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方的灯白亮,光线稍略晃眼。
两个人暴露在明澈之下,无所遁形。
旧日的情人共处一室,往昔的亲密缱绻不复,俨然就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彼时只有横在其中的分明界线,各自为据,两不相干。
南迦的态度直白,那份疏离感不作掩饰,挺干脆——先一步撇清关系,不愿再沾惹上旁边这位。
终归是过去式了,也没必要再有羁绊牵扯。
认不认得出也就那么大回事儿,本质上不重要。
闻言,纪岑安敛目,久久不语。
她们此时的对比差挺大,看着就不属于一个世界,相差甚远。
南迦华贵礼服加身,即使脸上泛出些微不经意的惫态,可与几年前没有太大的改变,依然是明艳大方,优雅不失风度,一如既往的像天上白月,居高而不可触及。
纪岑安就差远了,丁点当初的影子都找寻不到,光芒被蒙了一层厚灰,阴沉黯淡,在她身上只能看到近几年来积攒下的灰败颓丧,再也没有那种张狂的意气风发。像是逐渐衰亡的星子,恣意燃烧时璀璨夺目,无可比拟,落寞后只余下若有若无的残存痕迹,且随时都会熄灭。
双方中间差出了一线天,看似近,实则十分遥远。
不过分开了三年,两边已是物是人非,八竿子打不着的程度。
纪岑安知趣,静默片刻,低声交代道:“这次回来是有点事要办。”
了解南迦,明白那是何意。
也不纠缠或怎样,一一都讲清楚。
“前几天……”纪岑安接连说,停了下,斟酌酝酿须臾,“不知道你会过去。”
南迦不喜欢她跟着自己,得讲一下。
也怪她自个儿做的孽,以往有段时间像阴鸷的控制狂,因着妒忌南迦对外人好,对徐行简温柔,便克制不住做了些过分的行为,不仅天天如影随形地跟在南迦身边,这人做什么都要横加干涉,甚至到了后面还差点干出冲动的蠢事,险些一发而不可收拾。
她对南迦的占有欲极重,一度达到了病态的地步。
大抵是人在特定的阶段总会发几次神经,这种情况在纪岑安身上显现得尤其突出,她把南迦从里到外都当做了自己所有,容忍不了南迦将心思分出来,只想这人彻底归属于她,所以做了太多任性妄为的事。
那时的南迦必然不接受这些,以至于纪岑安又耍了别的上不得台面的手段,逼着南迦让步,偏执到无可救药。
她们好多次都快崩了,南迦厌弃她,憎恨她的所作所为,数次想要出走,但纪岑安不放过南迦,不论如何都不允许,到最后还是没能分开。
时至今日,南迦仍不放心纪岑安,这份经历深入骨子里,忘怀不了。
虽然纪岑安没了昔时的资本支柱,可那不代表她一定改了。有的人根里就是歪的,本性难移。
有的道理纪岑安现在也懂了,能理解一二。
知晓对方的顾忌,因而回以该有的解释。
没跟踪,仅是巧合。
南迦对这个回答没有太多的表示,轻轻说:“之前好像也在紫府路看见江小姐了。”
紫府路,上次那个等车的路口。
夜里出去见杨叔的那次。
纪岑安坦诚,嗯了一声。
不否认,没有说谎。
“到那边见了一个朋友。”她回道,点到即止,未挑明见的是谁。
南迦是认识杨叔的,还挺熟悉。
曾几何时,杨开明就是这里的管家,直到纪岑安把房子过户送给南迦后,杨叔也还在这边工作了一年多。
纪岑安不知道南迦如今的发展,是哪样的身份,也不会轻易将杨叔推出来。
当然,也没必要讲。
南迦不会关心她的事,多半也是当无用的废话听。有的方面不必再提,终究是两条路上的人了,各有各的方向。
而于她所料的一致,南迦面上触动不大,听完后亦不在意她的近况。
讲清楚主要的,南迦才将话题揭过,转而问了些另外的。
语气依然轻描淡写,完全是在跟哪个不相识的人谈话,温和,从容不迫,丝毫看不出异常。也是怪冷情的,但亦符合这人本身的性子,南迦从来都是如此,只不过当初是抵抗不了纪岑安,许多时候不得已而为之罢了。眼下不用再顾及纪岑安的脸面,便不必再如往常那样。
南迦不上心问:“江小姐之前在哪里高就?”
纪岑安说:“一直没定下来。”
“张老板说你是江临人。”
“嗯。”
“地方还不错。”
“嗯。”
南迦眉眼倦怠,有点累了,“在那边待了多久?”
“……”纪岑安迟钝不张嘴,思忖良久,开口说,“不到一个月。”
……
张老板,张林荣,小酒吧胖子老板。
双方讲着一些过场话,好似眼下的信息才是真的。南迦亦真将纪岑安当做了“江灿”对待,明面上还算客气,可心意不达眼底。
比之头一回见面那次还冷淡,都未曾正眼看过她。
也是。
五年前纪岑安好歹有纪家二小姐的身份加持,谁见了她不给两分薄面,即便是心里不喜欢,可脸上也得装出热情熟络的样子来。
南迦当时不就是这么做的,看纪岑安不上眼,但迫于压力也要周到接待,末了还得接受纪岑安的邀请,与之共同乘车离开慈善晚会现场。
如今纪岑安又是什么地位,哪能有相同的待遇。
也算是南迦有修养,换做是其他人,那些个被纪岑安得罪过的,记仇的,她今天不死也得脱层皮,别想好过。
一报还一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可能是混迹在外经受了那么久,纪岑安此时倒没多大的感触,没了当年的心眼和戾气,倒也能平心静气。不知道这是要做什么,纪岑安暂且都顺着,没提要走,也不讲不愉快的。
南迦没喝那一小口酒,但身上的酒气很浓,挨旁边就能闻到。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加之夜里熬到这么晚,南迦眼里都泛着些许红血丝,整个人瞧着慵懒且漫不经心,举手投足间都透露出一股子随意,眸光无神散着。
应当是有点醉了。
纪岑安看得出来,对方心情也不大好,很差。
绑在一起那么长时间,纪岑安也不是一点都琢磨不透对方,南迦有的习惯还是没改,譬如心头有事时就爱耷着上眼睑。
南迦提起了那个打架的男生,讲了一嘴。
男生是南迦某位老师的儿子,为人品行端正,那天跟人大打出手其实也不是为了所谓的“两男争一女”,而是那个混混硬要去骚扰女孩子,男生看不惯,挺身而出保护女孩子。
当事的女生也是徐行简的学生,很普通一姑娘,脸皮薄没社会经验,遇到这种事不知道怎么正确处理,一开始被欺负了都不敢声张。
现在派出所那边已经解决问题了,后续是打架的事和解了,但混混要为自己的言行买单,免不了一顿道歉理赔。
南迦慢条斯理抬起酒杯,轻啜了一小口。
终还是将那杯酒喝掉,一饮而尽。
“不喝么?”南迦问道,身子倚在沙发靠背上。
酒劲上来了,有些难受,饱满的胸口便随着呼吸重重起伏了两下,缓了缓气。
纪岑安很久没饮酒了,不再碰这个。
日子都过不顺当,没钱买,也没那心思。
南迦也不劝她,一会儿站起身,有条不紊走向卧室那边。
纪岑安扶了她一把,随在后面。
到底是亲密相处了几百个暧昧不清的日夜,有的话不用讲,双方都清楚该怎么做。
她们一起到床那里,推开隐藏的衣帽间门。
南迦脱掉鞋进去,柔声说:“江小姐,能再帮个忙吗?”
纪岑安跟着,知晓要帮什么,径自从衣帽间最里处取下一件白色丝质睡袍。
这一幕在过去时常发生,只是身份对调了,以前是南迦帮纪岑安,而不是纪岑安动手。
她总有一堆花样磨苛南迦,让南迦给自己换衣服,让其做点什么,有时老是不消停,不教南迦顺心好过,直到南迦求饶为止。
礼服被褪下,倏地落到地上。
南迦背对站着,但纪岑安能从侧面的镜子里看见。
对方腰后的刺青还是那个,没被遮盖,是原来的形状。
并蒂而长的双生花,一株双艳,蜿蜒扭曲地向上缠绕攀附,从下方往上生长,斜斜接上脊柱沟那条性感分明的线条,妖娆且神秘,乍一看真像是植株扎进了柔嫩的肌肤里。
纪岑安的亲自给南迦文的,每一针都是她下的手。
她几乎都忘了为什么会为南迦文身,眼下看见了,回想起来,似乎只是出于二人间的一次赌约。
南迦输了,允诺她一个任何条件的要求。
她的要求就是这个。
文的时候太疼,南迦骂她。
她不停手,坚持到结束。
看了会儿,纪岑安将睡袍披南迦身上,片刻,难得主动问一句:“今晚去了哪儿?”
“中心区,西柳路那边。”南迦说。
纪岑安垂垂眼,往下瞅了瞅,从后面伸手向前,不慌不忙把细细的睡袍带子系上。
“去做什么?”
南迦一动不动,任由她伺候,回道:“有个画展,过去看了下。”
“给朋友捧场?”
“不是。”
纪岑安说:“那是受了别人的邀请。”
南迦颔首,轻声细语:“算是。”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颇有时光倒流的幻觉。
她们之间也不是没有这么和睦的时期,有一阵也挺好的,跟现下的情形差不多。
不过那段日子维续的时间不长,没超过半个月。
如此近距离紧挨着,又是这样的场景……有意无意的,纪岑安感觉到南迦往后退了些,抵到了自己怀中。她身形一滞,没了后一步的动作。
面前的女人温软,酒气中带着淡淡的香水味。
木质调的气息,豆蔻的柔和中夹杂着白麝香的稳重,清淡,又极有层次感。
记忆中熟悉的味道,丝毫没变。
衣料太单薄,前后依靠在一处,相互都能清晰感受到各自的体温,以及对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和变化。
南迦又往后挨近些,一只手搭在了纪岑安还没放下的左臂上。
纪岑安僵着,没回应。
睡袍将女人有致的身形曲线浅浅勾勒出来,衬出内里的高低弧度,甫一低眼就能看个清楚完全。
南迦微微用力,揉捏着她的腕节。
一下,两下……
纪岑安指尖不受控制地动了动,浓密的眼睫轻颤。
衣帽间的灯光不如外头的刺眼,多了两分朦胧氤氲。
无形的壁垒不知不觉间筑起,将她们都困束其中。
南迦转过身,抬手摸摸她的脸,举动轻柔缓慢,拿掉那顶鸭舌帽。
纪岑安没阻止,不拦着这人。
少了帽子的遮挡,凌乱的头发垂落,那张久违的面孔轮廓便显露出来。
指腹在她脸侧划了划,抚到下巴那里,停留两秒。
南迦望着她的眼睛,直直对上,低声问:“为什么要回来?”
眼皮子半合,纪岑安别开了脸。
不愿意对峙。没说话,避而不答。
……南迦也不需要她的回答。
手又抚向她的耳后,南迦摸到了口罩绳子,却不解开,只拂了拂她的头发,细心将其别到后面,再是缓声说道:“其实也不是很像,你跟她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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