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 陶心荷竟与莫七七谈了许久。
“嫂子,我不是个聪明人,可也知道不以未成之事给人论罪的道理。你生气熙义兄的事情, 不就是他提出纳妾么?姑且不说是我和哥哥催逼他的, 如今,你看我成他妾室了没?”
陶心荷反被小姑娘问住,半晌才垂首回道:“这只是个引子, 你问我为何和离了还不回头, 概因, 我是对他没信心,对他的脸盲症忽好忽坏没信心。”
莫七七着急起来,拍着胸脯说:“嫂子, 你信我, 这辈子,再不会出现另一个能让熙义兄看清脸面的人了, 不论男女, 我方才说过的呀。况且, 以我为例, 被他看清楚又怎么样呢?他还不是心里只有你?嫂子, 你快些恢复信心好不好?”
陶心荷不明白莫七七的笃定从何而来,听她强调了两遍多少上了心。那么, 也就是说, 天底下, 依然只有莫七七对顾凝熙是最为特殊之人。
这一点, 依然令她一想就酸涩, 不过经历了如许之久的缓冲,陶心荷倒是淡然许多, 不像初闻时候怨恨这个特殊之人为什么不是自己了。
顾凝熙说过,莫七七能让他看清楚眉目五官,顾凝然让他心口作痛,都是因此让他能清晰辨认之人,这样的特殊,并没有什么意义。丝毫不影响他想要与陶心荷相伴终生的决心。
所以,自己真的要纠结于“特殊”作茧自缚么?陶心荷自问。
莫七七觉得远别就在眼前,恨不得将一生的话都与陶心荷说尽:“嫂子,假如熙义兄不是脸盲之人,你会因为他未来半生要遇到什么女子,而完全否定你们这段情缘么?如果不会,为何要苛求熙义兄?未来的事情,谁能说得清,单看他此刻真心,不就够了么?”
这个丝毫不文雅、在京城处处跌撞碰壁的姑娘,却比自己孤勇得多、无畏得多。她是这么说得,也是这么做的,不论对顾凝熙,还是对她即将投奔的“张哥哥”。
陶心荷如是暗自喟叹,看莫七七的目光不一样起来,染了一丝惊异和怜惜。
只看眼前真心么?陶心荷默默咀嚼。
话说回来,担忧顾凝熙会遇到下一个“莫七七”,看清楚别的更可爱、更年轻、更水灵的女子,进而情生意动,这样的顾虑从何而来?
陶心荷借着饮茶间隙凝神回忆,终于确认,是程士诚潜移默化给她的。
原来被人悄无声息洗了脑而不自知,陶心荷长叹一口气,郑重谢过莫七七:“你的良言,我都记下了,多谢。祝你一路顺风,在家乡万事胜意。”
看着对面五官仅仅算是清秀的陶心荷,忽然焕发出顿悟后的光芒,眉目舒展,唇角挂笑,身姿绰约地如同香甜果子,让同为女子的她都有瞬间入迷,莫七七痴痴地说:“嫂子,你好像一下子变好看了。”
陶心荷笑嗔几声,余光扫到妆台的眼熟木匣。
抿住双唇,微微歪头,她看了莫七七一阵子,灿然笑起,起身将“燕春阁”木匣递给莫七七,抬抬下巴示意对方打开看看。
“这是你口口声声的熙义兄送来的东西,我不想要。不论我们今后如何,那段时日我总是生他气的,岂是几件首饰能哄好的?因此,我一直想着归还给他,却总是不凑巧。今日巧在你来了。”
莫七七“啧啧”惊叹着:“真圆、真大、真亮。”她只用眼睛盯着珍珠首饰看,居然保持分寸地没有上手。
陶心荷嘱咐她:“你帮我个忙。你不是还要去找顾凝熙辞行么?把这匣子东西递还给他,不要再生出他复送过来的后续,不论你怎么劝说他。我便认真谢你,如何?”
莫七七大包大揽应下,连说不需陶心荷谢,只要她能谅解自己,愿意与回乡后的自己书信往来做个友人,就是莫七七她能得到的最大恩德了。
“只要你好好称呼我陶居士,写信不在话下。”陶心荷笑着点了头,送莫七七出府。
再回到自己房内,目光所及,陶心荷总觉得妆台上缺失了一块,不由得暗笑,东西都物归原主了,自己反倒牵挂起来,人的心思实在幽微难测。
后来,将新搜罗的香料原料林林总总铺了一妆台,几乎看不到花梨木的台面,陶心荷才感觉舒坦些,转移了心绪,精心配比,反复尝试,调制自己喜欢的香味。
不成想没过两日,四月二十,父亲休沐,陶心荷忙碌家务不可开交时,新顾府管家带着识书、流光求见于她,说是按照主子吩咐送上画作与书函。
陶心荷念及旧情,将这几位旧仆请了进来。
几人联手展开装裱好的画作,正是顾凝熙近日不眠不休完成的凤凰栖梧图,比上次陶心荷瞥到的半成品精细动人十倍。
“顾凝熙的心境仿佛更上一层楼,画技又精进了些。”对于画之一道本就粗通皮毛、又在顾凝熙身边被熏染了几年的陶心荷心底赞叹不已。
陶心荷原意是看一眼画的内容好做安排,被线条笔墨吸去了心神,背着双手越凑越近,细细看了半晌五彩凤凰头翎、浓密繁花杂树,沉醉其间,不知不觉嘴角挂出遇美赏美的笑意。
直到流光蹲身展着画幅底部太久,小晃了一下,画布轻抖,陶心荷才抽离出心神,掩饰性地咳嗽一声,令自家下人仔细接过,给弟媳洪氏送去。
不错,这幅图是顾凝熙原本应下洪氏,要给她亲戚的亲戚家画的那副图,其间借此与陶心荷勾缠几回。
陶心荷通过从求画到昧银的等等事情,恼了洪氏的。知道七百两没有到顾凝熙手中时,她替自家弟媳心虚,后来她自己贴补上送到新顾府,此时倒是坦然一些,心底还想着,买家看到这画作,说不定会觉得七百两是占了顾凝熙的便宜。
顺嘴与几位旧仆寒暄几句,陶心荷看着他们都有劳累之色,便知主子守孝,下人也清闲不得。
一问果然如此,顾凝熙恨不得在四十九日内将身为嫡孙的孝礼尽到位,克己至甚。
他不吃肉不动火,干啃冷菜叶子,下人又怎么好意思吃得满嘴流油。他一宿一宿不睡觉,点灯熬油作画写文,翻看皇上给的材料,值夜的仆从都要多两个。他穿着迎风飘成数片的白粗麻衣,丫鬟们连珠花都不好意思戴了。
“老奴最心疼主子的,还是他身子,汤药不喝,软床不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补回元气。”管家向陶心荷诉苦,仿佛她还是女主人一般,说罢低头用袖口擦了擦眼角老泪。
识书递上鼓鼓囊囊的信封请陶心荷过目,最好能回复个只言片语,他们好向顾凝熙交差。
一向支撑她别扭、冷淡顾凝熙的那股劲道,在仆从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替主子描述艰苦守孝的场景中,仿佛消解了。陶心荷鬼使神差地接过来信函,定定凝视上面“陶居士亲启”几个飘逸峻丽字体,正是她熟悉的前夫笔迹。
顶着三道殷殷期盼的目光,陶心荷微微屏息,用竹刀划开封蜡信口,将里面内容物缓缓抖动倒到桌上。
是几张银票和一沓浓墨密布的宣纸。
陶心荷不明所以,先将银票拾起,整理后放在一旁,期间留意,发现恰是七百两之数。
抬眼看看老的、少的新顾府仆从们,陶心荷只想抚额,倒是没问出口,快速捏着雪白宣纸看起信来,找找里面有没有关于银票的交代。
顾凝熙的文采自然风流,写给陶心荷的这封信却用词平实,就像是他与她面对面聊家常般放松自在。
除了交代自己近况和思念祖母的心情,顾凝熙写了银票之事,确实如陶心荷猜想,是将她送去的七百两退了回来。
顾凝熙写道,一开始他就说过分文不取赠画,但求洪氏帮他给陶心荷传信。洪氏做到了,他又岂能出尔反尔,收取对方银钱?
眼下看,洪氏联系的求画人还是给了七百两,不知怎么还经过了陶居士这道手。那遍请陶居士送佛送到西,好事做到底,帮他跟洪氏说清楚,将银钱退还给对方。
不过,他补了一句,如若为难,这银两便存置在陶居士处,算是谢她警醒自己,不能用未成之作沽名钓誉。
陶心荷看到此处,便明白顾凝熙以为银子是买家掏的。这样一来,好歹算是保住了监守自盗的洪氏名声。
为了家丑不外扬,陶心荷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决定这七百两的事情,不再与顾凝熙掰扯了,免得露馅。至于对洪氏私吞的处置以及与那边买家的交代,她还要重新思量才行。
再看后文,顾凝熙谢她,将自己所赠的珍珠首饰转赠给了莫七七,作为她回乡嫁人的添妆!
陶心荷蹙起细眉,莫七七到底是怎么同顾凝熙分说的?明明是她物归原主,怎么变成了兄嫂添妆?顾凝熙算是她的义兄,自己在里面担什么名分?
顾凝熙笔锋一转,居然说到夫妇一心,他还琢磨着将新顾府库存的财产分拨出一点赠给祖母认真认下的本支义妹,结果陶心荷已经默默如此做了,让他十分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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