血红棺材。

    其中一只棺材已用镇魂钉钉死,而另一只棺材则棺盖大敞,露出里面烂了一半的女童尸体来。绪以灼只消稍稍回忆一下她以前学过的阵法知识,就知道为何如此。这个采补大阵并不完整,土里的尸体,浮桥下的尸体缺了一些都不要紧,但作为两个主阵眼的童男童女却缺一不可。可能是因为魔修等得再也按捺不住,也可能是因为仙门的人就要查到这边来,总之他们在没有找到合适女童的情况下提前开了阵,可这个女孩的资质却不足以作为主阵眼,阵法也不出意外地失败了,那不该腐烂却腐烂了的尸体就是最好的证明。

    绪以灼眉头至始至终都皱得死紧。

    只是为了提升修为就叫百来个孩子枉送性命,这些魔修当真是千刀万剐都死不足惜!

    这个阵法已然处在崩溃的边缘,如今望亭镇内还养着的孩子只怕都是迫不得已时刻拿去填阵的备用选项,而现在有了君虞,等阵引生效,天一亮他们必然会动手!

    绪以灼看了看天空,今夜是下弦月,看月亮现下的位置,距离天亮也就一个时辰。

    她竟是不知不觉在这儿待了这般久。

    绪以灼当下就要赶回宅邸,然而她一动,身体便猛然一僵。绪以灼短促地屏住呼吸,当她将注意力都放在采补阵法上时,全然没有注意到外界的变化,然而她一动便发觉不知何时细微却坚韧的灵力丝已然锁住她周身。

    这边绪以灼面色一变,那边藏在暗处的人就知道绪以灼已经发现了她。

    灵力丝骤然绷紧,绪以灼一挥袖便将它们击散。

    对方这一下主要还是出于试探,饶是如此,绪以灼法衣上依旧出现了道道裂痕。绪以灼的心顿时一凉,难不成这破镇子里还藏着她没发现的大魔修?

    敌明我暗,绪以灼祭出八角宫灯将自己也隐进暗处,一把短箭被她用直觉射向了她觉得最有可能藏人的地方——绪以灼射了空,短箭穿过了空气齐齐飞向水面。

    然而她这一下,却歪打正着让人现了身。

    原先无人处忽地出现一个白衣人影,衣袖将短箭尽数卷起收拢怀中。广袖翻飞间,露出了袖内细密的金纹,而这世间只有一个宗门的人会将纹饰绣在衣服内侧。

    绪以灼盯着那金纹,停下来后续的攻击。

    这衣服甚至她空间法器里都有一件——毕竟她和君虞身量相当,她的衣服许多太过活泼不显稳重君虞倒是不会拿去穿,但她随手从衣柜里取走身君虞的衣服却是常有的事,一不小心就留了一件在空间法器里没有放回去。

    现身的修士笑道:“误会误会,这位道友,在下并非魔修,与道友一样皆是为了剿灭此间魔修而来。”

    绪以灼心道,世外楼的楼主,自然不可能和魔修是一伙的。

    绪以灼默默地看着眼前满头霜发,容貌同样苍老无比的老妇人,她只在君虞的描述中想象过对方的模样,这一眼,倒是将她与君虞的话都对应上了。

    老妇人没看出绪以灼目光中的复杂究竟为何,只当她是认出自己,笑吟吟地一边将短箭还给绪以灼,一边说道:“看来道友是认出我了,在下世外楼宣鹤。道友一手流影幻无灯,一手毕朱箭,可是檀庵府佘家的人?”

    绪以灼摇了摇头,法器都是她随便拿的,刚好拿到出自同一家的不过是巧合罢了。

    “晚辈不过一介散修。”

    对待一个辈分绝对小于自己的晚辈,宣鹤散人却以道友相称,言语中自己用的又都是谦称,果然如君虞所言,她的师尊是一个平易近人,无论和谁相处都平等相待的人。

    绪以灼没有想到宣鹤散人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世外楼的前任楼主宣鹤,世人只知她姓宣,俗家的名字早已掩埋在历史的长河中。她豢养了许多仙鹤,本人也极爱这种生灵,是以有人就叫她宣鹤,她本人也满意地认下了这个称呼,从此世人皆称她为宣鹤散人。

    绪以灼想,看来一切早已注定。那艘船的船长是一个好人,哪怕当夜将君虞揪了出来,也不可能在离断江上将君虞扔下船,多半会将她平安送到对岸,有没有她都一样。

    此时也是如此。

    宣鹤散人既然出现在了这里,想来,这就是君虞加入世外楼的契机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在修前文了,修的是错别字、病句和一些前后不通的细节,不会改变剧情,不用特地回去看。

    第 29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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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怎么说, 她不用改变过去到底是一件好事。

    绪以灼压下心里很不讲道理的微微失落感,往后退了一步道:“既然前辈在此,此地也无需晚辈操心了……前辈可瞧出这片水塘所藏的玄机?只消将另一处阵眼填上, 这个采补大阵便算是成了。可用来填阵的童女今夜已被带来此处,如今就关在镇西南方, 临街的第二幢三进宅院。”

    君虞既然今夜必会获救,绪以灼也不将自己知道的信息藏着掖着,看宣鹤散人的模样来到望亭镇的时间应该要晚上她许多,如此也给前辈省点力气。

    宣鹤散人果然不知此事, 神情稍稍凝重:“在下这边动身, 道友可要一同前往?”

    绪以灼犹豫了一会儿, 还是应了。

    虽说有宣鹤散人在,魔修们的下场显而易见, 镇中孩童她也定然能一力护住,但绪以灼还是得亲眼见过才能彻底放下心来。

    她只拜托了一件事:“劳烦前辈对外只当做我从未来过。”

    这一要求虽然奇怪, 但答应下来于人于己皆无碍, 宣鹤散人愣了一下便点头应下。

    绪以灼没有熄灭手中的八角宫灯, 只是让宣鹤散人能够看见她, 跟在她身后来到关有君虞的宅邸。

    宅邸有两处点灯, 分别是两位魔修的卧房, 大阵将要重新启动, 想必他们这个时候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而君虞和另一个小姑娘所在的小院则是漆黑一片, 绪以灼自然不会如魔修那般掉以轻心, 直接神识探去, 脸色骤然一遍, 房中已经没有君虞的身影。

    宣鹤散人同样察觉,低声道:“房内无人。”

    隔壁的如兰睡得正熟, 君虞的床榻虽然鼓起,下面却没有传出任何动静。绪以灼压根没想到君虞这么小一个孩子能够自己跑掉,立时以为魔修提前将君虞带走了。

    她不该去镇中央,应该一直在君虞身边待着的……

    宣鹤散人见绪以灼呼吸骤然急促,伸手按在她的肩上:“莫慌,此刻情况未明,我们进屋中看看有什么痕迹。”

    绪以灼稳下心神,点了点头,避开魔修用来警戒的灵力踏入房中。

    她一上前就摸了摸床榻,褥子冰凉,显然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睡人。紧接着绪以灼又掀开被子,只见被子下头是另一条卷成卷的棉被。

    “这可不像是魔修干的。”宣鹤散人若有所思道,“难不成,是那女童自己跑了出去?”

    绪以灼细细查验了门窗:“魔修灵力完好无损,若她有过开门开窗的动作,魔修应当已被惊动。”

    宣鹤散人道:“我们不就好端端地进来了吗?”

    她们能不惊动魔修,是因为实力摆在这里,但是……

    绪以灼道:“她如今才四五岁。”

    这伙魔修实在是在望亭镇安逸太久了,门窗处布下的小陷阱极其简陋。理论上来说,但凡是个修士只要足够细心足够谨慎都能越过这一陷阱,可一个小孩能做到这等程度,实在是让人难以想象。

    但在想不出其他可能的情况下,这就是唯一可能。

    对此时的宣鹤散人而言,君虞还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以至于此时很能笑得出声:“这女童不但根骨过人,心性也非比寻常,是可造之材啊。”

    她未来能做到的事,可不单单是一个“可造之材”可以囊括的。

    绪以灼正要找找君虞留下的痕迹,毕竟越过魔修的布置简单,在没有经过教导的情况下扫干净自己留下来的灵力残余是不可能的。绪以灼目光才从窗户上移开,回头便看见叫她心脏险些停跳一拍的一幕——

    她遥遥看见了阿缨的人影。

    谁能料到她竟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出门!阿缨虽然没有朝这间院子来,但她们的院落本就相连,经过院门的时候随意一瞥就能将隔壁院落的景象收入眼底。

    “糟了!”绪以灼出声的时候,宣鹤散人已然一道如练的灵力打了过去!

    在绪以灼神色变化的那一刻,宣鹤散人顿时意识到方才留下了多大的漏洞!

    她们确实用各自的方式藏住了自己的气息与身形,绪以灼开门时与进屋后也确实小心避开了魔修的布置,宣鹤散人后一步踏入房间,也没有将那些布置触发,但她犯了一个要命的错误——

    她忘了关上门。

    随便换哪一个凡人来都不会做出的蠢事,她却因为对自己隐匿气息的自信忽略了这最简单的一件事!

    宣鹤散人懊恼无比,同一时刻已然在补救。如她这等修为的修士,离体的灵力在一定范围内皆可化作武器,她来时特地留在镇中四处的灵力此刻就派上了用场。

    它们没有用来攻击,而是化作保护范围内无辜孩童的屏障。

    覆在身上的伪装还在,阿缨此刻仍未看到她们,但在瞧见敞开房门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出了事。

    她躲得已然算及时,但化作白练的灵力仍然削下了她的半个肩头。阿缨口中发出一声尖啸,只见肩上创口血肉翻涌,忽地无数血丝从中抽出,织作一张血网,将想要包裹住她的白练切割成道道碎片。

    君虞是剑修,但她的师尊宣鹤散人却不是。宣鹤散人一击未能斩杀魔修后,她袖中就划出一柄玉尺,通身莹白,色如牛乳。这即是宣鹤散人的本命法器,可刚可柔,刚直时为玉尺,柔韧时化白绫。

    一个照面足以让阿缨意识到她和宣鹤散人的差距,立时用出了短时间拔高实力的禁术。她压根没指望自己能和宣鹤散人一战,只求禁术能让自己逃掉。

    宣鹤散人正欲追上前去,却被绪以灼拦住,只听绪以灼飞速说道:“魔修不止她一人,她的兄长已然去追那女童!镇里还活着的孩子都已被喂下阵引,若是叫那人得手强行开阵,这些孩子也会被他拖着一起死!”

    宣鹤散人点头:“那你去追!”

    绪以灼斩钉截铁道:“你去!”

    她甚至直接把宣鹤散人推往魔修兄长离开的方向。

    绪以灼可不能出现在君虞面前,宣鹤散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她推了出去。等她已经踏上追赶魔修的路,心里还迷迷糊糊的,不明白谁去追能有什么分别,解决一个人不比解决一镇子的魔修省事?

    随着她与魔修的距离不断拉近,宣鹤散人心中疑惑更盛。

    她明明是个大乘期修士啊,对付这些化神都不到的小魔修就是放出道身外化身都够对付了,一个人就能做完的事现在硬生生分给了两个人,需要她本体去追吗?

    不过现在也没必要再想下去,她已经到地方了。

    只见前方一个小豆丁正迈开两条小短腿撒腿狂奔,眼见着前方已然出现临近镇子的轮廓,可她的速度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身后御风追上来的魔修。

    好在宣鹤散人的动作更快。

    玉尺斩下,有如一把利刃削下了魔修的头颅。

    身后可怖的气息骤然消散,君虞腿一软往前跌去,却没有落在结实的地面上,而是落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里。

    宣鹤散人抬起一只手捂住君虞的眼睛,不让她看见骨碌碌滚过来的人头,温声道:“小姑娘,没事了。”

    君虞剧烈喘着气,她一路狂奔跑得肺部与喉咙火烧火燎地疼,呼吸时都能尝到喉咙深处上涌的血腥味。宣鹤散人轻柔地抚着她的背部,耐心等她平复。

    顺带,不动声色地把滚到脚边的魔修头颅踢远了,抱着君虞走到看不见无头尸体的地方。

    等君虞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她拉下宣鹤散人挡住她眼睛的手,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老妇人问:“你是谁?”

    虽说刚才斩杀魔修的动作干脆狠辣,但宣鹤散人真的是个好脾气的人,对待小孩时说话声音更是温柔:“我为仙门修士,偶然发现有魔修于望亭镇中通过献祭童男童女提升修为。方才不小心打草惊蛇,好在及时救下了你。”

    听到她的话,君虞神色微变:“他不是因为发现我失踪才找过来的,而是因为你惊动了他?”

    宣鹤散人:“呃……没错。不过他们献祭会在天亮举行,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快到了。”

    就算她没有不小心惊动魔修,再过个两三刻钟魔修也能发现这小孩不见了。

    君虞道:“前方就是青染镇,我再跑一刻钟就能跑到,镇中正好有一个有化神修士坐镇的家族。”

    这些可都是她在云外飞舟上避着魔修好不容易打听到的。

    按她原来的计划,这个时候魔修不会出现,等他发觉自己不见了的时候,她早就跑到青染镇求得仙道世家的庇护了。

    君虞面无表情地看着宣鹤散人。

    她不想说得太直白,但希望这个人能够领略她的意思。

    她刚刚差点被杀,都是你害的。

    宣鹤散人:“……”

    为什么现在的情况和她预想之中,自己有如天神下凡从魔修手下救得无辜稚子,无辜稚子扑到她怀里嘤嘤嘤寻求安慰的景象完全不一样?

    而且她说得都对,宣鹤散人竟是一时间无言以对。

    她只能满心挫败地、抱着君虞慢慢往回走。

    明明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为什么做事和想法却和她的同龄人完全不一样呢……这世间哪有什么天生成熟的人,年纪小小就成熟起来,无非是被世事所迫。

    宣鹤散人低头问到:“你既然知道这些人有问题,为什么要跟着他去望亭镇,这一去说不定就再也出不来了。”

    “有他带着,我才能到空胧山。”君虞没有隐瞒,她在魔修手底下就如同那魔修在这个老妇人手底下,连反抗的心都难以生起,她没有在宣鹤散人面前说谎的必要。

    西大陆比东大陆辽阔太多,出行的工具也大有不同。在君虞好不容易来到西大陆的时候,她已然身无分文,在这等情况下想要独自去往空胧山不知途中要面临多上危险,君虞在看到魔修的那一刻,决定豪赌一把。

    她当然知道那个叫段奎的男人不怀好心,后来感受到段奎不小心泄露出来的浑浊灵力时,她就猜出了段奎应该就是所谓的魔修,可君虞仍然没有想办法走,或是找人求救。

    段奎想要利用她增进修为,她也想要利用他来到空胧山附近。

    这途中有许多环节都能要了命,最后也确实出现了完全在君虞预料之中的变故,但不管怎么说,她赌赢了。

    她已经知道空胧山在哪里,也已来到它的周边。等她确定自己安全,只需一日就能上山。

    “你真是……”宣鹤散人欲言又止。

    她本想斥责君虞怎么能将自己置于如此险地,可又想起这个年岁的孩子谁不是在父母的疼爱中无忧无虑成长着,若不是迫不得已,君虞何至如此?

    心中百转千回,几多惆怅,最后只余一声长叹。

    宣鹤散人道:“上山途中也非全无危险,待你休息好,我亲自带你上去。”

    她没有再问君虞为什么要去空胧山。

    君虞没有答应,但也无法拒绝。宣鹤散人给她的感觉是一个好人,她只是下意识对所有陌生人怀有戒心……可是,在压倒性的力量面前,她耍不了任何小聪明,戒心也没有意义。

    过了许久,她问:“我们现在要去哪?”

    宣鹤散人答道:“回镇子上去,那里还有许多小孩被魔修关着。”

    君虞没有再说什么,乖乖让宣鹤散人抱着她回到了望亭镇。宣鹤散人踏入镇中后,才发现一切已然尘埃落定,在她离开那会儿那位不知名姓的道友已然将此地魔修尽数斩杀,小孩都救了出来,自己也不知去向。

    宣鹤散人甚至发现了镇中央的采补大阵有被破坏过的痕迹,但那人发现一时间破坏不了后就放弃了。估摸是不想和回来的她撞上,扔下这个烂摊子留给她后自己直接离开。

    绪以灼走时担心这些醒着的小孩无人照看会出事,干脆用入梦香使他们全部睡着。宣鹤散人将君虞放下,守着这些昏睡中的小孩,放出一道道纸鹤召集附近的仙门修士来此善后。

    君虞一直安安静静坐在边上。

    等宣鹤散人放完纸鹤,停下动作后,君虞忽地说道:“我总觉得……我身边还出现过其他人。”

    宣鹤散人一愣,随即神色复杂地看着君虞。

    绪以灼对自身气息隐匿之好,若是当时绪以灼在暗她在明,只怕她都无法发觉绪以灼的存在,君虞一个刚引气入体不久的修士又如何能察觉?这已不是修道的天赋可以解释。

    对外界如此敏锐又特殊的感知,恐怕她在某个神秘的领域也有着旁人望尘莫及的天资。

    “小姑娘,你有祝师的天赋呢。”

    第 29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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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师严格来说不能算是修士。

    虽然祝师群体中大部分是修士, 但祝师的能力不与其修为挂钩,即使是一个一生都未入道的人,只要他拥有着对应的天赋, 就能被称为祝师。

    这一天赋,是其对外界变化远超常人的感知, 是其与生俱来的预知未来的能力。

    此时的君虞并不知晓祝师的能力会对她此生带来多大的改变,她只迫切地想要去往空胧山,一见被宣鹤散人召集而来的仙门修士前来收拾残局,便仰头问宣鹤散人她们什么时候能出发。

    君虞对西大陆最深的印象, 皆来自娘亲口中的师门。那座只有师徒三人的山在娘亲回忆里好似没有孤独的时候, 每一日都被满载着充实的日常塞满。君虞未见过李漱问与李悬剑一面, 但自有记忆起她就听着娘亲讲述他们,在她心中这二人早就是她外公与舅舅一样的存在。

    当君虞找遍了空胧山, 最后回到废弃了的山门,她不知心里究竟是怎样一种感受, 只觉空空荡荡, 好像只剩下一个摇摇欲裂的壳子。

    清平镇焚毁了君家的那一场大火, 好似在今日终于将她的世界焚烧至一干二净。

    那些支撑着她历经千难万险来到此地的希望, 原来并不存在。原来她在这个世间, 早已无依无靠。

    君虞并不知道李悬剑在发现师妹的魂灯熄灭后, 这个时候已然赶赴东大陆,也不知道他在发现师妹一门被灭后, 不日就会杀上天雪阁, 更不会知道此时李悬剑还不知晓她的存在, 在报仇未果后, 他会心灰意冷地抛下修真界的一切,自封修为去往东大陆, 又在辗转百年后回到清平镇这个伤心地。

    她只知道有一些仇恨,今后她要一力肩负起来。

    宣鹤散人遥遥看了山门前那个萧瑟瘦小的身影许久,终是叹了一口气,俯身将君虞抱在怀中:“你的亲人既已不知去向,不若到我门下修炼吧。”

    *

    御兽门的位置离御兽宗旧址颇远。

    可以说御兽宗的幸存弟子们就是简单粗暴地在明虚域挑了一个离原宗门最远的地方,要不是条件所限,他们恨不得渡过离断江去。绪以灼看了地图许久,不自觉和当初弟子们选址的思路对上了。

    就是担心灭了御兽宗的那位大能又杀回来呗。

    此时的御兽门,可怜巴巴地缩在距离断江不远的几个村落间,从一流宗门沦为末流后,他们也没那个财力复现御兽宗的宏伟建筑,甚至连一座气派些的山也寻不到了,宗门就建在从当地百姓那儿买来的山坡上,一旦超出宗门范围,不是果林就是梯田。

    山路未修,约摸现在的御兽门还不太想和外界交流。绪以灼走着田间小径上山,沿途见到许多农民田里劳作,此地的水稻一年能收三次,这会儿正好是收割最后一茬的时候。农忙时节看见农民并不奇怪,奇的是里头还混了个修士。

    各个仙门的门人制服大同小异,没几个会像离生门穿得那么歪门邪道,其余门派不是一身白就是一身青,只在细节上有所不同,主打的就是一个要从穿着上就看出仙风道骨来。农民们在地里头忙活对衣着的要求唯有轻便耐脏,于是站在他们中间的,穿了一身白衣的御兽门弟子就如鹤立鸡群般显眼。

    不过这位弟子显而易见已被周身场景同化了,只见她宽大的衣袖卷起绑好,衣裙下摆同样绑在腰间,白裤溅上了许多泥点子,她一手甚至拿着镰刀。

    绪以灼走过去的时候,听见她不住道着歉,原来这姑娘见村民们在田间劳作得太辛苦,偷偷跑出宗门帮他们收稻。修士先是在镰刀上贴了符,想试试御物,收稻的范围又大又便捷。不料稻子割是确实割了,可她学艺不精镰刀控制得不行,险些把站在稻子边上的人也割了去。修士吓得比被险些割着的人还厉害,老老实实收了神通,返璞归真地亲身上场充当劳动力。

    她和这些村民显而易见颇为熟稔,谁路过都能搭上两句话,绪以灼走到她身后的时候,修士刚送走一位来地里送饭的大婶,还从大婶的竹篮里分享到了一块烧饼。

    “这位道友,你可是御兽门的修士?”

    身后突然传来陌生的声音,修士看去,只见问话的是一位穿着碧色罗裙□□披帛的女子。她虽如寻常凡间女子一样抬起团扇稍稍挡住正午的太阳,但隐隐外溢的灵力却显示着这是一位修士。

    “在下御兽门陈九思,”修士拱手道,“道友可是要往御兽门去?”

    绪以灼颔首道:“正是。在下聊琴,有一些事情想来御兽门求教,不知道友可否引荐一番?”

    绪以灼自然可以直接寻上御兽门去,只是由御兽宗残部建立起来的御兽门,出于避祸的需要偏安一隅,外界流传的有关他们的消息甚少。这个时间点的绪以灼也没法去平洲阁问问消息,不太清楚御兽门如今是何情况的她有机会自然想先从门内弟子那了解一下。

    陈九思流露出为难的神色:“自然可以,只是我才答应了乡亲们收完这片田地的稻子。”

    绪以灼浅笑道:“我等一等就好。”

    此地距离御兽门的山门不远,若是陈九思直接带她过去,路上反而说不了几句话。

    陈九思也不是扭捏的人,闻言便埋头收稻子,只不过动作更麻利了下些。

    绪以灼跟在她身后慢慢走着,看着两边稻子不住倒下,问道:“陈道友来到这儿帮忙,可是门内的要求?”

    陈九思摇摇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乡亲们平日里送了不少谷米果子上山,正巧我听师兄说再过几日就要下雨,我也是农户出来的,自然知道淋了雨谷子容易坏,又得了他们的好,就过来帮帮忙。”

    “陈道友有心了,”绪以灼道,“不知御兽门其余弟子是否也这般好心肠。”

    绪以灼会突然想到可以找陈九思问问话,也是因为她看见陈九思能同这些乡亲打成一片,瞧上去就是一个好脾气的人。

    “他们……他们自然也是好人。”陈九思含糊应答。

    听她这般说,绪以灼就对御兽门其余弟子的情况大致有了了解,另起话头将这件事带过,没在这件事上多问。

    不用面对让自己为难的问题,陈九思显然松了口气。

    绪以灼一点一点地从陈九思那里套话,等陈九思忙完手里的活带她走到御兽门山门前的时候,绪以灼差不多拼凑了御兽门的现状。

    御兽门现今门人的大多数都是当年幸运活下来的那一批,他们不舍得放弃先前所学另拜山头,而是选择再起宗门。这些人还记得御兽宗辉煌的时候,巨大的落差总是让人难以适应与承认,担心灭门之祸重演不是他们不愿意与外界交流的唯一原因,另一重要原因就是他们还沉浸在身为一流宗门门人的往事里,不愿意面对自己已经沦为末流的现实。

    绪以灼很怀疑御兽宗的底蕴这些人继承了多少。

    自傲又自卑,只会将自己关在宗门里固步自封。别人不出山门是为了摒弃杂念潜心修炼,而御兽门的这些人纯粹是在逃避现实。

    御兽不是关起门来可以独自修出成果的法术,修御兽之道的修士必须在与兽类的不断接触中精进修为。绪以灼来的路上就发觉此地别说妖族寻不见,就是妖兽都看不到一只,御兽门的选址条件可以说与当初的御兽宗是完全反着来的。而当她站在山门,强大的神识覆盖全宗,发现御兽门内竟然没有几只妖兽后,心顿时沉了下来。

    按陈九思所说在山门值守的当有两名弟子,但绪以灼只看到了一位,另一位不知去向。勉强坚守岗位的那个弟子也没精打采地坐在一边,一副没睡够的样子。

    这算是御兽门的常态了,陈九思对此已经许久没有想法,但现在身边站着前来拜访的陌生修士,第一次发现门人如此懒散时的震惊又重归心头。陈九思跑上前问道:“于师兄,今日不是轮到你和何师兄值班吗,他人去哪了?”

    于师兄抬抬眼皮扫了她一眼,打了个哈欠道:“昨日打牌打红了眼,这会儿劲下去熬不住去睡了吧。正巧师妹你来了,师兄这会儿也困得很,你帮师兄值完剩下的班吧。”

    他说罢也不等陈九思应话,自顾自就要离去。

    这一出叫陈九思都懵了,她虽然早就知道自己的同门们不怎么样,但每隔一段时间同门的堕落程度就会让她再开一次眼界。陈九思哪能真把无人看守的山门扔在这,看了看绪以灼后,咬咬牙追上于师兄道:“这位聊道友是前来拜访的修士,你至少得把她带到前殿去。”

    于师兄这才发现陈九思身后还有一个人,诧异地回头看了绪以灼一眼。

    绪以灼把方才犹如闹剧般的一幕看在眼底,面上却没有丝毫变化,神情平静地奉上自己的拜帖。

    于师兄懒得送绪以灼这一程,但陈九思这话意味着她会帮他值班,想到这里于师兄才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他接过绪以灼的拜帖后,连看都没看一眼,就带着绪以灼往宗门里走,等将绪以灼扔在前殿,拜帖随意塞给一个弟子,就迫不及待地跑了。

    连杯茶水也没有,绪以灼在空无一人的前殿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等来一个御兽门的长老。

    这位于姓长老眼神浑浊,脚步虚浮,根基不稳。绪以灼对外表现出来的修为在元婴初期,这位长老不过金丹大圆满,还不知道是磕了多少丹药堆上来的,却觉得自己作为“大宗修士”,怎么说都要比绪以灼这一介散修高上一头,言辞中一股傲气,对于绪以灼这个来客很是不耐烦。

    绪以灼心中虽然极其失望,已然不觉得自己此行能收获什么成果,但还是好声好气地讲明了自己的来意。

    结果也不出她所料。

    这些连御兽手艺都要丢得差不多的修士,哪还知晓如何与鲲鹏这一类特殊生灵对话的辅助知识。看在绪以灼给的灵石的奉上,于长老勉强没有直接赶客,给她引荐了包括门主在内的其他御兽门高层,可惜没有一个能解决绪以灼的问题。

    在绪以灼提出想要进御兽门藏书阁一阅后,这些不学无术的修士却脸色大变,话里话外都是绪以灼是不是想要偷学御兽门的绝技,她是不是带着什么宗门世家的任务过来的。

    绪以灼忍不住在心中腹诽,就你们这样可劲儿糟蹋前人传下来的东西,还不如让别人偷学去算了。

    最后在绪以灼的灵石攻势下,她还是成功进入了藏书阁。

    连藏书阁这般重要的地方都无人看守,绪以灼没有直接偷偷进去,而是选择交钱已然很给这些修士面子了。出乎意料的是,藏书阁里头竟然很是干净,没有绪以灼想象中遍地积灰的情况。

    绪以灼随口问了一下领她进来的御兽宗弟子。

    那弟子挠了挠头,显然先前一次都没踏进来过,还是听见绪以灼这么说才意识此间不寻常之处。他想了许久道:“陈师妹经常会来看书,可能是她顺手打扫了吧。”

    听见这个姓氏,绪以灼心念稍动:“你说的这位陈师妹是?”

    “就是陈九思师妹。”弟子道,提起她时语气很是随意,甚至带了一丝看不起的意味,“她是五年前入门的,当时还在山门前跪了五天五夜呢,险些就直接跪死过去。要不是看她心足够诚,像她这样的四灵根,要是在御兽宗连杂役都当不了,哪像现在能当个正经弟子。”

    他撇了撇嘴又道:“入门后看书看得倒是勤,不过像她这样的天赋,看再多书也没用。”

    绪以灼不置可否。

    这位弟子压根不知道藏书阁什么书放在什么位置,绪以灼想看什么书只能自己去找。好在各类书籍都被分门别类放在不同的区域,绪以灼找起来不至于太过困难。

    她翻找的时候不由得想到,分类是否也是陈九思做的呢?

    绪以灼在浩如烟海的典籍里待了三天四夜,负责带她进来的那个弟子照理来说是要在一旁监督她的,不过半日后那弟子就嫌弃太无聊溜了,之后竟然也没有一个御兽门的高层发现这件事。

    绪以灼简直怀疑整个御兽门的知情人都把藏书阁里有个她这件事情忘了。

    在第四日的清晨,藏书阁里终于来了个人。陈九思看见倚靠着书架翻阅书籍的绪以灼时,惊得一下子呆住,下意识怀疑自己这是没睡够眼花了,揉了好久的眼睛。

    直到绪以灼出声问了个好,陈九思才相信了这位“聊道友”是真实存在的。

    “聊道友,你竟是还在御兽门。”陈九思不敢置信道,“我还以为你早就下山了。”

    绪以灼点点头道:“毕竟你是这三天里第一个踏进藏书阁的,这消息没传开来属实正常。”

    绪以灼这话里难免带了些挖苦意味,但陈九思完全说不出反驳的话,只能无奈地笑了笑。

    她熟门熟路地找到了上次没看完的书,继续看下去,一看就是半日。当她打算休息一会儿的时候,发现绪以灼正巧也在休息,目光落在穿透半透明窗纸的阳光上。

    “聊道友,”陈九思出声问道,“你来藏书阁是想看什么书?”

    绪以灼也没隐瞒:“你可知有哪本书里记录了如何与鲲鹏等生物对话的办法?”

    陈九思摇了摇头,鲲鹏可是生活在虚无中的生物,就是上古的神明都没法自由往来于虚无之中,修士又如何能与这一生灵对话,就是原先御兽宗的历代修士里,恐怕也没有接触过鲲鹏的。

    虽然心中这么想着,陈九思却没有把话说得太满:“藏书阁内典籍我还未全部翻阅过,也许在我没看过的书里有记载。”

    绪以灼心里头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她这些时日里其实已经把有可能有相关记载的书翻了个遍,然而一无所获。那些看上去不相干的典籍里确实有着有她需要的东西的可能,只是这可能性实在太过微小。

    绪以灼已经准备去妖族那边看看,虽说妖族和鲲鹏是完全没关系的生物。

    但是这时候,她听见陈九思说道:“其实不同兽类的语言往往是不同的,也就是说想要听懂它们说的话,所用的法术也是不同的。御兽宗的前辈们在研究与它们沟通的法术时,发现这些不同的法术有着相同之处。如果聊道友不介意等很久的话,我可以试着研究一下与鲲鹏对话的法术……”

    陈九思话说到半截,突然间意识到了一个最大的漏洞,声音顿时轻下去。

    她拍了拍脑门,不好意思道:“对不住,我都忘了自己哪里找得到鲲鹏。”

    这法术研究出来的前提,自然是要有对应生灵的配合的。

    绪以灼定定看了陈九思一会儿。

    陈九思目光飘忽,结结巴巴道:“那个,我可以再想想办法……”

    一个装着一条黑鲤鱼的竹篓法器,忽地扔进了她的怀里。

    陈九思抱着那条正在吐泡泡的鱼,一脸茫然地看着绪以灼。

    绪以灼道:“陈道友,那这件事情就麻烦你了。”

    陈九思后知后觉地明白了绪以灼的意思。

    她看着怀里的黑鲤鱼瞪大了眼睛,声音都发着颤:“你是说这就是……”

    “是,我可就指着你了。”绪以灼干脆利落地点头,“陈道友,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作者有话要说:

    想日个六的但是挺晚了,就先这样吧,也算把昨天的补上来了。

    这几天应该都是日五及以上,争取十五号前连正文带番外完结。

    第 29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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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后绪以灼数次想起当时所做的决定, 都对自己充满了怀疑。将鲲鹏交付给陈九思,不管怎么想都不是一件理智的事情,绪以灼只能归结于是因为其他御兽门弟子太不像话了, 才让其中唯一一个正常人陈九思显得无比靠谱,让她头脑一发昏就将如此重要的事告诉了她。

    说出口的话不好收回,绪以灼只能将希望暂且寄托在陈九思身上。

    几日后她离开御兽门,在附近的村子暂时住了下来。她倒也不需要定时上山去找陈九思,反正陈九思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来村里做好事,这时候恰好能问询一下进度。

    即便前人已然打好基础,后人想要再创一门法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绪以灼并不心急, 早就准备好了在这儿待上十年几十年的准备。不知不觉就是几个寒暑过去,让绪以灼对御兽门的无语更上一层的是, 她在这儿待了这么久,也没有隐藏过自己的踪迹, 御兽门的弟子愣是不知道她还在这儿。

    对自己宗门周边的情况都一无所知, 要不是因为现今修真界已被数百年前的帝襄杀得十分太平, 凰宜妖王这会儿还在沉睡中, 苏醒后也一门心思放在怜姑娘身上懒得搭理他们, 御兽门都能灭个几十次了。

    绪以灼并非一直待在村子里, 御兽门的藏书还没做到尽善尽美,当陈九思需要一些她无法取得的资料时, 绪以灼就会外出替她寻来。最远的时候, 她甚至一直寻到了涂云洲去。

    那一次绪以灼离开了很久, 走过了许多地方。

    她尽量不让自己留下任何痕迹, 但她不可能一直避着人走,行走在人群中时, 难免会听到一些修真界时下为人称道的事。

    他们说世外楼楼主终于收了一位亲传弟子,此弟子天赋卓绝,不仅有着变异的极品单灵根,其修行之刻苦也罕有人能与其相较,是不世出的天才。

    宣鹤散人与在她之前的历代楼主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她是在暮年之时入的世外楼,并且直接继承了楼主之位,在之前已经做了近千年的散修。进入世外楼后她也很少居于孤川,继续过着先前闲云野鹤的日子,在西大陆各处游历。君虞这一她唯一的亲传弟子自然要跟随左右,是以她小小年纪,就在修真界大放异彩。

    君虞的名字,甚至在短短一段时间内传到了涂云洲去,也传到了御兽门里。

    绪以灼归时是一个下着细雪的冬夜,雪花落在白狐斗篷上久久未化,直接融为一体。绪以灼来到点了一盏孤灯的门外,敲了两下门后,直接推开未锁的房门。

    她脱下斗篷抖了抖,抖落一地霜雪。

    陈九思正坐在炭盆边取暖,看见绪以灼进门,跑去小厨房为她端来一杯红糖姜茶。绪以灼身上虽带寒意,不过有修为护体并不感觉冷,但她还是接了过来,小口小口慢饮着。

    她一手把着茶盏,一手在空间法器上一抹,将一卷刻录好的玉简放在陈九思面前。

    “这就是《新辞异语》?”陈九思小心翼翼将它捧起,“可是在涂云洲找到的?我还以为聊道友一去要好些日子不见。”

    “母本就在你所说的涂云洲罗悟城的那间书肆里,我让老板另外刻录了一份。”此书不可不带到,绪以灼又不想因为她《新辞异语》的原本出现在其他地方,复刻自然成了唯一的选择,“我走时还是春日,一去九个月,已是好些时日了。”

    陈九思道:“涂云洲可不是寻常人不到一载就能走个来回的。”

    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就知晓绪以灼修为远比表现出来的要高。

    绪以灼心道,你说的那家书肆,我可不是第一次去了。

    不过这个时候《连理录》还不在那里,它会在未来的某个日子兜兜转转,最后流入琅嬛书坊中。

    陈九思没有急着翻看绪以灼为她找来的书,而是又跑去厨房热了些小菜端上来。绪以灼也不推拒,她来回为了节省点时间,已经好几日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

    绪以灼随口问道:“鲲鹏呢?”

    “在这儿呢。”陈九思指了指角落,绪以灼才知道她原先拿来装水的大缸里头现在游着一条鲲鹏。

    陈九思平时主要还是住在御兽门内,作为一个穷修士,她在村里没有另外购置住处,若是下山住的都是绪以灼家,绪以灼直接将钥匙给了她一把。绪以灼在时她来得不多,绪以灼走了就会自觉下山看家。

    “那个竹篓法器方便倒是方便,不过鲲鹏不喜欢太小的地方,扔湖里我又怕它一下子就游没影了,还是放在水缸里好。”陈九思道,“你不在的日子里我又找到一些有关鲲鹏的记载,鲲鹏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为了避免来自天地法则的伤害。照理来说它们是只能生存于虚无之中的生物,若以原本的身躯进入明虚域就会被此间法则重创,如不能及时回到虚无之中,不日就会被天道抹杀。唯一避祸的办法就是缩小身躯,且不能动用任何原本的能力。”

    绪以灼又看了水缸一眼:“也就是说它现在是没法自己逃掉的。”

    “对。”陈九思点了点头,停顿好一会儿后继续道,“鲲鹏此身任何一处对修士而言都是宝藏,且不说那个食下鲲鹏血肉可修为大增的传言是真是假,所有与空间有关的法器中都融入了鲲鹏鳞这件事,是验证过无数次的。古时候就有修士想方设法自虚无中抓来一条鲲鹏,为了不让它缩小成鲤鱼形,还用上了一种被称为镇压石的法器……”

    “镇压石。”绪以灼若有所思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陈九思接着说道:“未能缩小身形的鲲鹏无法在此间生存,没过多少时日就被天道抹杀。等它死后,那个修士开始试着扒鳞取血,但取鳞不久那个修士就全身溃烂、经脉尽断而死,也是这个时候世人才知鲲鹏鳞若非鲲鹏主动献出,无论多强大的修士都会受其诅咒而死。目睹此事的修士不敢再动鲲鹏身体,据说将它的尸身连带镇压石一齐封存在了极深的地下,只不过究竟在哪儿那就不得而知了。”

    陈九思说完以后,才听见不知响了多久的水声。

    “哎?”陈九思循着声音看去,只见装有鲲鹏的水缸边被甩了一地的水,“怎么突然闹腾起来了?”

    绪以灼道:“我们虽然听不懂它在说什么,但它应该是听得懂我们在说什么的。”

    镇压石是何物,绪以灼心中已然可以确定下来,连着两回都被鲲鹏攻击的原因此刻也终于明了。

    陈九思的进展目前只有这些,说完后她没有再提鲲鹏,而是一边吃饭一边和绪以灼聊起近些时候修真界发生的大事来。

    绪以灼也是这时在她口中听到了君虞的名字。

    “这事儿都传到御兽门来了啊。”绪以灼不由感慨,连御兽门这些成日混吃等死与修真界脱节的修士都能知晓,那君虞的名字在仙门地界只怕是人尽皆知了。

    鉴于绪以灼早知御兽门门人都是什么货色,陈九思也不客气地如实说道:“师兄师姐们提起这位君少楼主时都极为不屑,认为她能在十岁出头的年纪突破金丹,不过是占了极品单灵根的便宜,加之走了大运被宣鹤散人收入门下。”

    这些人口中说出这些话,倒是不值得稀奇。

    绪以灼淡淡道:“极品单灵根者世间还有几人,可未有一位在年少时能与君虞相较。”

    只不过他们是不可能承认君虞有此成就是因为她远超常人刻苦的,只会将一切归结为是她运气好,然后继续麻痹自己,他们一事无成只是因为亲妈没给他们生一副好根骨。

    对于同门的言论,陈九思显然极为不齿。

    “陈道友为什么会选择留在御兽门?”绪以灼终于忍不住问出这个在她心中徘徊许久的问题,“陈道友虽因天资所限,在修道一路上难以走得长远,但道友心性与悟性皆为上等,若是离开御兽门另投他处,绝不会止于此步。”

    不过九月未见,陈九思脸上就已经呈现出老态。这变化极其细微,不过是眼角添了一道细纹,放在凡人身上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但放在修士身上,便显出了一些不好的征兆来。

    陈九思的修为已然停滞原地太久,她根骨本就不好,又被御兽门这烂泥扶不上墙的宗门拖累,不仅现在还没有从练气突破到筑基,甚至隐隐有了会在练气期停留一辈子的趋势。

    练气期修士的寿命,与凡人相较多不了几年。

    毕竟一直在麻烦陈九思帮自己做事,绪以灼提过好几次帮陈九思修炼,但陈九思每一回都拒绝了,只让绪以灼有空的时候多帮她带一些感兴趣的典籍就好,也没有说过其中缘由。

    直到今夜,陈九思给绪以灼煮了红糖姜茶,自己却是温了一壶酒。她慢慢啜饮着,脸上因酒意浮出两团薄红,那些藏在心底的原因也终于冒了一个头。

    “聊道友有所不知,我当初执意拜入御兽门门下,不是向往长生之道,只不过……”陈九思笑了笑,大概自己也觉得她的理由是在稀奇,“只不过是为了我的那只猫儿。”

    “猫儿?”绪以灼不可思议。

    “是,与我相依为命的一只猫儿。”陈九思缓缓道来,“在下家中原是一户富农,虽也免不了要在田地间操劳,但日子比寻常百姓要好上太多。我从没向往过修士飞天遁地的神通,只消继承祖辈传下来的田产,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就好。”

    陈九思垂了垂眼眸,很是无奈地笑了笑。

    “可是几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一家人总不能把生计全寄托在老天爷开恩上,我爹就想着到最近的城里去讨个活计。说是去最近的城里,那最近以我们所在的位置来说也已经很远……就是在这段路上,拉板车的老马受了惊,将我爹甩了出去。板车上待着的不止我爹一人,其他人顶多擦破了皮,我爹却恰好一脑门磕在石头上,死了。”

    “一个月后我爹的尸身被送了回来,那时候烂都烂透了。我闻到味道,连看都没敢看上一眼,娘亲却扑上去抱着他哭了一宿……她本就因为连年旱灾心力交瘁,我爹走后她一时想不开,上吊自尽了。”

    陈九思怅然道:“明明也没有谁被逼到绝路,可偏偏突然间就这么死了。”

    “我没守住家里的地,大部分地产都被那些狼狗一样的亲戚抢了去,自己只保下一片薄田。那段日子该是很难熬的,但我好端端撑了下来,现在回想,也想不出遇见过什么难事了。我没觉得自己从此无依无靠,十来岁时捡着的猫儿还在呢,我到底是还有一个亲人在世的。”

    “我没打算成亲,那些平时不闻不问,出事后跑来落进下石的亲戚我也从未把他们当做亲人,只想和我的猫相依为命过一辈子,但猫又哪能像人一样活那么久呢?它老得很快,后来又生了一场大病,眼看着就要死了。我从路过的行商那里听说几座山外有一个叫御兽门的仙门,是专门和动物打交道的。我想着他们有可能能救我的猫,便扔下爹娘留下的房子和那片田,带着猫儿特地赶来了这里,求了很久,才终于求得他们让我入门。”

    绪以灼轻声道:“你的猫,我还没有见过。”

    “在我入门的第三年去世了。”陈九思说道,语气倒也不显低落,“御兽门的功法主要还是针对妖兽的,对于这些未开灵智没有灵力的普通动物,也就了解它们的习性,勉强能听懂它们在说什么话。我不后悔当年拜入御兽门下,虽然他们确实没教我什么东西,几乎全是我在藏书阁自学的,但如果当初我没来这里,我的猫儿挺不过那一年,直到它走到那一刻,我也不会知道它每天喵喵叫是想要和我说些什么。”

    “它说了什么?”绪以灼好奇道。

    “其实像小猫这样的动物,它们是没法像人这样复杂思考的啦,说的话表达的也都是很简单的意思。”陈九思的声音里没有悲伤,她笑道,“我家猫儿说话就像小孩子一样,在知道它和我待在一起过得很开心后,我总算是能安下心来。”

    “我总是很担心它和我待在一起是在吃苦,当初我是和几个女伴一起捡到的一窝小猫,一眼我就将它挑走了。家里败落后,我老是想它跟着别人会不会更好,好在我能听到它亲口说,我将它照顾得很好……虽然只又过了三年,但人间得以相伴几载,就已是此生大幸。”

    陈九思倒了倒酒壶,发现已经一滴都没有了,随手一扔后道:“我呀,是真的没打算修炼到什么程度,一开始这就不是我来御兽门的目的啊。修炼对于我来说,远没有听懂这些相伴左右的生灵在说什么有意思。我知道聊道友一直怕耽误了我,想要帮我修炼,但有机会听懂鲲鹏这样传说中的生物在说什么,对我来说就是值当的报酬了。”

    绪以灼听着陈九思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说她利用御兽门的藏书阁学了多少,说她们身边常见的动物每天都在讲着什么话。最后陈九思不胜酒力,在某次脑袋点到桌面的时候直接醉死过去,绪以灼将她带到了卧房里安顿下。

    滴酒未沾的绪以灼自是十分清醒。

    她路过水缸执起水瓢,顺手将鲲鹏捞了出来,带着它坐到门槛上。房门被她开了半晌,借着灯光能看到屋外一片雪色。

    绪以灼静静看了落雪半晌,忽地从空间法器里取出那块在褚苍山脉内的那片水潭,鲲鹏尸体之上取到的石碑。

    鲲鹏顿时紧张得尾巴都摆了。

    “果然,这就是镇压石吧。”绪以灼道。

    鲲鹏正因不知绪以灼这个时候拿出镇压石是要干什么而满心不安,随即便见绪以灼骤然爆发的灵力将镇压石震成了碎末。

    “硬度倒是不怎么样。”绪以灼说道。

    一地粉末,很快就被落雪掩埋。

    鲲鹏与雪色一般无二的眼眸抬起奇怪地看着她。

    绪以灼没有再说什么,将鲲鹏送回水缸里后,回到自己的那间卧房歇下。第二日一早,酒醒后的陈九思就接走鲲鹏带回了御兽门,绪以灼带回的典籍正好能解开她先前的许多疑惑,陈九思忙着回到御兽门的藏书阁让这些典籍互相佐证。

    自那夜后,绪以灼再见到鲲鹏,鲲鹏显而易见乖巧了很多,不再老是把水甩到她身上了。每次绪以灼到来它都会悄悄钻出水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绪以灼。

    绪以灼平心静气地又等待了十载。

    终于在十年后某一天,她正沿着田垄慢慢散步,看头顶群星一颗一颗陆续冒出,前方背着装有鲲鹏的竹篓的陈九思忽然披着满肩暮色奔来。

    “聊道友!”不等跑到跟前,在看见绪以灼身影的那一刻,陈九思就忍不住高喊道,“我听懂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万字!

    天呐这是我写过最长的东西!

    第 293 章

    ===================

    创造一门法术无比艰难, 学习一门法术却不是多费劲的事。等月亮攀至头顶,坐于明月星河之下,不出两个时辰绪以灼就掌握了陈九思教她的法术。

    而鲲鹏则在这段时间被她放到了水田里, 它平时置身最宽敞的地方也不过水缸,此时此刻正欢快地游来游去。

    “不用担心它跑掉吗?”陈九思有些担忧地问。

    绪以灼很放心地说道:“它不会走的。”

    在她毁掉镇压石之后, 鲲鹏就变得无比老实,有事没事甚至还会往她身边凑。绪以灼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她和鲲鹏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她暂时还找不到回到正确时间点的办法,而鲲鹏也由于她暂且不知的原因无法回到虚无之中。

    绪以灼有一种预感, 等她成功和鲲鹏沟通上, 距离她离开的时间也就不远了。

    耳边蛙鸣阵阵, 月色下的水田泛着粼粼微光。时值盛夏,就是在深夜气温依旧是热的, 好在有徐徐吹来的夜风能驱散几分暑气。夜间时有人外出散步纳凉,但也只有绪以灼和陈九思敢直接坐在田垄上, 将裙摆挽至膝盖, 脚尖一点一点时不时就会触碰到水面。

    狭长的叶片被风吹动, 扫过小腿带来丝丝缕缕的痒意。蚊虫险些撞入此处, 又慌不择路地四散逃逸, 绪以灼随手插入土中的一截香正散发着人类无法看到, 却可以驱走虫蚁的烟。

    绪以灼习得法术后, 离开招呼鲲鹏过来。她只简单喊了一声, 神识范围之内便看见那条游远了的黑鲤鱼一甩尾巴, 慢慢悠悠分开水流朝她游来。

    等待鲲鹏的游到的间隙里, 陈九思悄悄找绪以灼告小状:“这几年鲲鹏都没怎么说话, 但我记下了它说话最密那会儿的口型,如果没记错的话, 它那时候应该是在骂人。”

    听到这话,绪以灼竟然不怎么觉得意外,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在镇压石被毁以前,鲲鹏见到她没完没了地吐泡泡原来都是在说骂她的话。

    敢情这还是条祖安鱼。

    好不容易游到的鲲鹏一来就听到这些话,圆脑袋探出水面,不清不中地撞了陈九思的脚踝一下。

    绪以灼俯身将鲲鹏捞了出来。

    她的掌心凝聚出一团水团,鲲鹏在里头摇头晃尾,撞悠了两圈才停下来。

    “鲲鹏?”绪以灼试探着叫了一声,按她原先的猜想和陈九思后来证实,鲲鹏是能听懂人言的。

    算算时间,距离她来到这个时间点都快过去二十年了,绪以灼时至今日才第一次听到鲲鹏说话。

    就好像她在脑内装了一个翻译器,鲲鹏所言是什么意思自动呈现在她的脑中。

    【嗯。】鲲鹏应了一声。

    看见绪以灼神色的变化,陈九思就知道这事成了,笑了笑站起来,说道:“接下来应该是没我什么事了,聊道友,就此别过,我这便回山上去了。”

    绪以灼微怔:“陈道友不多留一会儿吗?”

    “不啦。”陈九思摇了摇头,“道友应该还有许多事情要跟鲲鹏说。”

    而这些事情多半不方便为旁人知晓,陈九思玲珑心肠,知情识趣地就要自己离开。毕竟是夜间,即使今夜月辉皎洁如水,盈盈地落在人身上,陈九思仍觉得绪以灼脸上好像覆了一层朦胧的纱,显得模糊不清。

    陈九思想,这一面,应当就是最后一面。

    聊道友是突然闯到她世界里的一团迷雾,直到现在陈九思仍不知晓绪以灼的来历,也从未想过去窥探她的秘密。人间际会,萍水一逢,于陈九思而言这些日子已然值当。

    她向绪以灼招了招手后,背身往御兽门的山门小跑而去。发丝在月下微晃,被月光添了一分雪色,但绪以灼知晓她的发间确已掺了霜发。

    【她的寿命也就剩几十年了。】鲲鹏忽然说道。

    绪以灼看着陈九思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视线中,问它:“你还知道这个?”

    【我既生活在时间之外,看穿一个普通人寿命的长短自然不是难事。】鲲鹏道,【像你这样的才看不太出来,只能知道你不是这个时间的人,甚至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绪以灼又问它:“那你知不知道,我该怎么回到这两个地方。”

    【后者,你要找到此间空间最为薄弱之处,可将空间相连的媒介,与足以支撑你去往另一个世界的力量。此地天道能将你带来这里都已是机缘巧合,天时已过,你想要回去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

    听到鲲鹏所言,绪以灼心想这听起来确实是一件与奇迹无异的事。

    然而此时此刻,她已然基本上抓住了奇迹发生需要的所有条件。

    鲲鹏没有停顿,随即就继续说道:【只是想要回到原来的时间就没有那么困难,你因为虚无里的缝隙掉进了错误的时间,回到虚无之中找到那个正确的缝隙就是了。】

    “这可不是单我一个人着急的事啊。”绪以灼道,“你同样迫切地需要回到虚无之中吧——甚至比我还要着急。我修为放在这里,就是去到上古时期也能过得很好,但你一旦离开虚无就不得不变成这幅毫无力量的形态。这些年我也没将你看管得多严实,但你一次也没试过逃跑,看来光凭你自己是无法回到虚无之中的,而且确实没有任何反抗之力,所以才会宁愿留在好歹知些底细的我身边,总比去往全然未知的外界要好。”

    绪以灼说得很不客气,几乎把鲲鹏心里想着的那点事尽数抖落出来。

    过了很久,鲲鹏才不情不愿哼哼唧唧地应了一声。

    绪以灼也不和它分析这分析那,直截了当地问道:“该怎么做才能回到虚无之中,你能不能将我带回正确的时间?”

    【可以,】鲲鹏道,【但我需要你的力量。】

    它这话,倒是在绪以灼的猜想之中。

    【如你所言,光凭我自己是无法回到虚无之中的,我一旦动用足以回到虚无的力量就会立刻被此间天道发现,说不好会被直接抹杀。】于鲲鹏而言,用自己的力量无疑是在走投无路之下才会做出的最糟糕选择,【但是,我可以借用你的力量撕开明虚域的屏障,回归虚无。】

    “合作吧,”绪以灼道,“我借你力量回到虚无,你将我带回我的时间。”

    一人一鲲鹏完全没有你来我往讨价还价的必要,摊开来讲清楚后当下就敲定了合作。

    当绪以灼毁掉镇压石,她和鲲鹏之间那点勉强算得上数的隔阂就此消失。在这个时间这个世界她们是最合适的盟友,可以说很久以前她们的合作关系就已经建立了,这么多年都是在等待那个沟通时刻的到来。

    “我该如何做?”绪以灼这么问着,然后便按照鲲鹏的指示,抽出几缕温和无害的灵力丝与鲲鹏相连。

    绪以灼的灵力并没有通过灵力丝流到鲲鹏体内,这些自她体内涌出的丝线更像是形成了将她与鲲鹏连接的桥梁,绪以灼又一种诡异地与鲲鹏合为了一体的感觉,鲲鹏直接在共享她的灵力。

    这种感觉实在是过于怪异,现在的鲲鹏于她,就好像是绪以灼服下化妖珠后那一会儿,她的尾巴带给她感受——感觉是一体的,又感觉是两个毫无关联的个体。

    绪以灼忍不住问道:“就这样吗……!”

    后半截话骤然拔高,变作惊呼声,陡然变得尖锐的尾音又转瞬消弭于无尽云雾之中!

    绪以灼:“!”

    她用力抓住鲲鹏的鳞片以稳住身形,只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了一辆过山车上,忽地爬高又以更快的速度猝然落下。

    鲲鹏压根没和她打过一声招呼,在绪以灼还在不确定自己做得对不对的时候,鲲鹏直接带着她冲开屏障一脑门撞进了虚无里!

    回到阔别许久的虚无,可算又能化为原型自由活动,鲲鹏顿时撒了欢地在虚无里游上游下。绪以灼被迫绑在这辆过山车上升高俯冲四处,制止的话又压根不能响在虚无里,好一会儿后才想方设法构建出了与鲲鹏以神识传音的通道。

    【停停停停!】传音里绪以灼大声叫停。

    鲲鹏赶忙来了个急刹。

    绪以灼:【……】

    绪以灼深吸一口气。

    不要生气,你还能拿条脑子缺根筋的鱼怎么样吗?

    绪以灼咬牙切齿道:【下一回动手之前,可以提前说一声吗?】

    鲲鹏心虚地摆了摆尾巴。

    绪以灼勉强平复好心情后,问它:【这里这么多裂缝,你能找到准确的哪一个吗?】

    鲲鹏道:【完全准确是不可能的,最好多进几个缝隙,一点一点调整到正确的那个时间。】

    绪以灼对穿越时空这一业务一窍不通,自然全听鲲鹏安排,只是有一个问题:【如果时间有误差怎么办?比如说晚了正确的时间几年。我有一个朋友,她缺了这么一段时间后,天道直接算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连无命格之人都算不上,除了意识一切都会随时间溃散。】

    想到长生跳过时间带来的恶果,绪以灼不禁满腹担忧。

    鲲鹏疑惑道:【可你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啊。】

    绪以灼:【……】

    这么说,好像也是哦。

    鲲鹏想了想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是因为天道对你有所求,特地被召来这个世界的人,不需要担心这件事。回去的时间不管怎么样都会有误差的,晚个几年不是问题,早了才可能出事。】

    绪以灼一愣:【会怎么样?】

    【同一个时间点是不能出现两个你的,这种事情的发生是会影响整个世界存续的重大错误。即使天道对你再宽容,你也不会比世界的正常运转更加重要,天道一定会直接抹消错误。】

    至于怎么抹消?

    当然是将错误本身的存在直接清除掉。

    【我可以看到你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我会在保证你不重合的前提下多跳一次,取一个折中的时间,这样你回去后距离原来的时间也不会过去太多年。】鲲鹏说罢,瞅准一个时间裂缝,一头钻进其中。

    绪以灼还没有反应过来,猝不及防之下就被裂缝吞了进去!

    绪以灼:【……】

    刚说过动手之前告诉她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得有点少……明天会补回来哒。

    第 294 章

    ===================

    两次被时间缝隙吐出, 落地时的感受都不太美妙。

    第一回绪以灼整个儿砸进了荷塘里,湖水瞬间没过头顶。第二次她又掉进水中,但这回水的高度也就能漫过她脚踝, 绪以灼只觉自己好像陷进了什么软和的淤泥之中,好处是并不疼, 但依旧溅起了高高的水花。

    溅起的水,就这么在半空中化作圆润的水珠。它们悬浮在包裹着绪以灼的一片奇异白雾中,久久不曾落下。

    水滴之中,还混杂了许多宛如泡泡的轮回之境, 这些由逝者记忆, 或是从时间长河掉下来的碎末形成的泡影内, 无数影像闪过。但绪以灼没有多留意它们一眼,只怔怔看着与她隔了一层朦胧雾气, 就在不远处的少女。

    上一回见到她小小一团,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当穿越过一次时空后, 她们间隔了更多的年月。她们一站一坐, 绪以灼要仰头才能看清她的面容, 少女还未完全长开, 眉眼间尚存几分青涩, 又好像再过几日就能脱胎换骨为青年。修道之人容貌经年不变, 骨肉纤秾有度,但内绣繁复金纹的衣袖下露出的手腕却显出几分瘦骨嶙峋, 被腰带束住的腰也纤细得不堪一握, 若不是修炼得实在太苦, 何至于将自己折腾成这幅样子。

    那双如枯井般黑沉沉的眼睛,忽地点上几分亮色。

    对面的白衣少女同样怔住。

    有泡沫自她们眼前掠过, 绪以灼恍然间发现这些泡影好似将她们也框入了其中,明明身处在同一位面,她们却好似隔着不可逾越的屏障对视。

    啪的一声,变回黑鲤鱼的鲲鹏从天而降砸进了绪以灼怀里。

    绪以灼如梦初醒,条件反射地抱住鲲鹏,背身就往茫茫白雾跑去,转瞬就没了身影。

    “等……”君虞下意识抬起手,后半截话却最终没有说出来,消散于浓雾之中。

    那是她真实所见,还是存在于轮回之境里的一个幻影?是她心中所想的那个人,还是只是她从离断江尽头扭曲的时空中看见的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

    绪以灼不知道此时还是世外楼少楼主的君虞因为她站在原地出了多久的神,她满脑子只剩下一句话:完了完了完了……

    她真的已经尽力避开后世认识的人了,谁能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被君虞看见自己的脸?

    她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一从时间的缝隙出来就掉到了君虞眼前。

    “你找的都是什么地方啊!”跑出老远的绪以灼终于忍无可忍地去掐鲲鹏的脖子——如果一条胖鲤鱼也能有脖子的话。

    【我怎么可能知道裂缝的另一头具体会有什么?】鲲鹏委屈,它要是有那个能耐的话带绪以灼回去还至于有误差么?直接定点定时投放。

    “我完了。”绪以灼绝望地半蹲下来,抓自己的头发。

    鲲鹏不理解:【至于吗,不就是被别人看到一眼?】

    绪以灼幽幽道:“你知道什么,刚刚见到我的那位是我未来道侣。”

    这关系让鲲鹏着实呆了一会儿,不过它很快就道:【不小心接触一下问题不大,这些细微的影响天道都是能够抹平的。】

    还有这个说法?绪以灼悄悄竖起了耳朵。

    【不管是人还是别的什么,只要回到过去就会造成一定的改变。甚至哪怕没有人穿越时间,虚无中的时间裂缝若是接触,不同时间的东西也可能会掉进另一个地方——这个地方的时间扭曲非常严重,我在这里能感觉到一些不属于这个时间点的东西。】鲲鹏说道,【虚无里是不存在时间的,明虚域的时间你可以将其视作一条固定从一头流到另一头的笔直长河,河道有一些细微的改变没关系,天道可以慢慢将它调整回正确的位置,但是——】

    鲲鹏语气严肃地说道:【如果你做出了什么会导致这条河枯竭的事情,那天道就只能将你的存在抹除掉了。你现在有被天道排斥的感觉吗?没有就没有关系。】

    闻言,绪以灼总算松了口气。

    好歹是不用担心未来会被她改变了。

    但是她很快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我先前回到过去杀了一个人……”

    绪以灼将与长生有关的事情尽数告诉了鲲鹏。

    【你说的这个人,其实就是被天道排斥了。她想通过这个办法脱离她既定的命数,却扰乱了正常的时间,她的存在死劫那日就被抹消,后续的她是寄生于此间的一个错误。】鲲鹏道,【你回到过去可以看作是修正了这个错误,天道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至于她后续做出来的事情,天道会想办法让它们变得合理的。】

    绪以灼彻底放心了。

    按鲲鹏的说法,长生就是明虚域的一个bug,修bug的她自然不用承担改变过去的责任。

    鲲鹏继续道:【这个地方的时空重叠,有着许多肉眼看不到的乱流。我们最好不要从这里回到虚无,走到稳定一点的地方再说。】

    “恐怕没有这么容易。”绪以灼起身环顾四周一望无际的白雾。

    冷静下来的第一时刻,绪以灼就意识到了自己正身处什么地方。能和周身场景与出现在这里的君虞对上号的,无疑只有寻方之变时的离断江尽头。

    漫涨的离断江水与随之一同前来的无边白雾一齐包围了整座寻方府,将寻方府内的十来万百姓与前来调停的各方大能尽数困于其中。不过几日作为当时北域中心的寻方府就沦为死城,城中的强大修士在联手的情况下几度未能突围,在迫不得已之下才深入离断江以寻得一线生机。

    光绪以灼知道的,来的人里除了君虞还有宣鹤散人和禹先生,这些人联手都走不出去的地方绪以灼觉得自己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

    至于最后要怎么离开……

    那当然是等离断江水自己退去了,绪以灼一个从未来来的人,自然知道这潮水是有退去的一日的。

    不过这个时间点被困于其中的人就不知道了,现在定然在为这件事焦头烂额呢。

    绪以灼前方蓦地出现了一个行动间显出焦虑之态的身影。

    周身白雾实在是太过阻碍视线,直到那人快要撞上来绪以灼才发现,躲闪不及,不得不和她打了一个照面。

    绪以灼没有想到自己在离断江尽头见到的第二个人,竟然也是一位熟人。

    “道友?”宣鹤散人看见绪以灼,惊讶得微微睁大了眼,“昔日一别,许多年不曾见了,没想到这个时候你也来了寻方府。”

    绪以灼的出现到底是改变了过去。

    这个时候本不该知道绪以灼的宣鹤散人,却在此时认出了她的面容。

    “……好久不见。”没打算和过去的人有太多接触的绪以灼已然准备好了开溜。

    宣鹤散人从她脸上看出了一丝心不在焉,这位多年不见的道友同上回一样神秘莫测,就在诸位同道苦于如何离开寻方府的时候,同样困在其中的绪以灼却显得不慌不忙,丝毫不担忧自己的处境。

    绪以灼没表露出半点想要同行的意思,宣鹤散人拱了拱手便准备离开,只在离去前问道:“不知道友可有见过我的弟子?”

    绪以灼表情茫然了一瞬,她其实是在想君虞现在在哪儿,但宣鹤散人误会了她的意思,解释道:“就是当年我在望亭镇救下的那个逃掉了的孩子,那会儿你还特意叮嘱过我,不要对旁人将其你曾经来过,那孩子现在还不知道她能得救你也帮了忙。”

    这种感觉极其奇怪,好似她和君虞已经既定的缘分忽地因为人为原因向前延展。

    绪以灼道:“我见过她,但是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毕竟离断江尽头除了雾就是雾,时空的重叠又对感知造成了极大影响,绪以灼早就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个方向跑过来的了。

    “我不久前见她时,她挺好的,前辈不必担忧。”绪以灼补充道,“劳烦还是和上次一样,莫对任何人提起曾经见过我。”

    宣鹤散人同样和上次一样没有问她缘由,直接应下。

    绪以灼随便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宣鹤散人则走向与她相反的方向,继续寻找与她分散的弟子。走出很远后,宣鹤散人的身影依旧久久无法从绪以灼脑海里散去。

    宣鹤散人的面容,比她上回所见又苍老了几分。哪怕是如她这般修为的大能,身上也不可避免地流露出迟暮之时的腐朽气息。

    宣鹤散人的修为在修真界还未站在最顶点,虽然在历代楼主里,她的修为已经算得上前列了。绪以灼接触较多的都是君虞帝襄之流,以至于给了她来到大乘期大圆满好像也不是很困难的错觉,可实际上这是绝大多数顶尖修士永远也无法度过的鬼门关。

    宣鹤散人的修为已然停留在大乘后期许多年,待这回离开寻方府不久,寿数只剩寥寥几年的她就会最后一次冲击大乘期大圆满……并且,陨落那一次的劫雷之下。

    在她过世后,年岁尚小的君虞自然而然接替了世外楼楼主之位。旁人觉得以她的天赋她就是继任楼主的最好人选,却没想过这个年纪的她在修真界还太小,更不会知道她心底还藏着怎样驱使她不要命地修炼的仇恨。

    君虞也从未说过,只平静地接受自己肩上的担子又重了一分。

    绪以灼没有再想。

    于她而言一切早已尘埃落定,多想没有必要。

    离断江的尽头不是那么好离开的,此地不乏修为高于绪以灼者,但第一个出去的反而是绪以灼。天生就可以穿梭于不同时间与空间之中的鲲鹏在这里可谓是一个外挂,鲲鹏怎么说绪以灼就怎么走,没一会儿就离开了离断江尽头,甚至在它的指引下干脆离开了寻方府。

    寻方府的外围现今已然聚拢了无数修士,焦急地等待着被困在寻方府内的人出来,自己就是再过心焦也无法上前一步。

    进去的人肯定是有的,毕竟这么多人不可能人人都能按捺住,只不过那些想要进去的寻人的修士,一踏入白雾就是一去不回。

    绪以灼绕了个远路,低调地混入等待的人群之中,一点也没表现出她是从寻方府里走出的修士。

    等待也不可能干站着等,修士们都是在附近的酒楼找好了坐下的地方,不过也没几个人还有心情吃得下去,除了绪以灼。

    绪以灼吃得非常香。

    她面前桌上一盘红烧鱼,一盘水煮鱼,一盘番茄鱼,小二上菜的时候忍不住看了绪以灼怀里那条胖头黑鲤鱼好几眼,总觉得她下一句话说不准就是把我这条黑鲤鱼也烤了。

    鲲鹏又不是真的鱼,压根不觉得绪以灼在它面前吃鱼有什么残忍的,只觉得人类做的饭真的好香。

    吸溜。

    绪以灼一边慢慢吞吞地吃菜,一边隔着屏风听酒楼里的人说话。

    “都说寻方府是被离断江所害,我却觉得在离断江涨潮以前寻方府就不太对劲。我有一个好友定居寻方府,约摸半年前他和我的通信就断了,我出关以后才发现。看他传来的最后一封信,他说话的调调都和以前不太一样,要不是有些小细节还是相同的,我都快怀疑信被人调包了!”

    “寻方府建立在赤地边上本就不太安全,黄泉会侵蚀土地,说不好也会侵蚀人……”

    坐在她附近的这几个修士,不仅修为高深,还颇有见底。

    这个时候的明虚域确实已在崩坏,与赤地相接的寻方府首当其冲,离断江涨潮不过是加快了寻方府沦陷的进程。

    绪以灼听了一会儿就不再关注,而是传音问鲲鹏:【咳,那什么……我们也挺熟了是吧?】

    【?】绪以灼说话突然这么迂回,鲲鹏心里顿时有了不太好的预感,【你想干什么?】

    绪以灼扭捏了有一会儿,才道:【你的那个鳞片,送我一枚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有一章,不确定什么时候更,大家早点睡明天再看吧。

    第 29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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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往今来, 鲲鹏一族送出的鳞片没有上百也有几十,这些鳞片的背后无一不是代表了鲲鹏一族与另一方大能或势力的友好交流。

    总的来说,就是一整个赠予的过程总是包含了类似反复暗示、三辞三让等又繁琐又没必要但又不得不做的步骤, 像绪以灼这么简单直白的,鲲鹏还是第一次见到。

    绪以灼眼巴巴地看着鲲鹏。

    鲲鹏:【……倒也不是不能给。】

    毕竟鳞片它有的是, 拔下来也不怎么疼。

    绪以灼跃跃欲试,看上去很想立刻上手拔一枚下来。

    【但是!】鲲鹏加重了语气强调,【我的鳞片是不能从一个时空带到另一个时空的!】

    绪以灼一愣:【还有此事?】

    【鲲鹏鳞本来就具有作为穿梭时空的媒介的作用,但它是只能使用一次的媒介。一旦它从我的身上脱落, 在穿过世界的屏障时就会自动消融。】鲲鹏道, 【也就说, 你是没法带着我的鳞片,从这个时空离开, 又进到另一个时空里的。】

    才得知鲲鹏鳞竟然还有着这样的特性的绪以灼只思考了短短一会儿,就说道:【这好办, 等你把我送到正确的时间点再把鳞片给我, 然后自己游回去不就好了。】

    【你想太多了, 我不可能再进去这个世界一次的。】鲲鹏语气顿时变得冷酷无情, 【为了让你回去时的时间误差不要太大, 我中途再跳一次时空裂缝已经是极限了。我现在能缩小到这个程度不是不用付出代价的, 没缩小一次我就要消耗体内的大部分力量, 我暂时是没法进到这个世界第三次了。】

    绪以灼:【……】

    绪以灼:【既然如此,那就只剩下一个选择了。】

    *

    约摸半年以后, 正在明虚域四处考察的绪以灼又偶遇了宣鹤散人。

    此次的宣鹤散人依旧是孤身一人, 君虞没有跟随她的身侧。绪以灼刚顺路砍了一批妖魔, 自从知道只要没有感觉到天道的排斥,对过去做出的一点小改变不会影响未来的进程后, 绪以灼就开始放飞自我。

    砍完妖魔后,绪以灼将救下的凡人安置在一处草棚下,随即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一路都没有摘下头顶的幕篱,将面容尽数掩藏在黑纱之后。她御剑百里,方在一座小镇外收剑改为步行,彼时恰是黄昏,绪以灼慢悠悠步入小镇,施施然登上一座酒楼,在顶层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确认周边不会遇到未来的熟人后,才摘下幕篱放到一边。

    等待上菜的时候,绪以灼摘下腰间的竹篓,将鲲鹏放在了桌上。

    来的路上她顺手买了一串糖葫芦,剔下一颗后丢进水里投喂鲲鹏。

    鲲鹏:【呜呜呜真好吃。】

    好吃得它都不想回去了,要不是它长时间维持缩小后的形态对身体有害,它都恨不得绪以灼能一直找下去了。

    “唉,”绪以灼托着腮,惆怅得出了声,“那个洞窟也不行,都有妖魔滋生了,谁知道此后哪一年会不会又有妖魔冒出来。”

    绪以灼正在找一个能够让她用来存放鲲鹏鳞的、绝对安全的地方。

    带着鲲鹏鳞回到未来这件事是绝对行不通了,那她就只能先将鲲鹏鳞放在足够安全的地方,等回到正确的时间点后她再去取,可是半年内她一连找了十几个地方,都没找到一个能让她满意的。

    绪以灼愁得很,西大陆修士遍地跑,变数太大,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当这回找到那个传说中没有人能来到尽头的洞窟,结果发现里面确实没有人,就是多了几只妖魔后,绪以灼都打算去东大陆那边看看了。

    绪以灼受了打击,只觉得晚饭都要吃不下了。

    但是当菜上齐,咬了一口拔丝芋头后,绪以灼顿时真香。

    鲲鹏尾巴啪啪地拍着竹篓,疯狂表示也给它几个。

    绪以灼扭头给它喂食的时候,目光透过敞开的窗户,忽地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筷子一抖,拔丝芋头没能落入水中,擦过竹篓的口子滚到了桌上。

    鲲鹏:【!】

    它的芋头!

    绪以灼没来得及理会鲲鹏在她脑海里的控诉,下意识就喊了一声那个将要离开的人:“宣鹤前辈!”

    戴着一顶斗笠的宣鹤散人闻声抬头看去,满头霜发不似以往那般顺滑,有如失去了生机的枯草,骤然落入绪以灼眼中。

    绪以灼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想的,约摸什么也没想,只是在看见宣鹤散人的那一刻就不自主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等她在心里骂自己没事找事的时候,宣鹤散人已然步上顶楼,来到了她的面前。

    以宣鹤散人的修为和阅历,肯定能看出竹篓里的那条黑鲤鱼非同一般,但她一如既往地没有询问绪以灼的事,只是说道:“真巧啊,道友,没想到我们还能见面。”

    绪以灼是不知道宣鹤散人具体死期的,只知道在离断江潮水退去,他们一行人离开寻方府没多久后。

    也因此,她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一时间这一地点再次见到宣鹤散人。

    绪以灼心情无比复杂:“确实很巧……前辈这会儿怎么不在世外楼?”

    宣鹤散人笑了笑:“在下活不了多久啦,我四处云游了一辈子,很快就要没有机会了。与其待在孤川浪费时间,不如趁着最后这段日子再将明虚域走一遍。”

    她的语气轻快,好像在与人谈论的不是自己的死期。分明大限将至,却没有对已然预见的死亡抱有一丝一毫的恐惧。

    “说起来啊,明虚域各处我都已经去过,哪怕是被离断江阻隔的西大陆,哪怕是寻方府北面的赤地,就在不久之前,连离断江的尽头我都已经到过。”宣鹤散人道,“现在,我倒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黄泉是什么模样了。据说古时候炼制出了溯回舟的修士,曾经乘着它下至黄泉,那里是没有一丝光亮的地方,本就不可视物的无目鲛人在其中游曳。但当沉到更深的地方后,眼前会突然出现一条发着光的河流,那就是忘川。被无目鲛人带来的亡魂都会被送入忘川之中,随着忘川之水漂向它的尽头,与凡尘有关的一切就此洗去,凡尘尽忘之时,就是转世投胎的时候。”

    宣鹤散人目光温柔:“我这一生已无遗憾,不知道下一世的我会是什么模样。”

    绪以灼喃喃道:“没有遗憾吗……”

    宣鹤散人忽地想到了什么,笑道:“不对,还是有一些挂念的。我那唯一的弟子年纪还小,我能感觉到她心里装了很多事,可她又不愿意向我提起……”

    宣鹤散人轻叹了一声:“我现在只担心在我走之后,她能不能过好。”

    绪以灼给不了宣鹤散人答案。

    即便她是从未来来的人,也无法回答未来的君虞究竟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

    也许……还是不开心的时候居多的。

    “她是一个很坚定的人。”绪以灼道,看向窗外已然洒满了星子的夜空,“不管过得如何,她总是知道自己要什么的。”

    总归是不会浑浑噩噩,被时事裹挟着身不由己地过一辈子的。

    店小二又上了一壶温酒,绪以灼和宣鹤散人闲聊二三,慢慢分着将一壶酒饮尽,绪以灼还倒给了鲲鹏半杯。绪以灼一个不爱喝酒的人,会买的酒自然也没有几分酒味,自己喝着只觉甜丝丝的,但第一次接触酒精的鲲鹏没一会儿就醉倒过去,翻起了鱼肚皮。

    月上中天,宣鹤散人起身就要告辞离开,绪以灼顺口问道:“前辈可否知晓世间有什么地方足够安全?我需要寄存一件东西至少百年。”

    宣鹤散人只略做思索,变道:“道友可曾听说重霄如意塔?”

    绪以灼很快就从记忆深处将这个名字翻了出来:“云阳镇的重霄如意塔?”

    “正是。”宣鹤散人道,“重霄如意塔为昔日半仙所铸,非云阳玉鉴不可开。如今哪怕是玄玉仙宗那位挽情仙尊出山,也不可能将其强行打开。”

    绪以灼无奈道:“重霄如意塔确实安全,只是云阳玉鉴都已遗失千年了吧,我哪有那个能耐找到它……”

    绪以灼的后半截话,随着看见被宣鹤散人递到她面前的白玉如意消了音。

    一抹血色玉沁藏于其中,绪以灼曾就着这缕玉沁看过许久,到底没有看出其中特别之处。

    “此物即是云阳玉鉴,机缘巧合之下流入我手中,不过塔中有半仙遗骸,我无意打扰前辈安眠,便从未打开过。”宣鹤散人道,“我与道友三度相遇,何尝不算有缘。道友既然只是想要寻一存物之处,这玉鉴交由道友,好过在我手中。”

    绪以灼将其收下了。

    等宣鹤散人已然走远,酒楼也要打烊,绪以灼才一手装有云阳玉鉴的木盒,一手醉死过去的鲲鹏,慢慢走在月下无人的长街上。

    “原来,这就是云阳玉鉴。”绪以灼自语道。

    今夜宣鹤散人将它交到了自己的手里,百余年后,她与她弟子站在一处,云阳玉鉴兜兜转转又来到了她的手中。

    绪以灼忽地想到鲲鹏所说的话,时间像是一条笔直的河道。

    河里的一滴水,自然无法看到这条长河的全貌,但那冥冥之中的天道一定能看到吧。也许这条河道本来就是弯曲的,直到她的到来,才将这条河道修正回正确的位置。

    无形之中,像是有什么东西串联了起来。

    半月后。

    这个时候的云阳镇还没有被赤地吞没,去一趟十分方便。由于重霄如意塔久久未能打开,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异想天开打它的主意了,给绪以灼在塔边布下结界行了很大的方便。

    一开一放一关,整个流程几息就能解决。

    绪以灼撤掉伪装的结界,她本就在夜间动手,四下无人,又有结界保险,就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鲲鹏鳞存进了重霄如意塔里。

    “完事了。”绪以灼拍了拍手,“此地时空也稳定,就现在回去吧。”

    鲲鹏自然没有异议,虽然它很舍不得人间的好吃的,但缩小后的身躯实在太不自在,还是回到虚无中舒坦。

    一回生二回熟,绪以灼第二次已经不用鲲鹏指导就能将自己的力量借给它了。

    一入虚无,鲲鹏就变回了自己的原貌,一条岛屿一般庞大的鲲在虚无中飞快游动,寻觅最适合的时间裂缝。

    很快,鲲鹏就找到了一条刚刚裂开的缝隙。

    要将绪以灼送入其中的时候,鲲鹏突然说道:【你是想要利用我的鳞片回到自己的世界吧?】

    绪以灼点头。

    【那你可要想清楚了,我的鳞片用过一次后就会消失。我不知道你那个世界是怎么样的,不同的世界有着不同的法则,你一身修为可能在回去之后就会消失无踪。一旦你回去,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鲲鹏不是在劝说绪以灼不要回去,它只是将事实摊开在绪以灼的面前,让她考虑清楚。

    【我知道的。】绪以灼的心声平缓却坚定。

    鲲鹏晃了晃圆滚滚的脑袋,轻柔地将她送入时间缝隙之中。

    这大概是鲲鹏动作最温柔的一次。

    绪以灼没有像头两回那样从天而降,等时空转换的不适过去,她视觉恢复的时候,只见自己正站在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赤土上。

    此地应当就是北域的赤地。

    只是她暂且还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多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

    熬大夜终于把这卷写完了。

    接下来就是最终卷:续前缘。

    正文完结后还会有几万字的番外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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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续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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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9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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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处四顾无人, 唯有无垠赤土的赤地之中,实在是让人难以弄清当下究竟是什么状况。

    绪以灼试着感应了一下登墟之船,发现过去只要她身处明虚域的土地上, 就会与登墟之船若有似无连接着的联系不见了。想来那艘破船被她一炸,现在还在虚无的哪个犄角旮旯漂着。

    失去这一联系后, 当下于她而言却有着一个很大的坏处——以往登墟之船的位置是确定的,照理说她只要往登墟之船的反方向走,就能够走出赤地,可是现在……

    绪以灼茫然转了一周。

    她该往哪里走呢?

    所有的定位工具在赤地里都失了灵, 绪以灼随意选了一个方向, 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走到海边去。

    不过很快, 她就不用考虑迷路的问题了。

    一只由水晶叶片组成的法器鸟忽地闯出远方红色的地平线,振翅落到绪以灼的肩上。绪以灼没有将其挥开,神色在看见这只法器鸟的一瞬间凝重下来。

    它的名字叫做问归,哪怕放在云宫浩如烟海的奇珍异宝中, 它也是最为珍贵的那一档。它与鲲鹏鳞、化妖珠一样,都有着只能使用一次的特性, 世间难有两全之物, 与这一巨大缺陷相对的是, 它的功能被提升到了极致, 可以将想要传达的讯息带到任何地方。

    即便是赤地。

    绪以灼指尖轻触了一下问归, 它便自与绪以灼相接的地方开始溃散, 不多时便化作悬于空中的银白晶粉, 粉末在绪以灼眼前组成了文字, 她先瞅了一眼落款, 只见此信出自禹先生之手。

    是何等的要紧事,才叫禹先生动用了这世间仅此一只的问归。

    绪以灼目光飞快扫过眼前文字, 喃喃念出其中最为关键的几句:“……破妄镜不可用,君楼主赴往玄玉仙宗,众道截杀……挽情仙尊不在其中,疑似前往赤地……速速离开!”

    只是短短一刹,绪以灼已然明了当下境况。

    此时距离她回到过去已经又过了十年,在她错过的这十年里西大陆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君虞脱离世外楼站到了众道的对立面,当她以归宗毁掉第一个仙门道统的时候,众道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魔修汇聚的涂云洲已然被她荡平,妖修所在寂梦乡同样被其斩断道法传承。仙门的一些老怪物认出君虞一手风来一族的归宗,一手天雪阁一族的绝神锥,皆是神脉遗族之物后,对君虞百年来一直是个谜团的来历有了些许猜测。然而很快,这些猜测也没有必要了。

    莲舟西渡,本该死去的人渡过离断江,重临这片大陆。消失已久的云宫又一次出现,仿若一柄从天而降的利剑,刺进了西大陆的最中心,与云雾城遥遥相望。它不似以前那样隐于云雾之中,云海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云宫依旧似乎与天相接,地上凡人抬首不可见。但云宫之下黑石筑就,岩浆奔流的山却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有人认出了这座山是什么,在千年前它有一个名字——离狱。

    修真界曾有一段仙门式微、妖魔横行的时间,然而这世间势力皆是此消彼长,某一代仙门修士崛起,将这些妖魔尽数关进一座名为重极塔的法器中。塔中妖魔日复一日冲击塔身,终于在千年前重极塔坍塌,眼看着人间又要生灵涂炭,帝襄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将这些妖魔尽数押入离狱之中,隐世多年的神脉遗族又一次出现在世人眼前。

    有一段时间,这一往事还被称颂为帝女的无上功绩,不过随着帝女血洗世家,仿若攀到顶点的太阳于极盛时坠落,离狱这个地方连同帝女这个称谓被修真界刻意遗忘,已然在历史长河中销声匿迹许久。

    但在五年前,她们重现世间。

    绪以灼很久以前就从融青蟒一族口中得知离狱内发生了变故,自下而上妖魔在急剧消失。禹先生特地在信中提了离狱一下,可见离狱目前一定发挥了极其特殊的作用。

    只是问归能够传递的讯息有限,禹先生没有细写。

    简单交代了一下当今西大陆风谲云诡的局势后,禹先生便详细写了促使他送出问归的最重要的两件事。第一件,便是绪以灼交给他的破妄镜有点问题。

    关于此事,绪以灼先前就隐隐有了预感。

    绪以灼的那一亿枚破妄镜来自于系统包裹,系统说白了就是一个她作为穿越者、被此间天道默许的金手指。她的破妄镜长得和真品一模一样,功能想来也没有差别,但说到底它们不是曾属于黄泉镜一部分的破妄镜,只是一个有着破妄镜模样与功能,却没有其相应历史的东西。

    绪以灼想过她和其他碎片混一起一并交给禹先生的那枚可能不能用,但一时半会儿她也没有那个能耐弄到真的,就先用假的滥竽充数下,想着到时候要是真不能用再想办法。

    她没有想到的是由于她迟迟未归,君虞等人已然开始尝试用手头的五枚碎片重铸黄泉镜,也就是在这一过程里,发现了破妄镜不可融入其中。

    别人或许不清楚绪以灼的破妄镜是怎么来的,但君虞肯定知道。绪以灼没有刻意在君虞面前隐瞒自己有一个系统的事,加之君虞从释恶珠那里看到了绪以灼的过去,虽然她从来没有问过,但心里一定有了猜测。君虞没有在那面破妄镜上死磕,直接去了玄玉仙宗。

    前后两任修真界第一人的联手无疑是个噩梦,在君虞以一己之力扫平半数仙门后,诸位修士总算对第一人的实力有了认知。如今帝襄由于尚未完全恢复,坐镇云宫,禹先生探察到消息,如今修真界多数大能齐聚玄玉仙宗,想要趁着帝襄还未出关合力截杀君虞,先行扫除一个大患。

    但是那些大能里头,偏偏少了玄玉仙宗的太上长老,公认君虞之下最强的修士——挽情仙尊。

    当禹先生捕捉到挽情仙尊正往赤地而来的蛛丝马迹,联想到之前君虞与凌琅算出绪以灼大致会在何时何地出现后,立刻明白了她想要做什么。

    挽情仙尊已然动身,他不可能先她一步到达,禹先生当机立断请出问归,只是……

    绪以灼轻叹一声:“来者可是挽情仙尊?”

    问归到底是来得晚了。

    上空投下一柄长剑的阴影,即便在赤地这等禁空之地,挽情仙尊依旧仗着自己的强悍修为御剑而行。

    银红色剑身上,白发女修垂眸看着地面上的绪以灼。她虽然满头霜发,身上却没有如昔日宣鹤散人那般的迟暮之气,容颜仍如双十年华的女子,眉心一道剑痕,显得神情愈发冷峻。

    绪以灼是第一次见到这张脸,但能有剑上之人这般气势的,非挽情仙尊莫属。

    她穿了一件收紧袖口与裤腿的修身法袍,一身干脆利落的打扮,一见就是冲着杀人而来。挽情仙尊腰间还系着一把银红色的细剑,如她这般风云人物修真界自然有着诸多的记载,绪以灼顿时想起她同时精通剑术、法术、阵法、符箓四道。剑是双剑,法为雷法,阵为杀阵,符亦是与她单雷灵根相称,可引来九天劫雷的符咒。

    “绪以灼。”挽情仙尊缓缓道出她的名字,杀气毕现。

    禹先生的来信于此刻消散,问归所化的晶粉盘旋缠绕于绪以灼腕上。绪以灼直视挽情仙尊的目光,不闪不避:“能得挽情仙尊亲自出手,诸位倒是颇为高看我。”

    “多说无益。”挽情仙尊没有与她废话,解下腰间另一把细剑,反手执剑,“本尊为杀你而来,或战或逃,你可以选了。”

    绪以灼不由苦笑。

    挽情仙尊这样一个能动手就绝对不逼逼的BOSS要是出现在一部电视剧里,一定会让剧情很难走下去。

    绪以灼……绪以灼转身就跑!

    都没有犹豫的必要,就她这点斤两,和挽情仙尊正面对上就是找死!

    早在帝襄横空出世的数百年前挽情仙尊就已经是玄玉仙宗唯一的太上长老,因为她的存在,玄玉仙宗无人再敢领太上长老之职,也因为她的存在,修真界无人敢自称修真界第一人。这么多年来,也只有君虞和帝襄两位越过了她去!

    绪以灼从未想过自己能独自与挽情仙尊一战。

    她跑得过于果决,绪以灼甚至听到身后挽情仙尊冷哼了一声。挽情仙尊没有丝毫松懈,立即就追了上来。

    咔嚓一声裂响。

    手中铜镜崩开的碎片在绪以灼手上划出道道血痕。

    破妄镜可以破除虚妄,也可以构筑幻境,但绪以灼没有想到幻境竟然连一息都撑不到,不仅瞬间被破,连带着破妄镜也一并碎裂,还没有挽情仙尊因为看到破妄镜出现此处不由惊讶拖延的时间长。

    “破妄镜?不对,它能承载的灵力要更多些。”挽情仙尊道。

    果然和真品有区别啊。

    绪以灼叹气。

    只是将黄泉镜碎片尽数交予禹先生,让他带去给帝襄她们之后,绪以灼手上委实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她系统包裹里不少标以神器的东西,功能倒是能做到大差不差,可却无法像真品一样将其作用发挥到极致。

    能阻拦一息也好。

    不断抛出的法器符箓,到底是不可能填上她与挽情仙尊之间的鸿沟。

    挽情仙尊心如止水,并不为绪以灼这些只能干扰自己一下的小物件而感到烦躁。

    多数人面对死亡总是要垂死挣扎一下的,绪以灼这样并不奇怪。

    只是在她灵力枯竭后,注定要将性命留在赤地里。

    挽情仙尊心里想的这些,绪以灼同样心知肚明。

    修真界现今撇开君虞后第一战力站在这里,就是抱着必杀的目的过来的。看到禹先生的信后,绪以灼很快就想明白了晚清仙踪为什么没在玄玉仙宗和其他大能们一起截杀君虞,而是单独过来杀她。

    君虞没有打算伤仙门这些人的性命,她固然断绝了这些门派的道法传承,听上去十分过分相当严重,但带来的影响更多落在了修真界那些底层修士,和想要求仙问道的凡人身上,君虞断绝了他们依凭道法修炼的可能,但对那些已然习成的大能而言,影响又有多少?他们又有多在乎自己的道法能不能传承下去?

    在自己的修炼和传承之间,他们中绝大多数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君虞所做之事于他们影响有限,但若是让绪以灼带回往世镜,重铸黄泉镜修补天地屏障,没有足够多的灵力涌入世间,他们的修为将再也无法寸进。

    挽情仙尊既然出现在这里,想来他们已经知道帝襄是要用黄泉镜来做什么,明虚域的存续与眼下的私利之间,看来他们集体的意志还是选择了后者。

    疾行半日,绪以灼不仅灵力几近枯竭,身上也多出数道剑伤与雷击的痕迹。

    她坚持的时间比挽情仙尊想象得要久许多。

    以至于本不打算与绪以灼多作交谈的挽情仙尊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话:“放弃吧,你不可能从本尊手下逃走的。玄玉仙宗同样已布下天罗地网,仙门的绝大多数的力量都在那儿,君虞也会死在那里。”

    “不,”绪以灼道,“她不会死,我也不会。”

    她终于支撑到了转机出现。

    挽情仙尊一怔。

    赤地内看似毫无起伏的赤色土壤对视觉起到了极大的欺瞒效果,一座巍峨城池,好似突然间拔地而起,出现在她的眼前。

    绪以灼逃命当然不会是乱跑的。

    禹先生送信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了如果信到达不及时,绪以灼依旧与挽情仙尊撞上的后手。他能做的十分有限,只是在问归里面嵌入了另一件法器,是他通过亲身深入赤地的经历做出的一个可以在赤地内使用的导航。

    很难说这玩意儿究竟能起到多大的作用,但绪以灼把握住了。

    她用力撞开了寻方府的城门。

    “明月!”绪以灼大喊。

    救命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一到收尾码字速度就慢了下来qwq

    第 29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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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寻方府被绪以灼撞开的城门在她进去之后转瞬关上。

    只见被她高声求救的对象出现在屋顶, 红衣为衬,白衫翩然,青丝以红绳束在脑后, 一手按住系在腰间的天衍金钱剑。明月垂眸看着地面上的绪以灼,无奈道:“绪道友你还真是……唉。”

    心中万般想法,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

    “随我来。”明月简短道。

    虽然还不知道正在追杀绪以灼的是何人,但能让她如此狼狈,明月心知肚明这也不是她对付得了的。

    才带着绪以灼跑了没多久,明月就听见身后传来的轰然倒塌声, 不禁骇然。

    明月每时每刻与寻方府的联系都更加紧密, 如今只消心念一动就能让寻方府进入封城的状态。她虽然没有办法复现过去的护城大阵, 但昔年护卫寻方府的城墙亦非凡物,足以抵挡大乘期修士攻击数个时辰。

    但它竟是在一刻钟内就被破了……

    用红线串起的金钱支起道道结界, 明月一手结界之术早已出神入化,但她不觉得自己这些小手段能强过寻方府的城墙。她难掩心中震惊地询问正在往自己嘴里塞补充灵力丹药的绪以灼:“绪道友,你究竟惹了何人?”

    绪以灼抽空答道:“挽情仙尊。”

    明月:“……”

    明月自然知道挽情仙尊是何人。

    真要论起来, 当了两千多年玄玉仙宗太上长老, 这期间里只有两个人被她承认实力超过了自己的挽情仙尊, 知名度必现如今的修真界第一人还要高些。

    明月道:“绪道友啊, 寻方府留不得你了, 你收拾收拾东西快些走吧。”

    明月显而易见是在开玩笑, 但追杀者是挽情仙尊这一件事确实令她头皮发麻。

    这世间能有挽情仙尊一战者少之又少, 即便明月和绪以灼联手, 她们也不会位列其中。若不是现在身处寻方府中,明月甚至觉得她连拖延挽情仙尊一二都做不到。

    白雾在周身涌动。

    这自然是明月的手笔。绪以灼有些惊讶, 没想到她竟已同寻方府融合到了这等程度,连与黄泉水紧密相连的浓雾都能御使。

    “只能召出一会儿。”明月及时泼了盆冷水, 让绪以灼不要报太大的希望,“哪怕是挽情仙尊,应该也没怎么同黄泉白雾接触过。但以她的实力,此物只能阻拦片刻,仙尊很快就能勘破。”

    明月瞬间加快了速度,浓雾同样会干扰绪以灼的感知,她抛出一根红线缠住绪以灼手腕,将她往一个方向带去。

    雾气将她们的交谈声尽数藏于其中。

    “奇门有一个可以通向城外的暗道,我先前探察过,暗道还未被黄泉水侵蚀,等护城大阵消失后它就又可以通行。”明月飞快说道,“我会尽可能将挽情仙尊拖在这里,你能跑多远跑多远!到时候你披着我的衣服走,上面有我的气息,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欺瞒赤地一会儿——你可识得路?”

    绪以灼点头。

    禹先生对她的认路能力很是了解,嵌在问归内的地图就如同登墟之船留下的印记一样,可以直接指引她去赤地内禹先生探索过的任何一个地方。

    “那就好。”明月感觉更有把握了些。

    即便强大如挽情仙尊,也会被赤地内的规则所限制,她固然可以在赤地内御剑,但御剑的速度绝对比不上她在其他地方。

    而明月的气息,至少可以保证绪以灼在以寻方府为中心的一定范围内摆脱赤地的禁制。

    寻方府占地辽阔,但两个修士一刻钟足以从城门口赶到奇门旧址。十二珍宝楼依旧,与绪以灼上回所见没什么分别。明月先一步踏入一座珍宝楼中,取出天衍金钱剑将其插入塔底绘有十瓣莲花的地砖,只见天衍金钱剑毫无阻碍地深入花心,随着机关启动,一条向下不断延伸的地道出现在绪以灼眼中。

    “绪道友,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明月一边脱下外衫往绪以灼身上披,一边说道,“这条密道是奇门考虑到他日若逢灭门之祸,为后人留下一线生机所造。可惜当年黄泉水直接充盈了这条密道,最后也没有派上用场。”

    明月咬破指尖,用自己的血在圆形方孔的铜钱上绘制了一个复杂的符文,她将铜钱塞进绪以灼的手里,说道:“密道有无数岔路口,特地做成了迷宫模样,每个通道留下的印记应该都已被黄泉水腐蚀殆尽。这枚铜钱你从中间的孔洞看去,可以看见过去修筑密道的修士残魂附着的记忆,你就通过这个来判断正确的路口吧。”

    说罢,明月退后一步,往珍宝楼外走去:“绪道友,保重。”

    绪以灼点点头:“有劳了。”

    只是在进入密道前,她忍不住问道:“你一个人留下……可会有事?”

    明月摇了摇头:“我与此地早已紧密相连,赤地存在一日,我就不会消失。”

    明月催促她快点离开,亲眼看着绪以灼的身影消失在密道里。等地面恢复原样后,她顿时凝重了神色,一手红绳缠绕,一手持铜钱剑守在门口。

    明月都没有考虑过往其他地方走误导挽情仙尊,以挽情仙尊对不同气息的准确把握,一定能发现绪以灼最后出现在这里。修筑密道的特殊石料倒是可以隐瞒挽情仙尊一二,但等绪以灼离开密道,过不了多久挽情仙尊就能再次掌握她的踪迹。

    明月希望绪以灼能脱险,可是自己实在做不了更多。她能做出的布置仅有这些,绪以灼最后能否逃出生天,便看她的造化了。

    挽情仙尊找到这里所花费的时间,比明月预计的还要快上许多。

    明月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她已经做好了防守的架势,不料挽情仙尊走出浓雾,眼尾如刀的眼睛看到她的第一眼,说的竟然是:“玉尘府前些年失踪的那个丫头?”

    明月一怔:“您认得我?”

    距离她失踪其实已经过去了好几十年,不过于挽情仙尊长达两千多年的寿数相较,百年也算不了什么。

    “你父亲曾想过让你拜入本尊门下,”挽情仙尊道,“我前去看了你一眼,你的命数极其怪异,此事便不了了之。原来当初本尊所见的怪异之处,尽数应在赤地。”

    “想不到晚辈与仙尊差点还能有一段师徒缘分。”明月恭谦道,尽可能放慢了语速,想着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挽情仙尊当年会亲自出山赴往玉尘府查看梁明月的情况,哪怕最后此事未成,显然也是动过收徒的念头的。她不是很想对这个差一点儿就成为她徒弟的后辈动手,说道:“你可知你护着的是什么人?那人现在,同样站在了玉尘府的对立面上。”

    “我自然知道,”明月叹了一口气,“晚辈修为远远不能与前辈相较,承蒙这身特殊的命格,倒是觉察到了一些如您这般大能才能感知到的事。明虚域正在崩溃,是护佑芸芸众生绵延万年,还是袒护仙门得千年之利,晚辈心中已有决断。”

    明月定定地看着挽情仙尊的眼睛,世间少有人敢与她对视。明月能感觉到挽情仙尊没有特地针对她,饶是如此,她也感觉到了自仙尊身上传来的强大压迫感。

    饶是如此,明月的声音也没有一丝颤抖,她近乎是在质问:“孰对孰错,仙尊心中难道不知?”

    挽情仙尊一时未言。

    许久之后,她才缓缓道:“此事非对错可以论断,昔年天雪阁神女猎杀诸神,镜君铸黄泉镜断飞升之路,在后人眼中,她们舍弃一小部分,却保护了大多数人,乃心怀大义。可若是当自己成为被舍弃的那一部分,又有几人甘心如此?”

    “说到底,也只有明虚域面临第一次大劫的时候,上古神明确实身死才可保全后人。可这一回,只是修士无法再修炼而已。”明月道,“这世间或许再无人有拔山之力,但合万人之力亦可移山填海。至于修士想要飞升成仙,如神明一般与天地共存,可这世间从没有永恒之物,即便是明虚域也会有走向消亡的一天。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修士确实可以暂时保全自身,但最终也会如凡人那般无法选择地死亡,若是世间最后只余寥寥数人,长生又有何意义?”

    明月看着挽情仙尊神情不为所动,心渐渐冷了下来。

    其实她们都知道怎样做更好,只是当自己的利益受损,人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走向自私的那一端。

    甚至明月自己都会忍不住扪心自问,她会理所当然地说出这些话,是因为她真的这般大义凛然,还是因为她作为一个身处在黄泉与人间的夹缝,不算死也不算活的人,无论外界如何对她都没有影响?

    挽情仙尊的手放在了剑柄上。

    明月神经顿时紧绷到了极点,握住铜钱剑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然而挽情仙尊手腕一翻,将手中细剑收回了挂在腰上的剑鞘。

    明月:“……?”

    明月愣住,甚至呆呆地张大了一点嘴。

    “那便看看她……她们能否成功吧。”挽情仙尊淡淡道,随意倚靠上周边一截断墙,合上双目。

    *

    透过铜钱的方孔,绪以灼看见前方的通道有着许多如鬼魂一般的人影走动着。

    靠着他们的指引,绪以灼七拐八拐。如今的密道到底是在赤地范围内,头顶又是黑漆漆的石墙,看不见日月更替,绪以灼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日,总之很久很久,她才钻出一截向上的通道重见天日。

    一出密道,绪以灼踩上剑就一刻不停地往外跑。

    带有明月气息的衣服确实好用,绪以灼往来赤地这么多次,还是第一次能肆无忌惮地御剑飞行,甚至入了夜黄泉水上涨,只要她不去主动招惹,那些无目鲛人都对她爱搭不理,绪以灼还是头一回享受到这样的待遇。

    只是这样的待遇体验不了多久,两天两夜后绪以灼就飞出了明月气息能够保护她的范围,直接被赤地当空按了下来。

    接下来的路程光走路肯定是不行的,挽情仙尊还说不好什么时候会追上来呢,绪以灼只能在极其贴近地面的位置御风而行。

    绪以灼每时每刻都在紧惕着挽情仙尊会从背后突然杀出来。

    然而直到她离开赤地,踩在了平乐府的土地上,也没等到挽情仙尊“天降正义”。

    绪以灼震惊了:“明月这么强?”

    让她震撼不已的对象这会儿肯定是没法回答她的问题的。

    绪以灼也顾不上思考几十年没见明月的修为怎就强悍如斯,她连休息都顾不上,登上飞舟就往西大陆的中部飞去。

    绪以灼本来是打算回到正确的时间点后先回离生门一趟的,毕竟她之前把云阳玉鉴放原璋那里了,取鲲鹏鳞前还得先从师父那拿回来。

    但是现在多出了一个不知什么时候会冒出来的挽情仙尊……

    绪以灼毫不犹豫地选择将祸水引到帝襄那里去。

    西大陆被大致划分为东南西北中五个区域,除去占地面积最小的中部外,其他四片区域大小相差不大,原先北域算是最大的一块。但是因为赤地不断向南蔓延,又一边涂云洲一边天雪阁的,北域属于仙门的地界越来越小,哪怕是当前位于最北方的平乐府距离中部也没有多远。

    飞舟很快就将绪以灼送到了中部,又由于她所乘坐的本就是禹先生送她的飞舟,上面打上了平洲阁的标记,绪以灼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了云宫。

    驻守云宫的人寥寥无几。

    飞舟降落在通天阁前,绪以灼一眼就看到了通天阁敞开的大门前孑然立着的凌琅。

    绪以灼跑上前问她:“帝襄呢?”

    凌琅并不意外绪以灼有此一问。别说绪以灼会震惊于帝襄竟是回到了西大陆,她的同僚们同样如此。在帝襄的下属中,也唯有她知晓帝襄当年的计划。

    灵力凝成的字迹出现在绪以灼眼前,凌琅无声道:【请随我来。】

    绪以灼跟着凌琅踏入通天阁,只见通天阁底层那扇隐藏的门竟是打开了,极热与极寒的气息同时从内涌出,相接处空气都产生了诡异的扭曲。

    这扇门,绪以灼曾经下去过。

    这是通往离狱的门。

    但是当时离狱上层的状况还算稳定,完全没有如现在这般,只要站在它的入口就能感觉到它内部的环境已然恶劣到了什么程度。

    凌琅又用灵力写道:【陛下就在下面。】

    “我能下去吗?”绪以灼问。

    【您随意,不过要小心一些,陛下正在……】凌琅犹豫了一下,才继续写道,【与它交战。】

    “它是谁?”绪以灼问道。

    凌琅道:【离狱的妖魔。】

    离狱有妖魔并不奇怪,这里本就是关押妖魔的囚笼。

    绪以灼尚未发觉凌琅话中的蹊跷之处,得了允许,她直接从入口跳了下去。

    第 298 章

    ===================

    封锁离狱的冰层早已消融无踪。离狱的最顶层原先镇压着融青蟒一族, 后被绪以灼放出。怪石林立,锁链盘虬的地面早已消失无踪,终年燃烧的幽火也不知在何时熄灭。绪以灼轻飘飘落在一块悬浮于空中的石块上, 往下可见离狱的每一层都已然被打通。

    她不知原先离狱在不同的层数是什么模样,只知如今一面寒冰垒结, 一面岩浆奔流。极寒与炽烈相对又共存,接触时蒸腾起的水汽充盈了整座离狱,使得人能见度极其有限。绪以灼无论是将灵力凝于双目,或者是放出神识,都无法看见离狱的全貌。

    绪以灼依凭悬浮于空中的石块, 一点一点往下探索。

    走了没一会儿她就察觉到怪异之处——分明是传说中镇压万千妖魔的离狱, 可是一路行来别说活的妖魔了,她就是连尸体都没有看见一具。

    联想到融青蟒一族所说的, 离狱更深处发生了它们这些上层妖族所不知的变故,底层的妖魔飞速减少, 很难让人不去猜想帝襄是不是在拿这些离狱妖魔炼蛊。

    炼蛊。

    想到这个词, 绪以灼只觉得心脏都要停跳一拍。

    镇压在离狱下层的可是货真价实的妖魔, 而不是融青蟒一族这等犯了事的妖族。妖魔妖族一字之差, 实际上却天差地别, 完全不是一种东西。妖族与人族一样同类相食乃是禁忌, 可妖魔才不计较这些, 同族对它们来说甚至是大补之物, 一旦把握住机会, 它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去吞食对方。吞食得越多, 妖魔自身就会愈加强大。

    过往的重极塔为了避免这种状况, 每只关进去的妖魔都会分到一间单人牢房,然而帝襄设置的离狱……

    恐怕一开始就是冲着养蛊设计的。

    绪以灼心情无比复杂。

    她想起了在莲城王宫里, 自己的最后一个疑问,与帝襄的回答。

    ——如果有修士不顾流入阳间的灵气减少,强行聚拢灵气修炼又该如何?

    帝襄说,这就是尘埃落定之后,她需要做的事。

    绪以灼很想问她,帝襄,你究竟要做什么?

    向本尊问出这个问题的前提是找到帝襄在哪。

    绪以灼目光凝视着地底最中心的一点。水雾遮掩,她看不清那里具体的模样,但足够感觉到那里就是离狱灵气最为紊乱之处。

    帝襄绝对在那儿。

    绪以灼踩着石块不住下落,早在顶层的时候她就不得不支起屏障,等她落到离狱的中层,环境已然恶劣到化神以下的修士一旦进入就要受到重创,只怕现今离狱的最低下只有大乘修士才可进入。

    绪以灼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心力去维系屏障,下落的速度慢了许多。

    眼看着她就要看清水雾之下的景象时——

    她的头顶突然传来了呼喊声:“绪道友!”

    听见熟悉的声音,绪以灼立时抬头看去。

    只见禹先生无比仓促地追上了她,甚至顾不上裹挟着纷乱灵力的水雾渗透屏障在他身上留下的如腐蚀一般的创口。禹先生神情凝重无比,以至于还没有落到绪以灼跟前,就着急慌忙地大声道:“绪道友,玄玉仙宗那边出事了!”

    绪以灼心里顿时一紧。

    玄玉仙宗,如今乃是众道截杀君虞的战场。

    绪以灼一时顾不上帝襄那边,匆忙追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君虞如何?”

    禹先生飞快说道:“君楼主落入了玄玉仙宗的护宗大阵,自此平洲阁的消息就断了,再也看不见内部情况的一分一毫,只能感觉到君楼主的气息逐渐微弱。绪道友,驻守云宫的人有限,我暂时只能通知到你。”

    君虞是孤身一人去的玄玉仙宗。

    她自然知晓仙门众道已然在玄玉仙宗布下天罗地网,但只要破妄镜还在玄玉仙宗,这就是一个她不得不踏入的局。

    绪以灼:“……我明白了,劳烦先生指路。”

    她才回到这个时间点,对眼下的情况一知半解。如今玄玉仙宗究竟是什么情况,除了这会儿就在玄玉仙宗的人,最清楚的莫过于作为平洲阁阁主的禹先生了。

    连君虞都会被困住,以至于到了要禹先生来求援的情况,当下状况必然无比险峻。

    只是……

    绪以灼一手按在破妄镜的镜背上,脑海一瞬清明。

    她总觉得不太对劲。

    云宫不是无人了,君虞若是一人不敌,没必要逞强独自前往玄玉仙宗,她素来最是冷静理智。玄玉仙宗会有护宗大阵这事并不稀奇,没有才奇怪,完全是事先可以预料到的事,君虞怎么可能会在这种确定的事上中了招?

    绪以灼忽地停下脚步。

    禹先生立刻回过头来:“怎么了?”

    绪以灼问道:“先生可否同我讲讲,困住了君虞的阵法有何特别之处?”

    禹先生皱了皱眉:“时间紧迫,在去往玄玉仙宗的路上我再与你详讲。”

    绪以灼屈指轻轻敲击挂在腰间的铜镜镜背,道:“先生只要告诉我那是什么阵法,什么结构,几个阵眼,如何分布就好。我在过去之前总要做一些准备,现下正在云宫,有什么需要的也方便取用。”

    禹先生神色一僵。

    绪以灼的神情也冷了下来。

    她对阵法的了解至今十分浅薄,但用来问倒眼前这个“禹先生”却是足够了。

    “到底是在离狱里关了不知多少年的妖魔。”绪以灼脚尖一点石面,后仰放任自己飞快往下坠去,“对阵法一窍不通却偏偏冒充了一个阵法大家,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它但凡冒充的凌琅,说不定绪以灼就立时相信这是凌祝算出来的了。

    “禹先生”的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面皮如同水波一般涌动,在某一刻随躯体一起炸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破妄镜在手,自身又已有提防,妖魔再也没有办法放出幻象,或是将绪以灼拖入幻境。她本来就没跟着那个假货走多远,这会儿离地面依旧很近,下坠没一会儿后绪以灼一个旋身,脚下开出一朵非方生莲镜所化,而是自己灵力凝成的莲花,将自己托了一下,顺利落在了地上。

    一道劲风打出,稍稍驱散水雾,绪以灼看见盘膝坐在地底最中央的人影。

    面容十五六岁,头戴莲花金饰,身披雪白羽衣,她仍是一身待在孤阙国时的装饰。

    此人毫无疑问是帝襄,可又不仅是帝襄。

    就如同被分割为冰火两重的离狱一般,此时的“帝襄”,一半是少女容颜,一半是森森白骨。

    属于她本貌的那一半是虚幻的魂体,反而属于白骨的那一半是凝实的实体。

    绪以灼一下就明白了帝襄这是在做什么。

    ……她在吞噬这只由离狱万千妖魔炼化出来的最强的那一只,在借由妖魔的力量重塑躯体。

    妖魔显然不敌帝襄,不然方才也不会放出幻象企图诱骗绪以灼,如果绪以灼继续跟着它走,那个假的禹先生一定会想方设法让她给帝襄增添障碍。

    绪以灼在帝襄面前半蹲下。

    她与帝襄之间,只隔着一朵微微摇曳的墨莲。

    集万千妖魔之力,确实可以逆转生死。想来帝襄在预见自己死期的时候,就设置好离狱作为自己的后手。

    只是……复生后的帝襄,也不会再是人类,而是有着人类魂魄的妖魔。

    她所做之事,本就是站在天下修者的对立面上,哪怕是凡人只怕也有许多不会在乎若是放任明虚域崩坏,首先死的就是他们,毕竟明虚域崩坏的速度对一个凡人的一生而言,实在是太慢太慢了。总有些人不在乎自己百年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只会在意自己活着的时候,再也不会有入道的可能。

    绪以灼虽然还不清楚现在外界对君虞和帝襄这两个联手了的前后修真界第一人是什么评价,但能够猜到必然都是口诛笔伐。

    不过帝襄是肯定不会在意这些的,她一直就是一个褒贬不一的人,遭人唾骂的事情没少做,就是绪以灼自己都没法昧着良心说帝襄是一个好人。如今不过是化为妖魔之身,将会多添的那点闲言碎语对帝襄而言根本算不上事。

    至于君虞……

    绪以灼眸光微微黯淡。

    如果她所思所想能够成真,她还是希望君虞能有一些其他在意的事。

    毕竟,一切已然走向尾声。

    *

    绪以灼为帝襄护法了七日。

    虽说方生莲镜也在护佑帝襄,但毕竟过去的器灵已经随着帝襄身死而消散,新的器灵还未诞生,如今的方生莲镜只有懵懂的意识,总还是有人守着保险些。

    帝襄手底下人手有限,绝大多数都被派到西大陆各地。虽然君虞一个人确实能挑完一整个修真界,但效率也是得考虑的不是么。

    如今整座云宫里,最适合给帝襄护法的还真就是绪以灼这个因为归期不确定,没有被放到计划里面的闲人了。

    一连七日无人打扰,妖魔起先还能弄出一点动静,随着被吞噬得越来越多,大部分力量消散,它渐渐地失去了所有的抵抗能力,连垂死反扑都做不到。属于帝襄的那一部分魂体越来越凝视,眼见着就要化为真正的血肉。

    日子太安逸了,绪以灼无聊得要打起瞌睡。

    然而在第七日,离狱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感受到熟悉气息的那一刹,正支着下巴,脑袋一点一点的绪以灼一个激灵,翻身就躲到方生莲镜的背后,手中破妄镜已然化作长剑。她一边用方生莲镜掩护,一边警惕地看着从天而降的白衣仙尊。

    完犊子了,到底还是被挽情仙尊追上来了。

    云宫的防御大阵是摆设吗?云宫的其他人都死了吗?为什么她进来之前连一个提醒都没有啊!

    帝襄,帝襄你醒醒啊——你要是再不醒,那我就只能丢下你跑路了!

    在场显然无人能听到绪以灼心中的呐喊。

    在挽情仙尊冷冽如寒霜的一眼瞥过来的时候,绪以灼勉强承认了一下她和帝襄摇摇欲坠的友谊,决定拿起剑来替她挡一下就算是仁至义尽。

    不过还没等到她出手,身边就响起了一个懒散的声音:“刘挽情,你的表情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跟人人都欠了你钱似的?”

    诶?

    绪以灼惊讶地往边上看去。

    她看见了一双眸色浅淡,宛若琉璃的眼睛,帝襄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

    挽情仙尊冷淡道:“帝襄,你说话也和以前一样不讨喜。”

    绪以灼有点懵。

    她看看帝襄,又看看挽情仙尊,怎么这两人一副……好像很熟的样子?

    “啧,”帝襄看了一眼绪以灼的站位与她握剑的手,抬了抬下巴问面前的挽情仙尊,“你做什么了把人吓成这样?”

    “小过几招而已,”挽情仙尊面无表情道,就地盘膝坐下,“已经放了不少水。”

    眼前的一幕,竟然显出了诡异的融洽。

    绪以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所以说……这两个人早就认识,甚至帝襄在做的事情,说不好还和挽情仙尊通过气?

    所以她之前的担惊受怕是为了什么?

    绪以灼怒从心头起,扑上去就掐帝襄的脖子:“老实交代,你还有什么后手瞒着我!”

    “没了没了,”帝襄任由绪以灼把她摇来晃去,甚至笑出了声,“仙尊可不是我的后手,不过是我在做的事情,仙尊认同了一部分罢了,只不过……”

    帝襄看着挽情仙尊,含笑道:“身不由己。”

    挽情仙尊一双眼中不起波澜,平静地看着这两个毫无稳重可言的人玩闹。

    “玄玉仙宗的事情,我无法推脱,你的事情,我之后也不可能帮忙。”挽情仙尊淡淡道,“不过黄泉镜六碎片已然归位,君楼主亦选择站在你这边,你想要做的事情,这世间也没有人能阻止你了。”

    绪以灼迟疑着问道:“君虞……”

    “她现如今的修为,即便是帝襄全盛之时也不可敌,虽不可飞升却已与真仙无异,又有归宗与绝神锥在手,力可比上古神明,今世再无敌手。”挽情仙尊看着绪以灼说道,“玄玉仙宗众道阻拦不了她,如今应当以取到破妄镜归来,你若仍是担心,可以去看上一眼。”

    绪以灼摇了摇头:“不必了。”

    在落桐山既已说好再见即为永别,对方既然平安,那就无需多见。

    “不见就不见吧。”帝襄拍了拍手,“正好,有些事情还要你去做。”

    绪以灼取出往世镜扔给了她,有气无力道:“你别太过分啊,该找的我都已经找到了,你还要压榨我什么啊。”

    “你这话说的,好像黄泉镜你就不用了似的。”帝襄唏嘘道,“好啦,我是要叫你去离生门一趟。”

    绪以灼微怔,心中已然有了预感。

    果不其然,只听帝襄道:“在往世镜归位前,我试着重铸了一下黄泉镜,当时请人将离生镜从你师父那借了过来,根据原璋的意思,用后便归还。你这时候去刚好可以将离生镜带归,原璋现如今还在离生门,我想他应该是想与你最后见上一面的。”

    绪以灼微微垂下眼帘:“我知道了。”

    说罢,她便起身离开离狱。

    帝襄目光穿过重重水雾,仰头看着绪以灼的身影消失在离狱入口,笑着道:“君楼主,人已经走啦。”

    缭绕的水雾中,缓缓走出一个人影,正是君虞。

    挽情仙尊目光微凛,她先前并未察觉到君虞的到来,帝襄却是发现了。看来即便肉身毁过一次,帝襄此时的实力依旧高于她。

    这两个人,修为皆已超脱此世。尤其是君虞,挽情仙尊发现相较上次见面,君虞的修为让她更加看不透了。

    君虞一言不发,只自袖中取出了破妄镜,直接扔给了帝襄。

    在黄泉镜的所有碎片中,只有这两面是规规矩矩的铜镜模样,帝襄将它们叠在一起,轻叹一声。

    “一千多年啊……总算是走到了今日。”

    此世最为强大的三人聚于此处,而在外界,凡间尚能得几分宁静,修真界则早已风雨欲来,大厦将倾。

    然而离生门,却与绪以灼离开前没什么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写写写写写写写——

    第 29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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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开迷障, 绪以灼落到一片草叶软和的青草地上,前方可见几道山涧淌过。绪以灼踩着溪石往铺陈在谷底的木制建筑群走去,耳边只闻流水淙淙、燕雀啁啾与林叶扑簌声, 离生门一如既往的静悄悄,让人只觉没什么活物。

    实际上也确实没什么活物。

    绪以灼快要走到的时候,才迎面撞上她的一位师侄。艳阳天,师侄身披黑袍扣上兜帽,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毫无血色的下巴。绪以灼记得自己前一回离开的时候师侄还是生人, 这会儿已经变为鬼修了。

    师侄原先口不能言, 转为鬼修后虽然可以说话, 但依旧沉默寡言。他看到绪以灼后有点惊讶,但想起师尊交代自己的事, 直接带着绪以灼往后山走去。

    “林师侄,可是二师姐找我?”绪以灼快步跟上他, 说道, “师叔有事要先去藏书阁找你师祖一趟, 晚些再随你去。”

    师侄摇了摇头:“师祖就在后山。”

    绪以灼愣住。

    原璋魂体虚弱到了何等程度, 在离生门不是秘密。世间何来永恒之物, 即便是鬼修也会有消散的一天,原璋至今还“活”着, 不过是因为离生镜将他强留在了人间。

    一年内绝大部分时间原璋都待在藏书阁顶层的养魂池里养魂, 随着岁月更迭, 他需要待在养魂池里的时间越来越长。

    可此时, 原璋却破天荒的待在后山。

    绪以灼不觉得是因为他当下状况恰好比较好, 只会心生不安。

    后山有一道悬崖,崖底云遮雾绕, 时有山雨,雨后悬崖下时常架起半道彩虹,虹光四溢。通往悬崖的是一条曲折的碎石小径,师侄将绪以灼带到入口处就不再往前。

    绪以灼一手撑着两侧嶙峋石壁,孤身踩着碎石走到它的末尾,只见原璋坐在悬崖边,身躯已然淡的好似下一息就会消失在空气中,唯一凝实的反而是他膝上犹如一团水墨的离生镜。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原璋回头道:“我昨天还在和你小师兄猜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没想到今日就到了。”

    绪以灼在他身边坐下,也让两条腿悬在半空中。她道:“我都没在门里待过多少时间,跑这跑那的,待得最久的竟然是孤川,有时候想想还真有点心虚。”

    原璋憋不住笑:“我都常觉得你就是帝襄寄养在我这的。”

    山风絮絮吹拂,声音好似也要消散在风里。

    绪以灼问:“师父知道我在做什么事吗?”

    “自然知道的。”原璋温声道,“别忘了帝襄早予我看过命图,为师知道这一切的时间要比你还早呢。”

    “离生门……好像很久没有新人了。”绪以灼轻声道。

    她一路走来,自然没有忘记放出神识感知离生门的现状,所见具是老面孔,没有一个不曾见过的人。

    “此世即将改天换日,今后的世界不再需要修士了。”原璋感慨道,“帝襄初初找到我的时候,我对此还半信半疑,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竟真能目睹此番变局。”

    绪以灼久久未言。

    半晌后,她才缓缓问道:“师父……打算怎么处置离生镜?”

    原璋笑道:“你应该已经知晓了吧。”

    “……是。”绪以灼点了点头。

    “离生镜与我已是一体,黄泉镜重铸之日,也就是为师意识消亡之时。”原璋仰头看着蔚蓝如洗的天,云若棉絮堆叠,时有飞鸟掠过,待在不见天日的藏书阁太久,直到要离开的时候,他才惊觉自己已经快要想不起来天空是什么模样。

    原璋没有去看,但能够猜出绪以灼是怎样的神色,类似的神情这些天他已经在他的弟子脸上看过太多太多。原璋语气轻快道:“倒也没什么好难过的,长生很寂寞啊。”

    绪以灼心微微一动。

    “如师父这样的人,都是这般认为的吗?”

    原璋已然厌倦长生,而后来带着这个宛如诅咒一般的名字的郎迟谙,也不堪忍受长生之苦,只求一死。

    原璋侧目看向她,问了一个看似毫无关联的问题:“以灼有爱人,对吗?”

    绪以灼想了想,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若是无人相伴左右,长生便只余折磨。也并非一定要爱人,亲人,友人,甚至敌人都好。当身边人纷纷离去,许多我一手抚养长大的弟子最后也走在了我的前头,这世间一切看在眼中,不知何时心里再无半分悸动。”原璋拍了拍绪以灼的头顶,“为师很早就想过在哪一日强行消散魂体离去,恰时帝襄寻到我,想着死前能再做一些事情也好,便将离生镜守到了今日——好了,说过这些也差不多了。回来一趟不易,去见见你的师兄师姐与师侄们吧。你之前交给我的东西,现在在你小师叔那。”

    说罢,原璋将离生镜交到了绪以灼手中。

    绪以灼能感觉到这一刹,有什么东西断掉了。

    是原璋和离生镜之间的联系。

    原璋的身形愈发涣散,绪以灼已然起身,却迟迟没有离开。心中酸涩无法按捺住,连声音都带上了些许:“师父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照顾好自己,今后若无人能相伴左右,也当珍重自身。”原璋道,“其余的……就让为师自己静静待一会儿吧。”

    原璋好似知晓她就要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绪以灼低低应了一声,悄无声息地离开。离生镜所化的墨影蹭了蹭她的手腕,然后就搭在上面不再动弹,似乎也伤了心。

    绪以灼没有再回头看。

    来时还是下午,走时漫天霞光。

    绪以灼将离生门的门人一一拜访过去,等天彻底黑下来,她才来到门主住处,也是当下最为热闹的地方。

    颜晖的屋里挤了好多小弟子,弟子们到这里也不是学习来的,纯粹就是在玩闹。

    这放在大多数宗门里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但离生门门人之间的关系本就十分融洽,不管什么身份都能玩到一处去。

    绪以灼刚推开半掩的房门进去,就听见一个师侄郑重其事地问:“门主,离生门就差你还不是鬼修了,你有什么头绪吗?”

    “……”颜晖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愈发冷酷。

    绪以灼:“……噗。”

    她这一笑,屋里的人顿时发现了她,有人喊道:“小师叔回来了。”

    离得最近的师侄立刻递了把椅子过来,绪以灼含笑接过,颜晖也看着她道:“回来了。”

    “嗯。”绪以灼点点头。

    “师尊可曾见过?”

    绪以灼又点了点头。

    颜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问道:“何日走?”

    绪以灼道:“明日一早。”

    她待不了太多时间,帝襄那点人手禁不起消耗,她需要快点把离生镜带过去,而且……

    她也是时候离开了。

    颜晖自空间法器里取出一只木匣交给她,绪以灼打开一看,只见里面在锦帕上安安静静躺着的正是云阳玉鉴。

    颜晖说道:“师尊翻找了一些典籍,说这个应该是传说中可以开启重霄如意塔的云阳玉鉴。他担心自己可能没法亲手交给你,就先放到了我这。”

    绪以灼微微颔首,将云阳玉鉴妥善收好。

    之后他们就再没有多少交谈,倒是小弟子们聊天的时候,会偶然插进几句话。

    “那我们离生门现在,是不是就像话本里头的大反派?”

    “大反派是君楼主和帝女吧,我们更像是大反派麾下的狗腿子……”

    “怎么说话的,我们离生门好歹是几大仙门之一吧,能不能来点有气势的形容!”

    在众道想要进入离生门守好明面上还在仙门的离生镜后,离生门又是关山门又是开护宗大阵又是持续装死的,就是傻子也能明白过来——好家伙,原来你们早就勾搭在一起了啊!

    绪以灼听到这些哭笑不得道:“你们接受怎么这么良好?”

    小弟子们顿时七嘴八舌说道。

    “感觉很酷诶!”

    “反正我们在外人眼中本来就不是好人。”

    “可是我觉得我们现在也是在做好人好事啊……”

    一直到夜半三更,颜晖屋里的夜聊团体才渐渐散去。

    绪以灼也回到了自己在离生门的小楼,小楼内的祛尘符至今还在兢兢业业运作着,就好像住在里面的人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绪以灼钻进被窝里,看着窗外寒凉的月色,度过了她在离生门的最后一夜,一宿未眠。

    第二日一早,她将空间法器里收拾出来的一些离生门今后也许用得上的东西搁在颜晖门前后,就匆匆登上飞舟返回了云宫。

    一下飞舟,就发现帝襄不知何时离开了离狱,这会儿正坐在通天阁前的玉阶上,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

    绪以灼未在她身边见到其他人,问道:“挽情仙尊呢?”

    帝襄道:“回去装装样子了。”

    绪以灼没再多问,取出离生镜就要递给她。

    帝襄没收,而是指了指头顶道:“去上面交给君虞吧,其余碎片现在都在她那。我需要保存力量,由她重铸黄泉镜。”

    绪以灼沉默了会儿,没有收回离生镜,就保持着递给她的姿势。

    你去送。

    帝襄同样沉默地与她对视。

    我不去。

    最后还是绪以灼先败下阵来,无奈地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没再逃避,轻身登上通天阁顶。

    她从阁外御风而上,先来到阁顶的观星台,星月好似坠在周身,伸手便可与其相接。绪以灼背对流转的银河踏入阁中,原先命图铺陈的房间已被清扫一空,重铸黄泉镜的祭坛已然铸好,君虞静静立在祭坛边,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身上。

    绪以灼没有躲避,迎上她的目光,将离生镜交给她。

    祭坛之中,其余五面已然归位。

    君虞问她:“只差黄泉镜了,是吗?”

    她自是知晓绪以灼离开需要哪些东西的。

    绪以灼点头。

    君虞藏好了眼底的落寞,只是将目光移到了祭坛上。

    “我会铸好它的。”君虞许诺道——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估计零点后吧,吃完饭先去锻炼个三四小时再继续写。

    第 30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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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绪以灼在墙根坐下, 室内清理得比较粗糙,两边是为祭坛让道后堆积起来的命图。天顶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在云宫抬头看去, 无论白昼黑夜满目具是流转的星河,绪以灼不懂那些不断改变轨迹的星子, 预演了人间怎样的命数。

    往前方看去,一抬眼就能看见正在祭炼黄泉镜的君虞。修真界最后的力量聚集在了玄玉仙宗,公认仅在君虞之下的第二人挽情仙尊则赴赤地截杀绪以灼,如此安排可谓仙门的背水一战, 当这最后一役也宣告失败后, 此刻竟是无一人可以突破云宫的结界来阻止君虞。

    此时此刻, 君虞低垂眼眸静静凝视着祭坛,绪以灼恍然间竟是有一种来到她们初遇之时的错觉,好似之后的一切从未发生过,君虞仍是清平镇那个衣上修着兰草, 眸光如潺潺溪水一般温柔,会提着纸灯送她一程的白衣仙人。

    可是当君虞也偏过目光看向她的时候, 绪以灼心中就再明了不过, 一切早就和最初不一样了。

    “你在写什么?”君虞问道。

    祭炼黄泉镜这等紧要关头还能一心二用的, 普天之下约摸只有她了。

    绪以灼低头看见放在膝上的卷轴上满满当当的字, 道:“一些要交代的事情, 我留下的东西怎么处理, 小青到时候放在哪里养……之类的。”

    “它在孤川待得很好, 平日里都和游凰或者九色鹿的崽子们玩到一处, 有时候江清渐喂它喂得晚了, 找着时发现它早就在游凰它们那吃饱了。”君虞道,“等它再长得大一些, 可以让它的族人们把它接走,想要继续待在孤川也可以,随它喜欢。”

    “哦,”绪以灼低下头,又在卷轴上写了几行,“我养在肇居的那几盆花还好吗?”

    “都很好,”君虞低声道,“这会儿应该都开了。”

    “那几只小仙鹤……”

    “已经长大了,肇居有师尊留下的痕迹,它们的父母辈不愿意远离,小仙鹤们倒是在孤川里四处乱飞,哪儿都去过。”

    “我当初没有带走的东西……”

    君虞沉默了片刻,道:“在我这里。”

    绪以灼一时没有说话,许久后才道:“你留着也好。”

    过了会儿,她又问道:“你现在还会回去吗?”

    君虞摇了摇头:“之前与我接近只会有危险,现在则是时局太乱,我传信给江清渐,让他暂且关闭孤川。等一切结束之后,人间也安定下来,我应该会回去看看吧。”

    绪以灼继续在卷轴上写写画画,想到什么就立刻记下来,不知不觉间竟列出了百十条。也是,她已经在明虚域待了好几十年,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割舍干净的。

    在她记录的时候,夜空突然暗了下来,也就是室内嵌于墙上的夜明珠无时无刻不发出幽光,待于其中的人才感受不分明。然而当头顶响起沉闷的雷声时,绪以灼顿时发觉星河不知何时被重重乌云遮掩,而乌云间电闪雷鸣,就是在天道阻止郎迟谙继续窥视未来的那一日,就是在绪以灼诛杀大衍国师的那一日,天上也不曾出现过这般密集的劫云。

    它们并不是来阻止黄泉镜铸成的。

    相反,它们是来助君虞一臂之力。

    天雷接二连三落入祭坛之中,君虞在周身布起密密麻麻的结界,不让它们溢出一星半点。

    绪以灼放飞一片枫叶后,落下最后一笔,卷起卷轴默默站了起来。

    眼前明暗交替,黄泉镜在劫雷的淬炼下逐渐成型。在君虞的结界范围内,其中蕴含的力量甚至使得空间都产生了扭曲。

    在绪以灼看不见的地方,云宫原先的结界早已因为黄泉镜初成的影响而溃散,一直在强攻结界的各道修士顿时冲了进来。势不两立数千年的仙魔两道,一直以来置身事外的妖修一道,此刻竟然罕见地开始联手,不过当他们看见坐在通天阁玉阶下,正撕着莲花玩的帝襄后,脸上因闯进云宫而浮现的狂喜就只剩下恐惧了。

    其中一些不认识帝襄的,在知道这位就是君虞之前被尊为修真界第一人的帝女后也退缩起来。毕竟他们只是不甘心今后无法修炼而来阻止黄泉镜铸成,不是现在就想提前下黄泉。

    帝女有多强他们还没见识过,但如今的修道第一人有多强他们这些时日可算是有了认知了。

    帝襄又撕下一片花瓣,莲瓣轻飘飘落在了地上,往常如白玉一般的莲花此刻却布着密密麻麻的血痕。僵持住的修士们起先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当帝襄拈着一朵残莲,站起身来,气息毕露的时候,人群里猝然爆发一声大喊。

    “她成了妖魔!”

    已为妖魔之身的帝襄,自然无法完全保有原来的模样。

    她缓缓扫视过众人,眼瞳里暗含血光,令人望之生惧,不敢与其对视。

    站在她身后的凌琅已然放飞纸鹤,召集云宫诸位尽数来此,在黄泉镜铸成之前死守此地。

    虽然完全是多此一举。

    凌琅想着,已无法视物的双眸对着夜空,想起了当年那幅由她亲手画到最后的命图。

    而在云宫之外的人间,异象迭起。正在东大陆的人自然完全不知道这世间正在上演哪一桩颠覆此世的壮举,也不知道在他们全然不觉的时候自己的命运在两方博弈之下经历了几番改变,只是惶恐不安地看着天上异象,不知此兆是凶是吉。

    西大陆的绝大多数普通人同样不知道黄泉镜即将再度显示,少数知道一点东西的修士也只以为世外楼素来光风霁月的楼主突然疯了,与那位在他们看来独断到确实有点疯癫的帝女联手,要学三千年前的镜君颠覆修真界,不过当初镜君只是截断飞升之路,而君虞更是狠绝,要直接斩断后人修炼的可能。

    更少数的知情人,则是无比复杂地仰望变幻莫测的天。

    玄玉仙宗的现任宗主司蘅静观天象许久,入神到连挽情仙尊何时来到身边都不曾发觉。

    “黄泉镜已成。”直至挽情仙尊出声,司蘅才惊得立时往身边看去。

    不过挽情仙尊并未看着她,而是如她先前一样,仰视混沌一片的天。

    天空仿佛来到了鸿蒙初开之前,世间一切皆在一团混沌中,静静悬于虚无,等待诞生的那一刻。从某种方面来说,此时的明虚域确实在经历一场重生。

    司蘅问道:“师尊为什么骗了长老他们,而没有过去阻止。”

    司蘅是这千年来挽情仙尊收的唯一一个弟子,也是仙尊弟子中目前唯一一个还在世的,挽情仙尊许多事情都不会避着她,她们之间私底下说话也会随意许多。

    挽情仙尊昨日回到玄玉仙宗,只道截杀绪以灼的路上遇见了已然复生的帝襄,是以未能将绪以灼斩杀带走往世镜,自己也因此受了重伤,未能及时回到玄玉仙宗合力抗击君虞。挽情仙尊的伪装可谓天衣无缝,至少将其余人都骗了过去,但她唯独没有瞒着司蘅。

    挽情仙尊淡淡道:“你觉得此战,孰对孰错?”

    被挽情仙尊一手教出来的司蘅,不出意料地答了与她在赤地回应明月时相似的话:“无关对错,只是师尊做出了选择。”

    挽情仙尊终于将目光从天空移走,放在了自己的弟子身上:“你也同样如此。”

    她一回到玄玉仙宗,就知道这个弟子绝对没有出力,只怕在其余仙门修士对战君虞之时,司蘅就躲在角落划水摸鱼。

    这样看来,司蘅不愧是她教出来的,各种做法都如出一辙。

    眼下战局已定,师徒二人没有离开原位,而是并肩站在断虹峰顶,等待明虚域阴阳两界屏障重塑的那一刻。

    *

    绪以灼亲眼看着黄泉镜铸成,又看着其上的熠熠光辉随着人间与黄泉屏障修补完毕而消散大半。

    黄泉镜的六枚碎片中,有好几片都陪伴过绪以灼一段时日,如今它们被融化铸为了一面镜子,绪以灼心中还有几分不舍。

    黄泉镜被君虞交到了她的手中。

    重铸后的黄泉镜说是镜子,不如说是一面玉盘,其上映照不出世间任何一物的倒影。一边摩挲着玉盘边缘,感受着它温润的触感,绪以灼一边忍不住吐槽道:“这东西到底为什么会被命名为镜子啊?”

    君虞想了想,道:“可能是因为叫黄泉盘的话不太好听吧。”

    她的语气一本正经的,绪以灼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送你到天雪阁吧。”君虞轻声道,“现在外界还很乱,你一个人我不太放心。”

    绪以灼定定看了她一会儿。

    最后点了点头:“好。”

    不放心是假,舍不得才是真。

    她们心知肚明,但是谁都没有点破。

    御剑直出云宫,绪以灼已然能感觉到天地间灵气稀薄到足以世间万物生存,但是无法再用其修炼,至于强行聚拢灵力修炼这件事,将以妖魔之躯镇守世间千年的帝襄是不会让它发生的。不仅不能修炼,连通过吸纳灵气加快体内灵力恢复这件事也做不到了,只能让灵力慢慢自己恢复,想来今后的修真界争端发生的频次会骤降,补充灵力的丹药价格也会水涨船高。

    一直飞到位于赤地边界的平乐府,如今世间的城镇不能说是乱作一团,至少也是人心浮动。绪以灼从空间法器里抽出一身离生门的黑袍递给了君虞一件,自己也穿上同款戴上兜帽遮住了脸:“我们的脸现在要是露在人前,会被人打的吧。”

    君虞摇摇头:“你可能不会,我就不好说。”

    绪以灼煞有介事道:“那我是不是得离你远点。”

    君虞无奈地将她拉近了自己。

    平乐府城门口检查过往行人身份的守卫今日都离岗了,倒是给绪以灼省了一份伪装的力气。进了平乐府后一路往北走,越过须弥墙,绪以灼用着禹先生提供的赤地专用导航,又借着君虞的修为强行在赤地里御剑,不过一天一夜就到达了云阳镇。

    飞剑之上,绪以灼远眺不见尽头的茫茫赤地,忍不住道:“赤地……今后会变成什么样?”

    君虞道:“屏障修补好后,黄泉水将不再上涌,赤地至少不会往南蔓延,离断江的雾期今后也将不复存在,从上古一直到当下,东西大陆终于能有密切的交流。至于已经化为赤地的徒弟……”

    想了片刻,哪怕是君虞也不确定地说道:“黄泉水加诸赤地之上的影响或许有一日会消散,但那一定是很多年很多年后了。”

    “那样的话,后人是不是可以自由出入赤地,掩埋在赤地里的城池,是不是有一天也会重现天日?”

    “也许。”

    绪以灼喃喃道:“如果真能那样的话就好了。”

    来到云阳镇后,绪以灼立刻用云阳玉鉴打开了重霄如意塔,未取其中一分一毫,尤其是未惊扰安眠其中的仙人尸骨,只从里面取出了自己寄放其中的鲲鹏鳞。

    绪以灼看着云阳玉鉴沉思许久。

    上一回她开启重霄如意塔后随手就将云阳玉鉴扔了,按鲲鹏的说法,既然未来云阳玉鉴会来到她的手中,那么经天道修正后的历史,无论如何都会让她在既定的时间与地点得到云阳玉鉴。事实也确实如此,回到正确的时间点后她顺顺利利地从颜晖那里得到了她放在原璋那儿的玉鉴,历史并没有因为过去她的介入而改变。

    但这一回,她该如何处置它?

    绪以灼想了又想,最后拜托君虞将其彻底摧毁。

    就让这唯一能开启重霄如意塔的法器自此彻底消失在世上吧,反正里面的东西都是修士用的,今后的世界也不会再诞生修士了。

    当有一天修士与神明一样,彻底消失在历史长河中,这个世界会不会走上和她的世界相似的道路?到了那一天,没准重霄如意塔还能成为一个热门景点呢。

    绪以灼思维毫无边际地发散着。

    没有在云阳镇多做停留,取回鲲鹏鳞后,也无需先回到平乐府,只消在赤地里拐道便能前往天雪阁。

    原先是绪以灼指路,这次则换成了君虞认路。

    初初发觉此事时,绪以灼还很是惊讶:“你认得路?”

    君虞点了点头:“当我成为天雪阁最后一人后,便与它冥冥之中有了联系。”

    对于天雪阁种种,君虞唯有恨意,非要细算的话,那也是在恨意里掺杂了对绪以灼的愧意。

    但天雪阁的万仞冰雪可不知凡人的爱恨情仇,等君虞成为世间最后一个流有道祭血脉的人后,它就将自己与她联系了起来。

    人为筑就的结界在那些人俱被君虞手刃后,勉强支撑了几年就消散了,如今还护卫着天雪阁的唯有它天然诞生的结界。君虞牵着绪以灼的手,如若无物地带着她穿过了屏障。

    不似上回来时,天上降下的是宛若刀刃的雪片,如今天雪阁下着细雪,如同柳絮一般轻巧又温柔。绪以灼抬手去接,雪花转瞬就被手心的温度融化,化为了凉丝丝的雪水。

    地面的积雪也薄了许多,绪以灼不识得路,君虞就牵着她一直往深处走。

    指缝间,忽地闪过一抹绿意。

    绪以灼一怔,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她是不是看错了。然而当她放下手后,发觉自己方才所见都是真的,雪地里真的生出了柔软的细草。

    雪还未化,但生灭海已然迎来它几十载未有过的早春。

    越往前走,色彩便越是鲜艳,除却绿草以外,花木也围绕着湖畔生长。绪以灼记忆里同样是一片雪地的位置,已然被一片广阔的湖泊替代。绪以灼突然间觉得上古的人还挺有意思的,像海一样宽广的离断江被称作江,但是只有一片湖泊大小的生灭海却被称为海。

    绪以灼觉得生灭海的模样有点熟悉,她跑到湖边,只见湖水很浅,绪以灼试着站了进去,发现湖水也就漫到她的小腿,而湖面开着大片大片紫色的睡莲,莲花随着水波飘荡。

    绪以灼一下子想了起来。

    这是玄女此生最末来到的那片湖,而在这片湖泊的某一段,存在着为玄女自绝之地的葬神渊,那里同样是天雪阁神女道祭抛弃神明尸骸的地方。

    绪以灼往两边看去,灵力的加持下她可以看见很远的地方。只见一端的睡莲还是小花苞,一端的睡莲已成枯萎后四散的枯瓣,自己所在的地方,正是莲花开得最盛之时。

    生灭海的生灭二字,恐怕不是,或者不仅仅是在讲此地的春冬交替,更是在说着这湖上一面生一面死,从一段走到另一端,可以完整地看到一朵莲花生灭的过程。

    同样的,也可以看一个人,乃至是一个神走向死亡。

    绪以灼与君虞涉水而行,来到那夹在两侧耸立的山峰之间,散发出浓浓死气的裂缝前后,绪以灼不禁望而却步。

    “别怕。”君虞握住她的手,安抚道,“鲲鹏鳞与黄泉镜都能保护好你。”

    绪以灼知道的,她一接近这里,鲲鹏鳞上就出现了将她包裹其中的柔和白光。

    天雪阁的葬神渊是葬神之地,也是此世空间最为薄弱之处。鲲鹏鳞能带着她穿过这道天裂,再依凭黄泉镜剩余的力量,穿越茫茫虚无回到她的世界。

    此间天道也会为她指路。

    绪以灼紧紧握住鲲鹏鳞。

    那只鲲鹏将它身上最小,也是最结实,蕴含有最多力量的一片给了她,她走到这里,已然万无一失。

    踏入葬神渊之前,绪以灼回头看去。

    君虞静静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她背光而站,眼眸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如果我不希望你再来找我,你会照做吗?”绪以灼问她。

    交握的双手将手心掐出了血。

    心脏好像被刀锋一遍遍割过,喉咙里好似也涌上了血腥味。可能要别过脸去,不让人看到自己的神情才好显得不那么狼狈,但君虞目光一刻也不舍得从绪以灼身上移开。

    看一眼就少一眼。

    她哑着声道:“……会。”

    如果这是你希望的。

    那一切如你所愿。

    绪以灼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跳下葬神渊。

    只是在离开之前,她留下了一句话:“如果你真能找过来的话……那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那双好像要彻底黯淡下去的眼睛,忽地焕发了神采——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有,就是熬到天亮我也要把正文写完!

    emmmm你们还是早点睡吧,不要像作者一样,熬夜是坏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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