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味这几十字的草书, 程士诚好像能从字里行间看到阿陶的焦急不安。
“幸好上午开辟了道路,马车驾到你们庄子门前更加方便。蔷娘莫急,我已经吩咐下去, 半盏茶功夫后, 阿陶在那边就能看到马车了。蔷娘,我问问你,你是不是对程嘉有意?”
程士诚终于放下阿陶写给他的第一封非礼节性的拜帖, 对于抬头的“伯爷”二字总觉气闷却无计可施, 然后拉出笑意, 慢条斯理询问眼前呼呼灌茶水的小姑娘陶心蔷。
陶心蔷在庄子里听说前姐夫被刺,性命垂危,替姐姐着急, 领了字条一路小跑过来。递送给吉昌伯爷后才缓出一口长气, 不见外地端起杯盏认真喝水,忽听“对程嘉有意”, 吃了一惊, 一口水呛在喉间, 咳嗽起来。
好容易能说话了, 陶心蔷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伯爷可别这么说, 我姐姐已经教训过了。君子不夺人所好,程嘉都有主儿了, 我才不垂涎他呢。”
程士诚温声笑言:“哪个少女不怀春?我还要替我儿谢你青眼呢。不过, 我对你挑破, 也是阻止你的意思。你若是喜欢英武儿郎, 我帮你寻觅, 程嘉不行。倒不是因为他有了婚约,而是另有因由。”
陶心蔷愣愣重复:“另有因由?”她连茶盏都忘记放下, 使劲盯着对方静待下文。
“是因为我。我将来想当你姐夫,怎么能让你与我儿有牵扯?那不是差了辈分么?”
对陶心蔷来说,这话犹如石破天惊。她听宁娘说过伯爷秘事,这样的男子还能娶妻?姐姐能乐意么?
程士诚看着天真姑娘用眼神问出了一切,不由失笑,她与她姐姐,真是两样人。阿陶的情绪若是这般分明好懂,该有多好。
程士诚摆出最诚恳不过的姿态来:“蔷娘,你是个小姑娘,多的话我也不跟你说了。该说的不该说的,我与陶叔……嗯,就是令尊陶员外郎……皆已表明。他是默许的,你看,今早就接纳我如同家人,与你们一桌用饭了吧。所以,蔷娘你怎么看?”
陶心蔷不知该作何反应,爹同意眼前人做姐姐后夫?姐姐必然更是知道,要不然不会同伯爷别别扭扭的。怎么没人告诉自己?
就像是小孩子突然发现大人的秘密一样,陶心蔷又兴奋又惶惑:“我?这是姐姐的事,当年她与顾司丞成婚,也是她自己做主的,何况如今。爹都同意,我能怎么看?伯爷问我作甚?”
“你日常伴在阿陶左右,你十分重要。顾司丞这把苦肉计,我无法直接应对,便要靠你了,蔷娘。”程士诚以指尖点点陶心荷写来的求助字条,向示意陶心蔷。
陶心蔷直觉反驳:“方才大夫说了,顾司丞伤的很重,不是苦肉计吧?哪里有人搞计谋还要搭上性命的?”
程士诚一副看待懵懂孩童的目光,激起陶心蔷的逆反,她心底发了虚,语气却硬起来:“伯爷,你想和我姐姐成婚是一码事,抹黑他人可要不得,事关人品。”
程士诚岂看不出小姑娘虚张声势?他循循善诱起来:“蔷娘,要论到人品,你口中的顾司丞,可是先背弃你姐姐,背弃大婚当众的许诺,非要纳妾,伤了你姐姐的心,对不对?”
陶心蔷思绪被他带着走,想起来年前莫名奇妙来找姐夫送礼的莫丫头,咕哝着:“那倒是。”
程士诚再接再厉:“今日虽说是官员休沐,但是听说顾司丞有皇命在身,十分忙碌,怎么突然出现在你们庄子旁的河里?如果我没听错,你说是他嫡亲堂兄刺伤了他,对不对?”
看陶心蔷点头,程士诚拍掌道:“那便是了。蔷娘,设身处地,让你刺你姐姐一匕首,你会做么?”
陶心蔷猛吸一口凉气,失声驳斥:“我怎么会伤我姐姐?!”
“别急,蔷娘,你想想,若是……你姐姐执意如此,要求你、请求你、命令你伤她,陪她来一场苦肉计呢?”程士诚轻言慢语,悄无声息引导了小姑娘的思路。
陶心蔷又皱眉又咬唇:“怎么会呢?不合情理啊,我姐姐才不是这样的人,有什么事需要动用吃力不讨好的苦肉计……”
骤然间,结合庄子里的情形,她明白了吉昌伯爷的言外之意:“伯爷是说,顾司丞联合他堂兄,做戏给我姐姐看?为什么呢?难道……他想借此唤起我姐姐的怜爱?”
“蔷娘聪慧。然而他们和离根子在哪里,你多半知道。据我耳闻,顾司丞在外结识的那位莫姑娘已经登堂入室,大喇喇入住顾府,你想,令姐若是回头,她将如何处置府中之人?”
陶心蔷恍然大悟,连连点头:“伯爷说的对,我要劝着我姐姐,万不可心软。”
转念一想,陶心蔷又皱起了眉:“可是,顾司丞真的命在旦夕。我们府里下河捞人的家丁说了,眼见得水底一大团血雾,游过去才发现他们兄弟。他流了好多好多血,像是全身血液都流尽在河里了。那得多疼啊。”
程士诚揉揉自己鼻尖,站起身来,边走边道:“蔷娘心善。顾司丞堂兄也是文人,本想着弄出个小伤口,比划起来失了准头,却伤及顾司丞心脉,你说有没有这等可能?嗯……我在军中多年,处置外伤可算是半吊子大夫了,我随你过去探望一番吧。”
陶心蔷“嗯嗯”应声,脑中晕晕乎乎,反倒跟在程士诚身后,亦步亦趋走回了暂住的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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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待在屋内,视线不受控,瞄向顾凝熙露在被外的头脸、肩颈,满眼都是这人死白的容色、紧闭的眼角、支楞的肩胛骨和触目惊心的匕首,心头滋味难言。
吉昌伯那边的马车赶过来,她连忙出屋安排,跨出门槛时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人声和着马声翻腾涌到耳边,令她错过了屋内极低微的一声“荷娘”。
识书、识画一眼不错地盯着他们主子爷,仿佛看到顾凝熙唇瓣嗫嚅一下,眉心放松一瞬复皱得更紧,两人互相问:“方才爷是不是出声了?”却都不确定。
凑到顾凝熙耳边轻声唤他,看着主子爷还是深度昏沉的模样,反倒是墙角的顾凝然哼唧了两声,识书、识画都以为方才主子爷只是无意识动了动,听到的声音也许是顾凝然发出的。
识书对识画比了个“嘘”的手势,在屋里四处看看,捡起角落的尖利红土块,踮着脚走到顾凝然床前,比划一下,朝着他额角使劲砸了下去,立时汩汩冒血,血线顺着顾凝然鬓边落到床上。
识书将土块捏下一角碎末,毫不犹豫按在顾凝然伤口上,血止住了,黏糊成一处黑褐色的指节方圆不规则破洞,令顾凝然看起来可笑又滑稽,他方才哼唧也许是快醒了,挨这么一伤彻底昏死。
识画被唬一跳,勉强捂着嘴没有惊叫,见弟弟还没完事,撩起顾凝然床边垂落的粗布床单,粗鲁地在他额角擦蹭几下,将土灰抹掉,只留赤红血色,把剩余土块揣入自己怀中,这才走回到识画身边。
识画不可思议地问:“你疯了?砸然大少爷作甚?”不忘将声音压到最低,手微微发抖地拽紧识书衣襟,想扒拉出土块来。
识书一派淡定,好像以奴欺主、以下犯上的人不是他一样,轻轻挥开双生哥哥的手,同样低声应道:“别动我,这土块沾血了,留不得,我得带到了安全地方再扔。爷不一定活得成了,你看爷这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一想到爷完全是顾凝然害的,不砸他一下,我气不过。”
识画又问:“方才夫人在屋内时候,你不是已经打过他巴掌了么?那还不解气?”
在浮尘飘舞、气味难闻的小小晦暗斗室里,识书却令他哥哥仿佛重新认识他一样,刮目相看:“那是为夫人消恨。爷若有个万一,你我兄弟该怎么办?为人奴仆,遇到爷这么好的主子,多么不容易。顾凝然对自己兄弟下死手,老天爷都不容他。我是替天行道。”
识画想想也是,爷要是死了,兄弟俩会被发卖吧?能不能被卖到一处都不可知,喃喃道:“希望老天保佑好人,保佑爷死里逃生。”
一转念,识画又紧张:“你下手重不重,然大少爷不会有事吧?等他醒了,追究你砸他这下呢?”
识书宽慰亲哥:“他都落水晕过去了,在河里暗礁处磕碰伤了头脸不是很正常么?不会想到是我的。我有分寸,没砸死他,哥别像个娘儿们那样咋呼。爷若是能醒,我将来悄悄讲给爷听,逗他解闷倒是可行。”
识画一时无语,发傻地来回环视屋内几人,慢慢说道:“不行,傻识书,这事儿只有你知我知,就烂在肚子里,连爷也不要告诉。他们可都是主子,都是姓顾的,万一爷转手把你出卖给老顾府呢?他们不打死你?”
“爷不会。只怕等爷醒了,还要继续找顾凝然拼命呢。”
“那与我们无关,嘘。”识画紧张地收束对谈,下一瞬,屋内就迎来了若干人。
是陶心荷陪着程士诚进来了,身后跟着几个明显手脚利落的精干壮汉,听应答是伯府人马。
程士诚径直走到顾凝熙床头,目光专注看着这位年轻文臣,识书、识画小声给伯爷请安。
程士诚俯/身,轻轻将紧靠匕首的被子向下拉了两寸,从顾凝熙胸下撤到了腹间,露出更多伤者原本皙白平滑的肌肤。
他的鼻头几乎凑到匕首上,贴近细细观察顾凝熙伤势半晌。陶心荷在一旁看着,不知为何心“砰砰”直跳,双手交叠身后,十指拧成了麻花,用力到指节发白。
方才见到程士诚,陶心荷还能挤着笑寒暄:“承蒙伯爷出借良车、骏马和车夫,这下子运送伤患总是妥当了,怎么还劳驾您亲自过来?谁能想到,我们本来在此散心游玩,一下子捡到两位不省人事的京官儿,此时忙乱整理,要将他们送回各自府上,怕招呼不得您。”
程士诚充满怜惜地拍怕陶心荷肩头,在她皱眉抗拒前就收回了手,背到身后:“难为你了,遇到突发事故,多少男子都不能像你处置得这般妥帖。呛水我不太了解,听说大夫已经大致处理过了。刀剑弓矢之类造成的外伤,我还算明白,想过来看看,能不能有帮上忙的地方。”
闻言,陶心荷对前半截“对比男子”不很满意,但是被提醒着想起程士诚曾是英勇武将,见识过风浪,连忙请他入内,评估下顾凝熙伤势能否支撑到回京。
陶心荷不知道程士诚看出了什么所以然来,就见他沉吟了一阵,缓缓站直身子,虚空在顾凝熙胸前比划了几下,然后回过头来,看着自己,严肃说道:“阿陶,你信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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