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卿缓缓抬眼,撞进晏景玄潭渊般的眼睛。那双眼睛很特别,像是安顺时鸷禽猛兽的眼睛,乍一眼十分纯良,细看却藏着无尽的凶光。
晏景玄,安平侯。
阿卿将这几个字在唇齿间滚过。
听说他的侯爵并非承袭而来,而是出生时,承元帝亲封的,仔细算来,现如今他身上有两道爵位。
听说京都上下不知道称哪一个封号能讨他欢喜,便只尊称小侯爷,久而久之,提到小侯爷,便知道是指这位。
这小侯爷倒是生了副好模样,眉骨分明,鼻梁高挺,薄唇妖冶,似笑非笑,每一处都极尽完美。
阿卿不过匆匆看了他一眼,便低下了头,朝着他福了福身,重新坐下,又朝着面带忧色的海棠使了使眼色,示意她带着姑娘们出去。
晋王回神,见晏景玄打量着阿卿,以为他对这白衣女子有兴致,眸光一转,有了主意,笑问:“你叫什么,为何戴着面纱?”
“奴婢阿卿,见过晋王殿下,见过小侯爷,”阿卿起身行礼,假装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两下,“奴婢面目丑陋,不堪入目,还请王爷恕罪。”
晋王方才想到用美人计讨好晏景玄,又听她说自己面目丑陋,瞬间没了兴致,挥袖间碰倒了酒杯,重重摔在地上。
声音脆响。
“真是扫兴,长得丑便不要出来招摇,污了本王的眼。”
晏景玄冷眼旁观了一阵,唇角沾了半抹笑意,他还以为这女子是晋王特意安排的人,似乎并不是。
又会是谁的人呢?
从弹错琴音到现在,这女子的目光数次停留在他身上,看似不经意,可每次都恰到好处地让他发现,又从不与他对视。
绝非寻常青楼女子能做到。
他这才刚回京,如此费尽心思引他注意,除了晋王韩相的人,还有哪一方的人?
晏景玄挑眉,随口说:“你继续弹,若是本侯满意,便让晋王殿下免了你的……不敬之罪,若是不满意,那便砍了吧。”
不敬之罪?阿卿僵了一瞬。她不过自言面目丑陋,在他口中竟成了对晋王的不敬。
看来她故意招惹的那些小把戏,冒犯到小侯爷了,只是她还不能死,就只好试上一试了。
“多谢小侯爷,奴婢献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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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一行出来时,云娘正焦急地在外头来回踱步。虽说贵客包下了整个琼华楼,不会有外人打扰,但她还是怕自家的姑娘们万一出了差错惹怒了贵客,便一直守着。
看到姑娘们被遣了出来,她心里咯噔一下,忙凑近了小声问:“你们怎么出来了?可是出事了?”
海棠摇摇头,正要继续说,忽听到一声极大的脆响,像是酒杯被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谁还在里面?”云娘心头一紧,神情剧变。
海棠被这声响吓得有些发懵,愣愣回道:“是阿卿姐姐。”
听到是阿卿,云娘心头轻松了许多。阿卿向来稳重,不会出岔子招惹客人,更不会打什么攀龙附凤的主意,许是客人手滑了。
果然,不过片刻里头又传出了琴音,调子轻快,极为入耳。
云娘缓缓松口气,将心放回了肚子里,听着这琴声调子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又一时想不起来,不作多想,只要没有出事便好。
她想了想问:“我记得明尧说过今日安排了云嫣弹琴,这会儿怎么会是阿卿在里面,是不是云嫣那丫头又偷懒了?”
海棠又摇了摇头,小声解释说“阿卿姐姐说她明日有些事,不方便弹琴,便与云嫣换在了今日,方才贵客让我们都出来,只留下了阿卿姐姐,说是要听曲。”
云娘点点头,忽然灵光一现,想起来这曲子为何觉得熟悉——
好像当年阿卿初来琼华楼时弹的就是首曲子。
那日她只记得阿卿悲痛至极,倒是没有将曲子放在心上,现在仔细一听,心里头慢慢回想起来,越听越觉得就是那首。
只是,阿卿怎么会忽然弹这首曲子?
云娘愈发觉得不对劲,脚步都停了下来。阿卿先是主动换到了今日弹琴,又故意弹了这首曲子,莫非五年前她就认识……晋王殿下?
她急唤道:“明尧呢?快去找她过来,妈妈我有事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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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悠悠洒洒,阿卿指尖不停拨动琴弦,目光紧紧盯着晏景玄。
果然,他的眸光微变,迅速收拢,冷冷地扫向她,虽只有极短的一瞬,还是被她抓到了。
她赌对了。
面纱之下,阿卿唇角微勾。
今日她原是要钓另外一条她不喜欢的鱼,不曾想遇到了意外的惊喜,便临时改了计划,似乎也很顺利。
晋王连饮几杯,平复许久才压下心中怒火,将京畿三大营的事暂放在一旁,想起正事:“阿景,可去肃王府看过皇兄了?自你走后,肃王府便封了门,皇兄谁也不见,说起来,本王也有五年不曾见到皇兄了。”
“你说说,当年皇兄一念之差,竟做出谋害父皇的事,实在让人痛心。”晋王一脸遗憾地叹了口气。
那副装模作样的神色,若不是她去肃王府查探时遇到的黑衣人潜进了晋王府,阿卿都要信了他的鬼话。
她都觉得可笑的事,晏景玄又如何相信,眼中寒光乍现。
许是看戏的好心情被这一曲琴音扰乱了,又许是晋王提起了五年前的事,晏景玄忽然就没了兴致,也不想再与晋王虚与委蛇,说出的话也开始不留情面。
“晋王殿下还有事吗?本侯今日有些乏了,有事日后再谈。”
晋王见他一副敷衍了事的样子,胸中怒火横生,再也装不了平静,起身狠狠地挥了挥衣袖,怒道:“晏景玄,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李暄已经是废太子,本王才是你该做的选择。”
晏景玄缓缓抬眼,冷声道:“李烨,不过五年不见,你怕是忘了,我最喜欢吃罚酒。”
这话要从二人幼时说起。
他和李烨自小不和,三言两语便能打起来,起初李烨还能靠着身量压制他。后来他学了武,回回都能将李烨按在地上打得求饶。
韩贵妃见儿子受了欺负,又不敢私自罚他,只能去承元帝那儿哭诉。承元帝向来都是二人并罚,谁也不偏袒。
晏景玄年少气盛,虽挨了罚,却长了士气,下次见面还是照打不误,直到后来李烨见他便躲,不敢再招惹他,才相安无事了一段时日。
因他这一番话,晋王又想起从前的狼狈,怒极反笑,颤抖的手指着晏景玄“你你你…”了好一阵,才撂下一句:“你给本王等着瞧。”
他走后,晏景玄嘴角的冷笑僵住了。
这样流于表面的人,很难相信他会是当年陷害皇兄的人,可若不是他,又还能是谁?
当年给沉香墨浸毒和诬陷皇兄谋逆的,究竟是不是同一伙人?
裴循究竟有没有通敌?为何提起他,边关的百姓唾骂者少,言语间袒护者倒是甚多?
还有,边关广为流传的一曲《清平调》,眼前这女子为何会弹?她是谁的人?
他眉目疲倦,有些不胜酒力地偏了偏头,撑着桌子的手臂抬起,修长的指节扶住额角,像是真的有些乏了,在琴音中,徐徐闭上了眼睛。
一曲终了,阿卿听见他气息匀畅,倒真像是睡着了,便小声试探:“小侯爷?”
晏景玄忽然睁眼,目中清明,丝毫没有倦意,与方才全然不同,他朝着阿卿招手:“过来。”
阿卿犹豫半瞬,提着裙摆走近。
“再靠近些,低下头。”晏景玄声音低哑,像是在诱哄。
阿卿挪动脚下,顺意低下了头,藏在衣袖下的手刚有了轻微动作,纤细的脖颈已经被大手狠狠地扼住,瞬间颈部传来一阵剧痛。
那番狠戾的力道,几乎令她窒息,但仅存的一丝理智告诉她,一定要忍住,绝不能现在动手。
“说,谁派你来的?”晏景玄动了动手指,迫使阿卿看着他。
二人四目相对。
晏景玄看着那双眼睛,微微愣神,很快恢复阴沉面色。
阿卿满眼都是无辜,气息受阻,眼尾泛红,她勉强挤出一句话。
“奴婢不过是……琼华楼的清妓……小侯爷……何出此言?”
晏景玄怎会轻易便信了,他冷笑一声,感受着她气息渐弱,手下又毫不怜惜地加重了几分力道。
阿卿疼得呜咽,已经说不出话,只能定定盯着晏景玄,掌下悄然积聚了力道,盘算着若他还不松手……
“砰!”
就在她几近窒息昏厥时,掐着她的手陡然离开,她脱力似地砸在了地上,急促喘息。
而遮着她面容的面纱,在晏景玄的手离开时,随之飘然落下,坠在了他脚边,露出阿卿本来样貌。
有些苍白,但难掩芙蓉清姿。
晏景玄掏出干净的帕子,使劲擦了擦手,有些厌恶地扔了手帕,瞥了她一眼,目光停驻。
这张脸倒是配得上那双眼睛。
嘴上却毫不客气地冷嘲:“面目丑陋,不堪入目?”
阿卿抬眼,与他对视,已经暴露了面容,便不再遮掩。
“本侯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是自己交代,还是想让本侯将你变成真正的面目丑陋,不堪入目?”晏景玄的声音仿佛是从齿缝间磨出来,极慢又极具威胁。
“小侯爷,您要如何才信,小女子就是孤身一人?”阿卿语调亦平缓,不卑不亢,似是商量,而非受制于人。
“我,只是想与小侯爷合谋。”
注:【清姬】:私设,指卖艺不卖身的青楼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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