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前面丫鬟举着的灯笼光亮, 陶心荷从书房出来,边走边想事情,视线茫茫然地落在裙角蝴蝶翻飞处。
方才, 父亲陶成为她大略讲了白日里过堂情况。
据他判断, 顾凝然的罪名板上钉钉了。
皇上亲自下令有司审案为顾凝熙做保,证据确凿,此人私德方面三罪并罚, 加上为官不谨的过失, 肯定被判处轻不了, 而且应该就在这几日便会晓喻四方、以儆效尤。
陶成特意向陶心荷描述的,是其中一段口角。
顾凝然主动交代,自己趁休沐日到京郊陶府庄子边上, 是陶心荷送信约他去暗通款曲的。至于送信之人、信函之类, 他一律以不记得、随手揉搓扔掉应对,明摆着就是要往陶心荷身上泼脏水。
这还不够, 趁现场诸人被震慑得一时无语, 顾凝然疯劲儿上头, 手舞足蹈地说, 陶氏不安于室, 还是他堂弟媳妇的时候,每次家族聚会总以含情目光、暧昧言语勾搭他, 是他顾虑到顾凝熙, 没有应和。
等到二人和离, 他想着, 可怜那妇人深闺寂寞, 自己便做做好事,前去抚慰一番, 起码帮堂弟说几句好话,也算自己这个堂兄有情有义。
谁知顾凝熙毫不领情,尾随着他便要灭口。
顾凝然脖上青筋迸立,不顾场合肃穆,挑衅顾凝熙道:“自己没本事留不住女人,让人家生不出孩子来,找我发什么疯?在陶氏眼中,我比你强百倍,你拈酸又有什么用?”
原本,顾凝熙是完全没有提及陶心荷的,至此孰不可忍,不等陶成为长女名誉出声,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紧握椅子扶手撑着自己站起,出口成章、滔滔不绝,将顾凝然数落了一个体无完肤。
论为臣之忠,顾凝然愧对朝廷,尸位素餐,一味依赖祖父丞相余荫,多年毫无建树;
论人子人孙之孝,顾凝然偷取祖父遗物头簪自用,放纵枕边人对祖母下毒,正月祭祖无事生非、险些误了祭祀先人,还将祖母气晕;
论受规矩礼仪,他一直寻求暗娼嫖宿,有违律例,强/辱民女且事后殴打,险致人于死地;
论为兄之友,对同祖堂弟顾凝熙暂且不说,对自己庶弟庶妹呼来喝去、百般打压;
论义、论廉、论耻、论恭……
顾凝熙口齿灵便,声声入耳,引经据典、佐以实证,若写下来便是极精彩的讨兄檄文,当堂说出一气呵成、如有腹稿,让在场众人都听得入迷。
下一步,顾凝熙在全面批判了顾凝然为人品性后,以一句:“如此贼人之言,焉有一字可取?”将他疯犬狂吠一般污蔑陶心荷的话语全盘推翻。
接下来,顾凝熙呛咳几声,抬手一指抿去唇边血丝,闲庭信步一般走到公堂正中,拱手向上,翻转话题道:
“大人,虽然我已与陶员外郎长女和离,然夫妇三载有余,深知其贞静端婉、勇毅担当之品性。她与本案无关,我却实在不忍心有人听了顾凝然只言片语,对她留下不佳的印象,请许我宕开一言,驳斥顾凝然方才大缪之论。”
为顾凝熙诚恳所感,判案官员破天荒点了头,饶有兴致地听这位礼部官员条理分明、有情有感地为他前妻唱诵起赞歌来。
陶成当时在场,能感受到官吏们若有若无在他们这对前翁婿之间打量的视线。
若他不是陶心荷的爹,多半也会好奇,顾凝熙口中的陶家长女无一不好,简直如同姑射神女一样天仙下凡,待人接物公正慈明,夫妇琴瑟和鸣彼此知心,怎么就突然和离了呢?
所以听到后来,陶成都恍惚想着,他夸的是自己那说和离就一点儿余地都不留的女儿么?是自家那位不见不理他的长女陶心荷?
脸热的陶成忍不住咳嗽几声,提醒顾凝熙不要吹嘘太过。
晚上回来面对女儿,陶成删繁就简,将顾凝熙当着众人面夸赞她的若干点简单说了说,比如她为婆母守孝尽心尽力,对待堂弟妹亲和,驭下宽严有方等。
陶心荷当着父亲的面没有回应什么,此时走在熏人欲醉的柔暖春风里,看着豆点大的灯烛之光被吹得摇摇曳曳,思绪跟着飞舞:
原来,顾凝熙对她三年多的付出能够如数家珍,记得那般准确,还不吝溢美之词,她也不算白做其妻一场了。
只是这人不分场合,难道他不晓得公堂之上的言辞都要被记录在案,呈送皇上和有司的?
他也不怕现场和以后看到记录的别人腹内揣测,既然媳妇这般完美,和离便是因为做夫君的配不上?
“唉”一声若有若无的女子叹息,被风打着卷儿吹到天边。
恍若吹到了顾凝熙耳畔。
他在新顾府内,坐在顾老夫人床前,向她回禀着今日过堂详情,莫名觉得耳根发痒,忍不住抬手轻搓了一下。
莫七七立在一旁,见状关切问道:“熙哥哥怎么了?有小虫子么?”
顾凝熙怎么能说,他方才仿佛感到娘子气息拂过耳畔,心头都跟着一紧?
说出来必会惹得一屋子女眷、仆妇明笑暗笑,这点他还是明白的。
因此他只是摇摇头,转而嘱咐莫七七:“春日蚊虫孳息繁多,七娘照料祖母,劳烦多驱着些,管家那里正按历年方子配药粉呢,过几日在屋角墙根撒上些能管用许多。”
莫七七低声嘟囔:“什么叫孳息繁多?熙哥哥无意间就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她噘嘴,就是因此,在顾凝熙身边她总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要费脑筋猜他奇怪用词的意思。
这种不舒服,足以抵消顾凝熙专注目光带给她的绮思了。
而且,顾凝熙看她的眼神,虽然与看别人不同,明显更准些更稳些,可是酒肆那日见识过了他对着陶氏椎心泣血一般,想看又不敢看的神情,莫七七是彻底明白,哥哥莫启在世时候念叨过的“情之一字,最难勉强、最难掩饰”的意思了。
“祖母,您慢慢写。”顾凝熙放柔的声音拉回莫七七思绪,转回眼前。
她从照顾哥哥经验中磨练出的体贴病人本领又能派上用场,不需要顾老夫人一字一字将意思写明,只要写出关键几个字眼,莫七七便能作为代言之人向周遭解释分明,大大省了老病之人的力气。
顾老夫人对顾凝然恨铁不成钢,对顾凝熙心怀愧疚,对莫七七也多了几分怜惜,通通体现在她的凌乱字迹上。
她写道,要让顾凝熙重回顾氏宗族,赶顾凝然出族,还说要认莫七七当干孙女,就挂在大房名下,即认死去的顾大爷和其妻为义父母。
这样一来,远比顾凝熙单单认义妹的效力要强得多。
他当初也认过莫七七做义妹,却没有任何仪式,因此要改成纳妾,从礼法上论并无不妥。现今祖母发话,那便是板上钉钉的妹子了,与顾如宁同等或者说差不多的辈分。
莫七七眼睛亮了几分,当即甜甜软软地唤出“祖母”来,老人家听后露出笑意,一旁的顾二婶没拦住,索性默认。
顾凝熙心中暗想,这样一来,荷娘对于自己和七娘的关系,是不是能更加放心几分?他总不至于狼心狗肺、罔顾人伦到与挂上名号的义妹产生什么苟且吧?
被祖母使劲僵着手拍了一下肩头,顾凝熙心领神会,起身与莫七七行礼:“与义妹见礼。”
“终于如你所愿了,义兄。”莫七七知道这是对她最好的结果了,顾凝熙肯定会遵照长辈的指令好生照顾庇护她的,机灵地改口,倒令顾二婶刮目相看。
原来,莫七七之前一直叫“熙哥哥”,不是不懂这个称呼的暧昧,而是装傻充楞,可能是借此提醒顾凝熙自己的特殊,不被轻易抛下、不至于孤苦无依罢了。
顾二婶暗叹,这大概就是荷娘提到过的——市井中的聪明劲儿吧。
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兄妹名分就如此这般在长辈见证下确定了,算是完满了上天令顾凝熙看清楚莫七七脸面的奇怪缘分,过两日带莫七七去祭拜祷告,不过是后续程序。
顾二婶感慨良多,若能早两个月如此,熙哥儿便不会与荷娘和离了吧?
她的思绪转到了女儿告知的昨晚登门陶府一事,陶心荷送出东西,却说成是分/身乏术的她的名义,去安抚府中儿媳,让她动容领情。
陶心荷真是当之无愧的人精、人尖子,熙哥儿还有福分追回她么?她还稀罕熙哥儿么?在吉昌伯爷程士诚的映衬对比之下?
顾二婶深深叹了口气,熙哥儿十年之内在官场必然有一番作为,升官指日可待。可惜,荷娘并不是看重官品或家产之人,她现在想要的“一心人”,会是哪个呢?
京城另一侧的吉昌伯府,程士诚也在想这个问题。
他听闻了顾凝熙今天白日在大堂公然夸赞陶心荷的事迹。
他想着,哼,痴心旧情的幌子倒是招摇,顾凝熙不免文人流俗,嘴皮子耍得真是好。然而这又有什么用?莫七七依然在他身边牢牢守着。
相形之下,自己身边一干二净,是不是在阿陶心中能起到锦上添花的效用?
程士诚转念去揣摩陶心荷的想法,她会不会被顾凝熙这种间接的花言巧语感动?
越想越不安,程士诚决定明日一早就到陶府探探陶心荷口风,总要想法子消解了顾凝熙今日花招的效力才行。
阿陶既然写下要与他共望未来的许诺,他程士诚便不容得她半途反悔。
顾凝熙既然放手了、错过了阿陶,不论其中关节内情如何,他来敲砖钉脚,断了两人鸳梦重温的可能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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