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刚刚还和江叙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沈方煜很快就叛变了。
江叙二十来个平米的卧室里,声音震天响的环绕音箱,正在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循环播放着《新白娘子传奇》主题曲,而那张平日里安静的大床正在疯狂晃动,床板不堪其扰地发出吱呀的声响。
床上两位医生扭打在一团,江叙招招不手软,直奔沈方煜的要害去,沈方煜则是全副心思都放在了保护音响上,任由江叙出招,我自巍然不动,虽然伤没少受,可音响也没落到江叙手里。
“沈方煜!”
沈方煜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好听吗?”
事情要从一个小时前说起。
两人依旧是开着两辆车同时回到家,没等江叙邀请,沈方煜就跟进自己家似的又来到了江叙的家里。
卧室里打的地铺还在,浴室的洗漱用品一个没少,就连浴巾都像是刚洗过,上头还像有晒过太阳的味道。
“你给我把毛巾洗了?”沈方煜挺意外。
“洗衣机洗的。”
沈方煜说:“那也是你丢进洗衣机的。”
江叙瞥了他一眼,目光往天上飘,“阿姨丢的。”
他请了家政阿姨,每周来做一次清洁。
沈方煜纳闷了,“那上回阿姨怎么没给我洗?”
江叙白了他一眼,还没开口,沈方煜先抱住了他床上那只粉兔子,开口道:“我病了这几天,你有没有想我?”
“没有。”
“我又没问你,我知道就算太阳打西边出来,江医生也不会想我,”沈方煜搂着怀里的兔子,“我问的是它。”
他和江叙约定过,如果江叙晚上腿又抽筋,或者有什么别的不舒服,就拿这兔子砸他,他一准醒,这么多天过去,他们也算是有了革命友谊。
江叙一把把兔子拽回来,“先去洗澡。”
不洗澡不能上床,不能碰江叙床上的任何东西,包括他的兔子。沈方煜撇了撇嘴,拿着衣物往浴室去。
两人轮着洗完澡,江叙刚从浴室出来,就看见沈方煜在摆弄什么东西,他看了一眼,发现是个手提音响。
他拿毛巾擦着头发,沈方煜跟等着他似的,瞟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按了按音响的播放键,记忆里熟悉无比的旋律骤然蹦出来,一串“啊,啊”顷刻间充斥了江叙的耳朵。
《新白娘子传奇》还是江叙好多年前跟着他爸妈一块儿看的,那部说着说着就唱起来的剧实在是太让人记忆深刻,剧情细节江叙倒不见得记得多少,可这一连串洗脑穿耳的“啊”却像是刻在dna里一样,让江叙一瞬间梦回十几年前。
音响里已经快进到了唱词,左宏元老师的声音中气十足而浑厚:
“西湖美景三月天哎……”
“春雨如酒柳如烟哎……”
这首歌实在是太耳熟能详,江叙堪堪咬住舌尖才忍住跟唱的冲动,沈方煜倒是一点儿没在意,跟着音响哼了两句,对江叙说:“好久没听过了,一直记得这歌洗脑,现在听着觉得还怪好听的。”
那时候江叙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是对沈方煜这么快就屈从于崔主任的行为表示了鄙夷。
万万没想到,沈方煜护着他的音响,在江叙身边开始了长达一个小时的单曲循环,就连江叙吹头发把吹风机的功率开到最大,都压不下去那个声音。
“你有病吗!”
江叙摔下吹风去抢音响,两人在屋里你追我赶,那音乐就跟狂欢助兴似的越来越嘹亮,江叙气得急火攻心,沈方煜却总有本事从他手下溜走,你来我往对峙大半天,最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闹到了床上。
江叙不堪其扰,他开始无比怀念起沈方煜生病的那段日子,那时候他还嫌太安静,现在只想把沈方煜和他的环绕音箱一起丢出窗外。
果然家里还是得安静。
他就不该想沈方煜。
第三次抢音响失败后,江叙终于失去耐心,捂住耳朵从床上坐起来,一个枕头砸在沈方煜头上,眼里酝酿起黑沉沉的风暴。
“你到底想干什么?”
眼看着江叙被惹急了,沈方煜终于优哉游哉地开口:“答应跟我一起表演,我就把音响关了。”
江叙面沉似水地看着他,“不可能。”
揉着肋骨的沈方煜说:“那我就继续放。”
他说完还不忘再补上一刀:“这音响挺便宜,音质不怎么样,就只有声音大这一个优点,考虑到你喜欢拆家,我买了不止一个,就算你把这个砸了,我明天还能再带回来一个。”
江叙深吸一口气,又开始陷入自我怀疑:他到底为什么要让沈方煜住到他家里来。
耳边的音乐还在喋喋不休:
“有缘千里来相会……”
“无缘对面手难牵……”
“十年修得同船渡……”
“百年修得共枕眠……”
他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才修了沈方煜这个孽缘,先是莫名其妙就“共枕眠”了,然后又摊上怀孕这种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现在沈方煜还在他的家里对他恐吓威胁。
“我给你十秒钟的时间,”江叙说:“你不关,我就走。”
他戴着眼镜站在床边,锐利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在沈方煜脸上,“十,九,八……”
音乐停了。
沈方煜撇嘴道:“小计时器精。”
江叙指着床边的地铺,对霸占着他的床的沈方煜说:“下去。”
沈方煜从善如流地抱着他的音响从床上下来,乖乖地躺上地板上的被褥,然而他刚一躺下来,忽然觉出了什么不对。
垫在床单底下的棉絮变厚了。
比从前暖和,也比从前柔软了。
“……这也是阿姨贴心给我加的吗?”
江叙“啪”得关上卧室的灯,没再理会眼前聒噪的人。
阮秀芳要出院了,她的手术完成得很顺利,恢复也很快。宫颈锥切后的病理检查显示切缘为阴性,这意味着她能够顺利保住她的子宫。
期间江叙提到阮秀芳的患病与hv病毒感染有关,这种病毒经常通过性行为传播,故而为了避免复发也是确保安全,他建议马浩也去做一个检测。
以往有好多宫颈癌病人的家属都不愿意去做检查,总觉得是医院在巧立名目骗钱,认为自己又没有什么症状,怎么可能感染了病毒,还有人根本不听医生的解释,张嘴就骂:“生病的是我媳妇,你让我做检查干什么?”
大概济华妇产科每个医生都因为这种理由收获过几声“庸医”。
江叙原本以为马浩也会很抗拒,毕竟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实在是很不好,没想到的是,江叙刚一提出来他就同意了,拿了结果,第一个就跑去问江叙,让他看有没有问题。
马浩的hv感染结果是阴性,这让负责阮秀芳的医护都松了一口气。
江叙把报告还给马浩,后者又给他鞠了个躬。
由于阮秀芳的情况不错,之后除了常规的查房和听邵乐汇报,江叙没有再分特别多的注意力在阮秀芳的身上,故而在出院这天见到马浩的时候,江叙还颇有几分意外。
因为做了化疗,阮秀芳的头发有些稀稀拉拉的,马浩细心地给她戴上毛线帽,又从怀里拿出来一面锦旗递给江叙。
锦旗下面压着一个信封,江叙以为里面装的是钱,微微蹙着眉递回去,马浩急的有些结巴道:“江、江医生你拿着,不、不是红包。”
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是我给你写的感谢信。”
白天上班的时候没有空,到了十点多下手术,江叙才抽空打开了信封,马浩没有说谎,牛皮纸的信封里装着的确实只有几页纸,江叙喝了一口白开水润了润嗓子,就着台灯看那封信。
马浩的字歪七扭八的,看起来有些累,江叙却极有耐心地看完了。
说是写给他的信,其实倒有点像是马浩自己的自言自语,他跟江叙道了歉,也反思了之前的一些观念,写到后面,直接偏题去了他发誓一定要好好对他老婆,字里行间完全看不见江叙了。
江叙极轻地勾了勾嘴角,把信折起来塞回信封,拉开工位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地垒着一大摞感谢信,江叙把马浩这一封也放进去,重新关上了抽屉。
“我看于桑把马浩给你那锦旗给挂在你罚单边上了。”一大清早,哗啦啦的水声里,沈方煜一边洗脸一边跟江叙说:“对比极其醒目。”
那可不得极其醒目吗。
上面贴着马浩医闹江叙打人的罚单,下面挂着马浩夸江叙“妙手仁心”的锦旗,简直是公示栏上现成的活招牌,转瞬间就成为了济华妇产科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以及讲给学生们听的“江医生又一经典事迹”。
江叙的职业就是医生,治病救人是他的工作,故而江叙并不觉得患者和家属一定得对他感恩戴德或者心存感激,相比之下,他更在乎患者是不是肯遵医嘱,以及患者的预后和恢复情况。
但能得到这样的认可,没有哪个医生会不开心,江叙也不例外,尤其这还是一个曾经不认可他的人。
男医生干妇产科,要遭受的白眼和奚落比女医生更多,分科以来,江叙见到的像马浩这样的人多如牛毛,听过最难听的谩骂也远比马浩那天说的更加不堪入耳。
所以其实妇产科的男医生没几个不是报了别的科室,又因为分数不够被调剂的。
但江叙和沈方煜都是第一志愿进来的,他们本来还可以有其他的选择。
沈方煜问:“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你当初怎么就学妇产了呢?”
刚买回来的豆浆冒着热气,江叙喝了一口:“我也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什么学妇产。”
“那可就说来话长了。”沈方煜的眼神有些微妙。
江叙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找人打听过我的选科。”
沈方煜擦干了脸上的水,顿了顿道:“然后那人跟我说你前三个志愿填的眼科、心外和神外。”
“本来是这么填的。”江叙说:“听说你来打听我选科之后我就改了。”
江叙其实无所谓去什么科室,毕竟去哪个科室都是治病救人,他对每个科室的兴趣都差不多,也不觉得什么科室就低人一等,而且他也自信,去哪个科室他都能选上最好的导师。
所以当时报科室的时候,他本着既然选不出来那就参考前辈们的意见,报了最热门的那几个。
但是他室友突然跟他说沈方煜来打听他的分科,当时江叙以为沈方煜又要跟着他报同一个科室,大学几年他实在是卷累了,不想再和沈方煜竞争了,于是直接划掉了之前所有的选项,把第一志愿填成了前辈们最不推荐的妇产科。
什么科室都得有人去不是?
当时江叙想的很好,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没什么好怕的,就算是大家都说不好的妇产科,他也一样能发光发热。
只要能摆脱沈方煜。
万万没想到,沈方煜居然也报了妇产科。
江叙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他改了分科表之后没给任何人看过,并且最后一个才交上去,讲道理来说沈方煜应该没有任何知道他选择的理由。
“……”沈方煜的眼神比江叙看起来更加一言难尽,“我打听你的选科,是为了避开。”
并且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把江叙最不可能选的妇产科放在了第一个,想着就算江叙临时改主意,也不会绝对不会跟他撞上。
江叙:“……”
可见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是多么重要。
“我们还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沈方煜说着说着就唱起来:“啊,啊”
余音绕梁的歌声实在是振聋发聩,让好不容易暂时性忘记了这段旋律的江叙一个激灵,之前做的所有遗忘的努力全都功亏一篑。
天知道,他昨天居然在做手术的时候莫名其妙哼起了那几句“啊”的旋律,直到看见于桑用一副见了鬼的神情望着他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江叙实在是不想再多回忆一秒手术室里尴尬的过往,他直接把餐盘丢进洗碗机,夹上公文包走到玄关去换鞋。
“你等等我一起走啊江叙!”
“不等。”江叙一脸冷漠。
“你今天手术多吗?”沈方煜吃着小笼包,问江叙。
“不多。
沈方煜闻言道:“那你晚上回来吃呗,我亲自下厨。”
江叙握着门把手的手顿了顿,一本正经道:“仔细想了想,其实还是挺多的。”
“你的演技还能再尴尬一点吗?”沈方煜说:“我不管啊,你今天必须回来吃,不然我该伤心了,你忍心让我一个人——”
“忍心。”
江医生利索地关上门,留给了沈方煜一个潇洒的背影。
“嘁,”沈方煜坐回餐桌恶狠狠地咬着包子,“没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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