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暖并没想到大鹅鹅这样有主见,虽然间接帮她出了口气,不过,照彭城公主的脾气,这祸可闯大了!
不着痕迹地往后拉了拉缰绳,郭暖小声问道:“公主,不要紧吧?”
怎么会不要紧?这可是今年才做的新鞋,用料乃上好的云锦,更别提上头镶嵌的明珠,一颗可值万钱,如今沾了鹅粪,即便洗濯干净,恐怕也会有异味留在上头,叫人还怎么穿?
即便没有,她心理上也过不去。
彭城公主简直气急败坏,“郭暖,你故意的是不是?”
她毕竟没念过多少书,比不过郑流云那般好涵养,何况碰上这种事,谁还能斯斯文文说话?
小姑娘无辜地眨了眨眼,“公主您也瞧见,这白鹅虽由我牵着,可我也没法管它几时进食、几时泻肚是不是?若真有如此神通,那它这个畜生倒成精了。”
不过祸由她起,郭暖还是坦率地赔个不是,“您看看这双鞋值多少钱,开个价,我原样赔付便是。”
洗是没法洗了,这云锦沾水即坏,好在郭家虽称不上富可敌国,几代人的家底攒下来,区区一双鞋还是赔付得起的。
彭城公主又哪里稀罕几颗珠子,冷笑道:“知道郭家富庶,行动拿钱垫人,可也不必在本宫跟前摆架子,难道本宫出不起一万贯?”
那敢情好,不要她赔当然省事,郭暖愉快地施礼,“那臣女先行告退了。”
眼看她转身就走,彭城公主气得鼻歪眼斜,又因为鞋面上的污渍寸步难行,只得先叫宫人将她按住,厉声道:“本宫还没许你回避,你怎么敢一走了之,这便是郭家教你的规矩?”
郭暖算是瞧明白了,这人是存心来找茬的,不知是静太妃私下说了些什么,还是为着郑流云的事。
郭暖沉住气,“那公主要如何才能消气?”
想来大庭广众下,对方不至于令自己太过难堪——彭城公主乃金枝玉叶,可她亦出身贵族,总不能在奴仆跟前失了颜面。
但彭城公主又哪顾得了这些,眼看一个外姓女敢在宫中横行霸道肆无忌惮,老早便瞧着不顺眼了,若不趁今日给她个下马威,来日若真当上皇后,不更得气焰冲天?
眼珠滴溜溜一转,彭城公主道:“我也不为难你,你帮我把这双鞋拭净了再说。”
一般的女孩子虽都爱干净,但对郭暖这种当惯了铲屎官的人倒还不怎么麻烦,她缓缓屈身,正打算用手绢擦拭。
彭城公主却玉足微抬,声音里说不出的讥诮与傲慢,“本宫说过许你用工具么?”
饶是她身边的侍女都觉得这太羞辱人了,不用工具,难道拿手捧着?那鹅粪虽不甚腥臊,可气味也堪称腌臜,更别提稀稀拉拉不成样子——想想可能从指缝里漏出来,便觉得今日都吃不下饭了。
郭暖脸上的笑容亦消失无踪,“公主一定要与我为难么?”
彭城公主怫然道:“我是君,你是臣,郭姑娘既然生长宫中,很该知道尊卑有道,否则,又怎么会与郑家相争,不就是为名分上压人一头么?”
果然因这个。郭暖深吸口气,倘若说之前她对姑母的教诲还不甚领悟,那今日算眼见为实了,这就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纵有律法,也管不到凤子龙孙头上——若只能老死宫中,那她必须得成为人上人,否则是清闲不了的。
采青眼看自家小姐这般受辱,急匆匆出列,“公主,还是让婢子来罢,奴婢会帮你清理干净的。”
说罢便欲用手拾掇那些秽物,彭城公主却嫌恶地退开,“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近我的身?”
结果这一动,鞋面上的污物流淌得更厉害了,连裙边都沾了些。彭城公主是不可忍,狠狠地道:“给我掌这个贱婢的嘴!”
郭暖没想到这人比她还骄横,正要说话,便听到不远处传来銮舆的铃音,“陛下驾到。”
原是她们两拨人对峙,把路都给挡住了。
彭城公主这下更是气焰高涨,亲弟弟都来了,自然是要帮她的,何况在场的情况本是她受了委屈——她的衣裳,她的鞋!
于是当福泉引着皇帝上前时,彭城公主委委屈屈欲上前哭诉,哪知有人比她动作还快,郭暖眉毛一撇,嘴角一按,抽抽噎噎地上前告起状来,“陛下,您要为臣女作主啊!”
这个混账东西!彭城公主柳眉倒竖,本来想抢话的,然则皇帝却淡淡摆手,温声道:“皇姐,不妨先听她说完。”
彭城公主只好收声,若太过急切,倒显得仗势欺人。
郭暖声音虽带着哭腔,表情达意照样流畅,不过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清楚了,无非她今日倒霉,带着宠物从此地路过,就被公主一顿排揎,不但要她舔干净那鞋上的污渍,还要毁了采青的脸。
皇帝轻飘飘地道:“真有此事?”
彭城公主见她这样夸大其词,早已怒不可遏,“胡说八道,本宫岂有如此?”
郭暖睁着大眼睛,满目都是惶惑,“您要我擦干净,又不许用手绢,可不只有用舌头么?至于采青,她脸皮薄得很,别说掌掴,哪怕轻轻碰两下,肌肤也不可能完好如初了。”
言下之意,倒是彭城公主这帮人脸皮太厚,拿着鸡毛当令箭。
皇帝唇角扬起不易察觉的弧度,还以为她当真受人欺侮,哪知告状时都不忘阴阳怪气暗讽对方,谁能在她身上讨得便宜才是稀奇。
彭城公主的学问听不出言外之意,对这番话也无言以对,难道真是这女子太蠢,错解了她的意思?
她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尤其皇帝对着她时还和风细雨的,可不像嫌弃,比对郑流云耐心多了。
彭城公主满腹狐疑,那厢皇帝已是好言好语劝道:“行了,朕看也不是什么大事,明儿就让福泉带皇姐去库房,有什么喜欢的只管挑拣,何必吝惜一双鞋袜?”
公主面色稍霁,不过仍有些衔恨,“郭小姐待人不尊,陛下须得正正宫纪。”
郭暖小声提醒道:“公主,是这只大鹅对您不够恭敬。”
又怯怯地望向上头,“还有,这也是陛下亲赏的。”
是在祈求他顾念旧情么?皇帝微微挑眉,虽则他并不在意这畜生的死活,可看到小姑娘水汪汪的眼瞳,还是多嘴添上句,“两位太后都在病中,不宜见血光,皇姐也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彭城公主想不出反对的理由,只能悻悻撤退,只觉得数月不见,皇帝对女人仿佛温存许多,是人变了,还是独独因这小姑娘的缘故?
陆鸣镝看向对面,郭暖正紧紧捉着那只鹅的后颈,以免它又上前撒欢——公主倒还罢了,若敢到龙靴上拉屎,十个头都不够砍的。
大抵是场面过于滑稽,陆鸣镝不自觉地笑了笑,等回过神来,便发现那女子诧异地望着自己。
难道他笑得很难看?陆鸣镝轻咳了咳,“你也跪安吧。”
福泉忙令人抬起御辇,自个儿也赶紧到身边侍候着,忙里偷闲瞟了郭暖几下——虽不知她今日是否故意,不管怎说陛下对她的印象更深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说她傻,半点不傻哩。
*
慈宁宫中。
郭太后尽知来龙去脉,唯有感叹,“这梁子是结下了。”
郭暖不以为意,既然决定要争皇后,跟郑家的冲突是避免不了的,彭城公主当然也隶属于郑家派系。
她甚至觉得是个机会,似郑太后这样老谋深算的人物,一直以来的策略都是按兵不动,专等着郭家先出乱子,郑家才好坐收渔利,可如今多了彭城公主这么个急脾气的搅屎棍,结局未必能如郑太后所愿。
郭太后不禁对侄女刮目相看,“难为你这样通透。”
确实不无可能。
郭暖羞涩地笑了笑,她能说自己全是瞎蒙的么?毕竟宫斗剧里都这么演的。
小心翼翼摸了摸大鹅柔顺的羽毛——午后郭暖带它去冲个了澡,洗去那些污物和秽气,看起来便洁净高雅多了。
本来想再养几年便宰了吃肉的,哪知大鹅这样通灵,郭暖倒不忍心杀它了。反正不差一口吃的,便干脆留着吧。
趁天外月明星稀,郭暖又跑去上林苑叨扰。
这回她是想请教陆商,在男人眼里,一个女人怎样才算哭得真心实意——今日她虽然占据先机,但郭暖自我感觉发挥得不是很好,仿佛皇帝在静静地看她表演,否则不会没说两句话就兀自离开了。
陆鸣镝暗道这姑娘还算有自知之明,问他算是问对了,正好他就是那个当事人。
遂装作漠不关心地道:“自是要情肠婉转才能动人,你自个都不投入情绪,旁人怎能有所体会呢?”
这下可把郭暖难住了,她小半辈子都顺风顺水,谁能给她委屈?大概除了刚出世被护士拍屁股的那两声,除此之外再没哭过。
陆鸣镝极有耐心地道:“就没有片刻难过之时?仿佛周遭万籁俱寂,你一个人在风雪中踽踽独行,这样的辛酸从未有过?”
他自己倒是深有体会,只不曾对人宣之于口,自小的环境教会他掩藏心性,一切有利的东西,都必须用手段争取——感情也一样。
郭暖被他说得沉默下来,不知怎的就想起自己刚穿来的时候,那时候她应该才五六岁,明明生在大户之家,衣食无忧,她很应该庆幸,然而,在周遭的笑语喧阗里,她却分外孤独,彼时她尚不知自己再不能回去了,难道只能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过一辈子,把自己活成一个真实的古代闺秀?
现在也一样,她很努力地将郭家夫妇当成自己真正的双亲,对着郭太后也无话不谈,可是内心深处,总还是有那么一道屏障,这个屏障决定了她只会恃宠生娇,却不会过分任性。正如郭家需要她当这个皇后,她便只能当这个皇后。
反正嫁给凡夫俗子也未必幸福,倒不如在这红墙内困锁一生,毕竟她也没得选不是吗?
泪珠忽然就这样落下来,郭暖下意识抬手抹去,眼睛红红地笑道:“太难了,哭不出来。”
陆鸣镝不知说什么好,他并不擅长安慰人,尽管话题是他挑起的。
虽不知她曾经历何事,却实在不忍如此,陆鸣镝于是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抬手抚上她脸颊,缓缓摩挲几下,这在他看来是一种温柔安抚的表示。
郭暖看了看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孔,勉为其难没把那只手打掉。
以他的颜值,的确只能是安慰。
帅哥就需要好好警告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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