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来说,靖国公府接连出了皇后和太子妃,应当是满门荣耀,无限风光,此前确实如此。
当初太子被废时,靖国公拖着垂老之躯在朝堂之上多番求情,最终惹怒承元帝,被罚闭门思过数月。
此后,靖国公府便自掩风光,低调行事,却也在暗中派人追查沉香墨浸毒一事。
早在三年前,靖国公府已经查到了些蛛丝马迹,虽不能使真相大白,但能脱太子之罪。
靖国公让世子嵇怀绪将其写成卷宗偷偷递进了肃王府,只待李暄过目之后,便要替他翻案,以证清白。
然李暄看过卷宗后,却按而不发,示意靖国公继续往下查。
“东宫侍女,曾在凤仪殿当差。”晏景玄翻阅卷宗,微微蹙眉。
文熙皇后过逝后,不少凤仪殿的宫人都跟着张公公和英姑姑进了东宫伺候,而能被他们带走的人,自然不是无名无姓的外廷清扫杂役。
李暄冷笑一声,负手临窗,盯着窗外檐下的灯笼,切齿痛恨道:“是我疏忽了,不曾料想到母后身边的人,也可能被收买。”
晏景玄忽然想到,文熙皇后的病因不明,是否与其宫人被收买有关。这也只是猜测,他垂下眼睑,没有多说,继续翻看卷宗。
那宫女名唤禾娩,东宫出事后,她也没了踪迹。靖国公府的暗桩在宫里打探各处时,遇上了私下偷偷打听禾娩的小宫女花蕊。
花蕊是禾娩同乡,二人在宫里相互扶持,禾娩忽然消失,花蕊不敢声张,只敢私下打听。
暗桩以帮她打听为由,从花蕊处得知了禾娩的乡下老家所在,靖国公连夜派人寻访,禾娩一家早已空无一人。
许以重金引诱,邻里乡亲才透露些许,说是禾娩在宫里做了贵人,派人将一家人都接去了长安,以后就留在长安做大官享清福了。
这话不假,但事有假。
禾娩不过一个小小宫人,如何算得上是贵人,更没有将全家接到长安的能力。
几番周折,历经数月,靖国公府的人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禾娩被卖进青楼的妹妹禾央。原来他们确实被人接到了马车上,但进京途中遇到了劫匪,全家人都被杀害,而她姿色尚可,被卖进了青楼。
“禾央姑娘,我阿姐与禾娩姑娘一同失踪,数月不见人影,你可知当初来接你们进长安的人是谁吗?可记得他们的模样?”
禾央僵冷着脸,阴恻恻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一家是要到长安享受荣华富贵,结果等来的却是要人命的万丈深渊。”
“家人丧命,我受辱至此,若能找到禾娩……”禾央有些失控,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话锋一转又变得冷冷淡淡,“我找不到她,也找不到当初来接我们的那些人,所以你的事,我也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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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侯爷,是老奴安排禾娩往明正殿送的沉香墨,不想竟害了太子殿下,老奴有罪啊。”张公公弓着身,就要朝着他跪下。
晏景玄还未出言,李暄已经打断了他:“阿景,你莫要理他,早些时候,他一天要请罪几百遍,我和阿芜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张公公动作一缓,最终还是没有跪下去,他掏出帕子抹了抹泪,又苦着脸站到一旁伺候。
“凤仪殿的物件,可都让太医仔细查过?还有为皇后娘娘诊治的太医以及侍候的宫人,可曾一一审过?”晏景玄问。
李暄转过身,一拳砸在窗桁上,气急愤恨道:“当年母后的病前后不过一年……他竟然丝毫没有怀疑母后是被人加害,还下令不许任何人进入凤仪殿,包括我。”
晏景玄自然知晓李暄说的“他”是指谁。当时他还年幼,诸事不大清楚,只知道从那之后,太子开始与承元帝争锋相对,而承元帝却对太子所作种种,不予理采。
后来是从长公主口中,他才大概知道与文熙皇后有关。
如今看来,皇兄当年便对皇后之死有疑,却被舅舅拦住不让查,二人才逐渐不和。
“韩氏因着头痛宣了太医,才查出那沉香墨里浸了毒,母后起初的病症也是头痛,我怀疑她用的沉香墨也浸了毒,让人暗中取了一块去查。”
“可查到?”晏景玄问。
“没有。”
不对。
晏景玄抿唇,拧眉思索,若文熙皇后中毒而死,太医署怎么会发现不了,况且若是韩贵妃下毒,又怎会自己叫破?
“谁?”晏景玄忽然出声,抬眼看着房梁藻井。
极轻的脚步声,若非他历来警觉,只怕也会忽略。
简行纵身一跃,立即追着房瓦上的两道黑影而去。
李暄倒是不甚在意,他从窗边走回来坐下,不甚在意道:“无碍,我这处哪日没有苍蝇盯着,今日也就是你来了,我才放松了注意。”
晏景玄不语,屏息凝神,仔细辨认,片刻后悄然出声:“还有人。”
来人比之前那两人高明许多,不仅隐了脚步,还遮掩了气息。
看到李暄正襟危坐,神色凛然,晏景玄猜他之前并未发现这人。于是无声地示意李暄,让他继续说,不要停。
二人自小在文熙皇后和长公主面前这样相互遮掩,李暄很快会意:“阿景,看这天色已经很晚了,不如今日就在肃王府留宿,孤还要与你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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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直十五月半,满月如镜,月色清亮,皎皎如天灯。
晏景玄悄然来到屋顶时,四下一览无余,而远处一抹黑色身影极快消逝在飞檐翘角之后。
他随即动身追了上去,却始终没有再看到那道身影。
许久之后,他停了下来,站立在屋顶瓦砾之上,远远睥睨着夜深人静灯火明灭的长安街,目光掠过大街小巷,忽然入眼了一座有些熟悉的楼阁。
琼华楼。
楼上有间屋子亮着光,一扇窗牖还开着,在风中轻微摇晃着。
他算了算这个窗户的方位,眸光微黯,思量片刻,从窗口钻了进去。
屋内浮着淡淡的药香,目光所及之处,桌上放着的空碗,碗里有一只瓷勺,碗底还剩着浅浅淡淡的汤药痕迹,暗示主人刚饮了药。
几日前就受了风寒,竟还未好?
他缓缓伸出指尖,想触摸碗壁有无余温,被忽然出现的泠泠水声惊得收了回去。
飞身躲在纱帐之后,晏景玄侧目而望,隔着屏风隐约看到一个纤长绰约的身影从浴桶里站了起来,带出一片水花跌宕声。
许是听到了动静,里头忽然传出声音。
“云乐,过来帮我更衣。”
那声音娇柔宛转,缱绻旖旎,像是沐浴了许久,身子都在发软,手臂无力更衣才喊了人。
他心下怀疑,才会进入屋子,并无窥探女子闺房之意,眼下并无指向,他不欲再做停留,大步行至窗边,正要纵身跃出,被人喊住了。
“谁?”
原来不见回应,阿卿便只穿了寝衣,随手披了一件外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凭着身量和一袭绛衣,她认出了晏景玄。
“晏小侯爷?”她轻轻笑了笑,“半夜三更,您不在镇国侯府安睡,怎么做起了梁上君子?”
晏景玄转过身,冷眸看着她。
“小侯爷深夜来此,是特意来寻我的吗?”阿卿问。
晏景玄盯着她的眼睛,她亦直愣愣盯了回去,不见任何心虚和闪躲,而她眼尾微微泛着水雾,倒真像是在浴桶中泡了许久。
莫非真的是他想多了?
良久,阿卿收了笑,道:“小侯爷上回来得不巧,那日我受了风寒,不便见客,今日又害您走了一遭,还请小侯爷见谅。”
她自行将晏景玄此行当作是来寻她,既化解了晏小侯爷为何出现在此的窘迫,又让他们有话可说。
晏景玄目光扫过她,脖颈细长,颈下肌肤白皙胜雪,衣衫半阖,露出里衣的云卷纹,小巧玲珑的玉足在裙下若隐若现。
他转过眼,冷声道:“衣衫不整,你便是这般来见客?”
阿卿愣了愣,大方地整理了下衣袍,扯着嘴角笑了笑:“小侯爷说笑了,如此星夜,我又怎知小侯爷会来访寒舍呢?”
晏景玄定定站着,不动亦不语。
静谧片刻,她又问:“小侯爷可有心悦之人?”
虽说确有打探意味,但她本意还是想缓和气氛,但眼见晏小侯爷周身越发冷冽,才发觉又惹到了他,忙安抚道:“小侯爷风华正茂,日后定会……”
晏景玄目光忽然转了回来,薄唇轻启,伤人的话张嘴而来:“那是自然,总比你惦记一个死人强。”
阿卿的嘴角果然僵住了,她沉默了会儿,才低低道:“是啊,还请小侯爷帮帮我这孤女,早日还了将军府清白,我也好去奈何桥上寻他。”
晏景玄眉尖微动,他倒是没有料到,此女竟抱了生死相随之心。
“罢了,你先去穿好衣裳。”他再度别过眼,许是因为她方才的话,冷硬的语气里添了丝许退让。
阿卿走到屏风后,穿好了衣裳,再走出来时,晏小侯爷已经坐到了她平时倚坐的软榻上,低眉把玩着桌上一个络子。
那是云乐编来送给她的。
“小侯爷若是不嫌弃,我便借花献佛,赠予小侯爷。”阿卿出声。
“坐。”晏景玄眉尖轻挑,将络子搁置一旁,示意她坐到另一边。
这是她的闺房,他自然不能以主人的姿态让她站着回话,况且他想起了那小丫头说的话——
“女儿家的闺房是不能随便进的,进了便是要娶她做夫人的。”
他可没有那般想法。
阿卿颔首,提着裙裾款款坐下,轻言问:“小侯爷今日过来,答应了?”
晏景玄凝眸,淡淡瞥着她。
有些话不需要说出口,阿卿已经明白,“多谢小侯爷。”
“凉州刺史侯文竹调任回京,就任兵部尚书,不日就到长安,你既然怀疑他,届时便跟着我去见见他,试探一二。”晏景玄道。
阿卿唇角僵硬一瞬,被晏景玄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问:“怎么?你不敢见他?还是说,你怕被他认出来?”
阿卿摇了摇头:“侯大人日理万机,怎么会认识我一介民女,只是听到侯大人这么快就调回长安,还做了兵部尚书,有些意外罢了。”
这话晏景玄没有怀疑,侯文竹外放任职期并未满,只是他五年前立了战功,如今北境覆灭,论功行赏,他才升了兵部尚书,调任回京。
晏景玄看着她面色发白摇摇欲坠的身形,道:“此事不该你想,你只需顾好自己,若下回又病了起不来,本侯可不会等人。”
“是。”阿卿道。
话音刚落,不会等人的晏小侯爷已经起身,理了理衣袍,从窗口飞了出去,如来时一般,无影无踪。
阿卿又静静坐了会儿,才转到屏风后,捞起了浴桶中滴水漉漉的黑色衣物,拧干后裹进了包袱,循着晏景玄的脚步亦从窗口跳了出去,路过时还吹灭了屋内的烛火。
片刻之后,她抚着胸口回来,满头是汗,紧抿着唇强忍着疼,踉跄行至床边,从枕底摸出瓷瓶,倒出仅剩的半粒药,眸光黯了黯,最终吞下了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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