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取信于人, 尤其是对他伤心失望之人,谈何容易?
陶心荷抿紧唇线,在心内组织言语回击顾凝熙, 然而听着对方还在倾诉衷肠:“荷娘, 陶居士,随你考验,不论如何我甘之如饴, 不要就此绝了情分, 给我留一丝生机吧。偌大府邸, 没有你,我无以为家。”
陶心荷忽然厌倦了和他这般你来我往的口舌官司,回忆加驳斥导致她心绪澎拜不已, 觉得憋闷到难以喘息, 只想一个人到僻静处躲躲清静。
但是她没有拂袖而去,反倒是前进几步, 走到顾凝熙身前两步远, 仰脸看着男子下颔, 轻轻吞咽口津滋润喉头, 眼角瞥到了他身后半展不展的凤凰栖梧图。
用色浓丽的春日森林已经就绪, 凤凰高傲身姿初初勾勒出来,顾盼自雄的样子, 单差细致上色了。
顾凝熙“书画双绝”的潇洒名声原先是令她作为妻房与有荣焉的。多少次为他研磨调色、几多回陪他书房添灯, 陶心荷迅速掐灭回忆的兆头。
就这么一瞥分了心神, 她原先要说的狠话卡壳, 忘到九霄云外。反倒是程士诚建议她出难题给他的事情浮现脑海。
方才乌龙提到让他改秃枝, 虽然被陶心荷言而无信地抹过去,却给了她一分启发灵感。
顾凝熙从来不会画人物正脸, 世人皆知,陶心荷自然也深知。她还曾为此怜惜过夫君,画技就差这么一步就能登峰造极,奈何他脑中没有人脸五官的印象。
她清楚看到顾凝熙因她的靠近而紧张,喉头滚动几下后低下头来,视线茫茫然在她面容一扫而过,定焦在她耳垂上,这也是他惯常做法了。
陶心荷为此气过恼过到后面习以为常的平静,此时视若不见,朱唇轻分,一字一顿说道:
“我无法信你。我不敢信你。我的后半生为何还要与你纠缠。”
顾凝熙执念尚在:“只求你给我一个与程士诚同等的机会。”
陶心荷猜到他不会被自己两三句话打退,感受着他说话带出的呼吸轻拂过腮边,慢慢笑了起来:“你要考验,是不是?”
顾凝熙眼睛亮了起来,形状优美的眼角像是凝聚了阳光的最精华,璀璀然如晶如宝,若有画家大手在场,必然惊叹是极好的入画眼眸。
陶心荷维持着笑意,伸手虚点点他放在桌上的半成画卷,以吐息带动字句:“顾司丞雅擅丹青,为我画幅人物小像,若我满意,之后再议,如何?
顾凝熙闻言片刻愣怔。他看不清楚人脸,如何能够画出人物来呢?
即使荷娘是他心底最珍贵最宝贝的存在,她的五官面容,依然如同瓦片一般,让他无法辨认。脑中毫无印象,又如何下笔?
顾凝熙嗫嚅起来:“我怕……做不到。荷娘,换成其他考验,我定当竭力而行。”
陶心荷冷笑出声,果然难住了他!成功了!
目的达成,她拧转脚跟走开,漫不经心交代后续:“你逼我半晌,口口声声要什么考验、什么机会,如今又挑肥拣瘦,顾司丞,顾凝熙,你不觉得自己荒唐可笑么?言尽于此,请慢行,我便不送了。”
顾凝熙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花厅外有人轻轻叩门,传来晴芳的声音:“居士,三姑娘找您呢,催您快些出门。”
陶心荷提高声音应道:“知道了,告诉她,我这就来。”
好整以暇坐回原位,陶心荷看着顾凝熙凝成一团的眉眼,破觉畅快,补刀说道:“顾司丞还有何事?我不好再陪了,幼妹催促,你也听到了,我们要出门去见吉昌伯,春日好时光,还是不要耽误,你说呢?”
这时她才看到自己裙边挂着零散桃花瓣,翘脚勾起菱裙,弯腰以素手去扫拂,悠然自在地就像只有她一个人在场一般,这是对顾凝熙视若无睹了。
顾凝熙抢步上前,撩袍蹲在她脚边,细心专注帮她拈走花瓣,唬了陶心荷一跳,迅速收腿,手也抓回裙子来,脚尖险些踢到他喉间。
“顾凝熙,你不要礼义廉耻了?也是,一向珍惜敬畏画之雅技的人,居然能将未完之作拿出手,听说还是他人重金以求的,简直玷污画笔。你变了,早不是我所知的顾凝熙了!”陶心荷心脏鼓噪不休,什么话难听就说什么,刀刀扎向自己心头最深最美好的旧恋形象。
顾凝熙猝不及防,直接躲避她的动作,重心不稳,双手后撑,坐倒在地,衣袍铺散,压住了零星花瓣,好不狼狈。令陶心荷目光闪动,紧咬唇瓣不再言语。
姿势变化突兀,他猛咳起来,硬撑着起身,高大男子躬下身子,以拳猛力捶胸,仿佛想一瞬间止咳,省得被伊人看尽可怜相。
然而起了反效果,他咳到最急时,张大口唇如同濒死的鱼儿,想要说出口的“以前我帮你整理过裙摆的”、“这幅画不过见你的借口,肯定不会交与他人”等话语全部无法吐露,反而是喉间腥甜呛腻难忍,令他咳出一口,直喷到地面。
是一口红艳艳的心头血。艳压桃花多矣。
他的胸口旧伤至今未愈?陶心荷吃了一惊,半站起身,却想起如今场面,又重重坐回原处,双手抱臂,眼睛自虐一般不离那朵开在地砖之上的血花,像是想通过盯视让它消失一般。
顾凝熙苦笑自己的孱弱狼狈,根本不去管胸口撕裂般的痛楚,灌注力量到脊骨上,努力站得直挺些。
感觉到唇边腥气,他抬手拢起两指,快速拭去残留血丝,没注意到在腮边抹出一条不详的红痕,直至耳根,像是他咧口大笑到失态一般,唇角延伸到夸张,更令缓缓抬头觑他的陶心荷觉得刺目难忍。
“你要约见程士诚?能不能不见?他对你有所图。”这是他调匀了喘息后说的恳求。
陶心荷回神,将自己环抱得更紧,抬起下巴作睥睨状,轻咳一声,出言声调还是抖的“你……血……”。
耳听自己回声,她大为不满,猛然扭转脖颈不看顾凝熙和那处鲜血,却听到“嘎吱”作响,多半是扭到了颈侧筋脉,酸痛麻痒随后铺天盖地传到脑海。
陶心荷又气又怒又羞又恨,酸楚地落下泪来。
即使这样,她也不敢轻易改变姿势,脖颈不允许她擅动,就这么别扭地侧着首,以鼻音说道:“与君何干?你快走,别耽误我。”
这种角度下,她只能用余光看到顾凝熙一角衣衫,心头发急,生怕顾凝熙走过来看她,那么自己的失态就遮挡不住了。
幸好,顾凝熙不要妄自动弹。
他不知如何作想,探手抓住凤凰尺幅,雪白纸边染上红污,血腥气扑鼻。
“刺啦刺啦”几声,顾凝熙将带来的敲门砖——半成品的凤凰栖梧图撕了个粉碎。
不得不说手巧心灵之人撕纸都有讲究,虽然碎纸片带出毛边微屑,大小约几乎一致,他将数十张或花或草或凤头的碎纸头整齐摞起,放置入自己袖袋中,像是借机整理自己破碎不堪的心。
荷娘连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了。顾凝熙凝视女子脑后,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无人得见,喃喃回道:“我确实不该置喙。我没有资格。”
陶心荷抽/出一只手臂,对着他的方向随意摆了摆,像是轰他快走一般,嘴里说着:“你把图画撕了吧?那便没有见我弟妹的必要了,陶府不留怪客。”
顾凝熙见她不提先头画画之事,拿不准人物小像一说,是不是如同方才的秃枝添花,都是她的戏谑。
然而添花易画人难,这是画技到了一定水准之上的画手中,独属于顾凝熙的难题。
紧紧咬住齿关到耳根处关节发疼,顾凝熙终于下定决心,不行非常之事,又如何敢言自己的非分之求?
他极缓慢、极清楚地吐出字句:“你的人物小像,我画。”
陶心荷闻言一愣,呼吸为之一顿,之后才从唇齿间吐出剩余半口气息。
惊愕之余,她根本不信。就像她不信两人还有重来一回、破镜重圆的可能一般。
在她看来,顾凝熙没有知难而退,反倒不顾自己情况大言不惭说要画,又是骗她罢了。
她绝不会就此心软。
好像与顾凝熙赌气,又像与自己赌气,陶心荷用不符合她心境的轻快语调道:“我何等荣幸,得顾司丞许画。”
“好,你若能一笔一划画出我的正脸眉目小像,不许他人代笔,形神具备,我便抹去过往种种,心平气和待你。接纳你心意未尝不可,如果那时候我还没另嫁人的话。但是……”
顾凝熙抬起左手捂着胸口,感觉着鲜血从初初结痂的伤口一点点渗出,洇透绷带,渗出衣衫,侵染指缝,带来温热的黏腻感。
然而,他依然全神贯注听陶心荷说话,见她顿住,右手虚虚伸向她的方向,五指微收成扣,假装自己握住了佳人柔润肩头,费力继续问:“但是如何?”
“哼,但是你画成之前,不许再来打扰我!什么歪门邪道都不许用。我不会见你的,我嫌你烦。”陶心荷的声音里,鼻音犹存,却莫名多了几分娇嗔之意。
顾凝熙收回右手,交叠压在左手上,恍如双掌捧心,唯恐捣乱的心脏会掉出来一般。
他哪里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荷娘已经将任务、禁忌、趋避明明白白划分出来了,顾凝熙若想挽回她,除了照做别无他法。
“好。”余音拖得极长,还是换不来荷娘的回眸。
顾凝熙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又听到花厅外传来略带焦急的敲门催促声,隐隐约约伴着“姐姐在里面做什么呢?”的少女问询声,他知道,自己没有再费口舌的余地了。
“荷娘,不敢求你等我。待画成后,再论因果,我告辞。望你赏春光,心欢畅。”可惜不是我陪着你,顾凝熙咽下这句自怨自艾的话。
最后深深扫了一眼端坐着背向自己的女子上下,余光里无意存下一滩粉嫩四散桃花瓣圈和一朵自己吐出的血艳红花,顾凝熙扭身,踉跄一下迅速站稳,咬牙屏息,快步走到花厅门口,将指缝染血的手放在门板上。
留恋般地闭目仰头,顾凝熙终于吐出这口气息,被门扇尽数挡回,像是将他领了无法完成难题的沮丧、不甘、茫然又掷回他心间一般。
陶心荷也听到了花厅之外陶心蔷的大嗓门,眨眨眼睛将泪意收回,急促吐息几次调整心绪,款款起身,维持着脖颈奇怪角度的姿势,看向门边,准备迎接妹妹。
“莫非,顾司丞是等我为你开门?”看着雕像般的男子背影,无一处不熟悉的身形线条,陶心荷忍不住讥诮说道,变相催促他快走。
荷娘看他了!顾凝熙听声辨位,顾不得心底一点点火苗般的窃喜,更加挺直身躯。
“吱呀”一声,他到底使力推开房门,转瞬之间,漫天阳光不讲道理地拥住他一身一脸。
“姐夫?啊不,顾司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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