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凝熙的头脑一刻不得闲。
他自然要好生思量如何配合皇上推进新政, 力求即使无法青史留美名也不要遗臭万年,时不时上折奏明他和张尚书分析过的更温和稳妥的行事方式,劝皇上折衷而行。
同时他不断熟悉吏部事务, 为自己端午节后上任做准备。不过目前囿于纸面文书, 反正他脸盲,对着纸张可以记准上司同僚名姓,对着人便无能为力, 皇上就是中意他这一点。
时不时, 顾凝熙会思及祖母, 连带逝世两年多的祖父。祖母临终前两日,给他写字说:“我不如你祖父,看孙辈走了眼, 委屈你了, 熙哥儿。”对顾凝熙触动极大,对于从小没怎么得到祖母偏爱的委屈, 一扫而空。
至于祖父, 顾凝熙如今初初接触到权力本质, 再翻看祖父生前手札、回忆其人言行, 他深深觉得, 祖父能够官至丞相实在是时也运也,存在诸多凑巧, 而非祖父对于玩弄权柄人心有多么谙熟。
其实, 从祖父对于子孙们疏于前途方面的引导、除了顾凝熙之外对其他人一律只有严厉, 而且托付顾氏宗族的堂亲也并不能承担重任, 导致长房嫡孙、最有出息的顾凝熙被除族, 老顾府被官府收回,嫡长孙顾凝然惨淡下场, 也能窥斑测豹,看出顾丞相在洞察人心、荫蔽家族方面存在短板。
顾凝熙和顾凝然之前在官场得到的一些优待,不过是顾丞相身在高位却没有骄矜自傲,一向顺手助人结下的善因善果,并非他生前有意结党,也正因如此,在位的官员帮扶力度有限,顾凝然才一直在七品上不去,顾凝熙则主要是凭借自己的才干和尚书赏识跻身中阶文臣。
今后,他将走上与祖父不一样的为官道路,无人引导无人扶持,其实心里没底,无数担忧和彷徨,只能在偌大空荡的顾府(因为老顾府不再姓顾,因此礼部司丞顾凝熙的府邸被世人直称顾府,不再加以前缀区分。)自言自语。
更多时候,他是在想陶心荷。
变化了的他,荷娘还会欢喜么?从孤介走向庸俗的自己,貌似从世俗层面来看更能担事,内心灵魂依然期盼定海神针一样的陶心荷,能求到她的陪伴,换个圆满么?
对于追回陶心荷并无几分把握,顾凝熙时常臆想这段日子里陶心荷会不会与程士诚越走越近、暗许芳心,因此惴惴不安,心头闷疼。
他多了一个抬手捂心口的习惯性动作,隔着不能御寒的单薄麻衣,他的掌心清晰感受到那处不平整的疤痕,常常借此静心凝神。
顾凝熙夜不能寐,在万籁俱静中越发觉得房间里憋闷凝滞,整宿整宿待在花园中,被鸣虫包围,被花香绕裹。
他常在春日寒夜里仰头看天,数着一颗又一颗星子,无论如何都数不尽。遥想京城另一处的陶府之中,荷娘多半入眠了,不知梦里会不会有自己。
目前追妻第一步,自然是应对陶心荷出的难题,画出她的人物小像。
顾凝熙脑中清晰的人脸只有莫七七一张,肯定不够。他找出大量的前人仕女图画作,如同碑拓一般临摹人物脸庞。收笔之后,对着在他看来没有意义的杂乱线条不知所措,感觉比启蒙时候学习的先秦篆书还要难以辨认。
他翻看诗词中关于女子五官神态描述,孜孜以求地寻章摘句,譬如凤目,他是画出过人人赞叹的凤凰眼睛的。譬如樱唇,他将樱花摆满书桌,凝视半晌。
大好春光,一向被陶心荷安排下人打理用心的花园里,各类花卉次第开放、招蜂引蝶,好一派烂漫光景,像是在勾搭人的目光流连……
作为这般春景名正言顺的主人家,顾凝熙却将大半心思放在书房画案上,铺宣纸、勾炭线、泼浓墨、调朱砂,一张又一张地画女子,他心头如同伤口一般、想到都觉疼痛的女子——陶心荷。
画完一张,他左看右看,对于笔下人物仿佛无比陌生,便信手团皱,挥之于地。不一会儿功夫,顾凝熙脚边便会次第开出一朵又一朵皱巴着的白色纸花,直到他精疲力尽,再握不动笔,无力垂手,颓坐在椅。
每日如此,循环往复。顾凝熙在某个瞬间,会无比沮丧地以为,自己真的无法完成陶心荷布置的任务,被世人赞誉为“妙笔丹青”的手,的的确确有不能为之事,就是勾勒不出写实的、传神的女子面庞。
然而,他又不会放纵这样悲凉的情绪太久。连这样的小问题都克服不了,他用什么让荷娘看到自己求破镜重圆的决心?
顾凝熙对着一厚摞的宣纸自言自语:“荷娘又没有令你头悬梁锥刺股,没有为难你瞬间高官厚禄,不过是让你用擅长的画技作副图画,其中所蕴深情厚意,你不是感念了千遍么?”
运笔太久导致右腕酸胀,顾凝熙试着换到左手,反正画出来的人脸都不成样子,偶尔让识书、识画看,都大着胆子说扭曲怪异。
长夜不眠加上关在书房,使得眼泛泪光,顾凝熙索性偶尔闭目作画,任由手腕挥洒,信马由缰,反而找到几分幼时习字的快意和新奇,不过是多画废几份草稿而已。
总之,自送葬顾老夫人后,顾凝熙就过着不见旁人、看书画画的生活,闲时一盏苦丁茶,或浓或淡皆是滋味,忙起来昏天黑地被文书包围,居然有莫名的安定踏实。
四月下旬某日,识画帮他束发,惊讶喊道:“爷,您长出了三四根白头发!”
未到而立之年,鬓边早生华发,徒叹奈何。
顾凝熙看着光滑铜镜里,面目被烟雾笼罩的男子微微侧首,抬手准确捕捉到一根白发,使力一揪,将长长银丝从头上拽了下来。
拇指与食指揉捏几下这根白发,头发残留隐痛提醒着他,确实曾为他所有。
顾凝熙想起幼时的自己仰望父祖,一直以为要长到四五十岁,才会长出白发,那时候才算是为人处事有了心得,可以训导后辈了。
轻飘飘放手,任由白发从指缝中划走落到地面寻找不见,顾凝熙淡笑令小厮照常梳发。
不过,随后他例常给陶心荷写信时,提了几句:“荷娘,今晨发现我长出了几根白发,按照医书所云,是血气不盈之过。幸好,问过身边小厮,说我容颜无改,面皮还算入眼。只望重见你时,莫嫌弃我憔悴丑陋。我也会努力养颜养身,令你重发如玉之叹。”
说到写信,其实自从四月二十他送画和信到陶府,收到前岳父陶成回信后倍受鼓舞,顾凝熙便每隔一两日写信送给陶心荷,多是自己身边琐事和近日感想,仿佛拉家常一样。
陶心荷从未回应,顾凝熙却以不被对方回信斥责为默许,乐此不疲、孜孜不倦地一封接一封写下去。
一直到端午当日,他写信说道:“祝愿贵府上下端午安康。去年我们夫妇执手剥粽的场景犹在眼前,惜乎今年不能共守。明岁尚未可知,或许有幸与荷娘一同,便是我心之向往了。”
另起一段,顾凝熙絮絮写来:“刨除顾氏宗族节日祭祀,已经与我无关了。我今日在自家府上向祖父母、父母牌位前上供鲜粽数枚,以表存心。自己却毫无胃口,但闻粽叶糯米清香便觉饱足,奇也怪哉。荷娘可用好了?可是在红枣粽和豆沙粽之间又犹疑许久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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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近日也颇不省心,并且因此忙忙碌碌。
蔷娘婚事是一桩,后续牵扯颇多,包括与陈家父母不能明说拒婚的周旋,被甩手掌柜父亲有时气到的委屈,时不时再哄劝心绪不稳的妹妹等。
那日与妹妹促膝长谈,第一次说明情况,从她的院落出来,陶心荷在熏人欲醉的暖风里走着,莫名想到了只见过几面的莫七七。
都是依赖着她,在她怀中大哭一场,弄湿衣襟的小姑娘啊。
回到自己房内,陶心荷终于下定决心,在明亮如昼的多盏灯火下,铺纸研墨,提笔挥毫,给在确州任职的二妹夫写信,请他多关照回乡之人。
既然摆开写信架势,陶心荷又给二妹蓉娘去信问候,除了叮嘱妹妹多注意养胎和京城陶府近况琐事,还告知了莫七七此人此事,没写她与顾凝熙的纠葛,只说是与自己投缘的一个姑娘,请蓉娘留意,能帮衬便帮衬一把。
收笔时算算,京城与确州相距不算千里之遥,正常行路不过七八日路程,她犹豫了几日,大约会在莫七七回乡安居后,信函送到二妹和二妹夫手中,也算成全莫七七离京前特意来辞别的情分吧。
陶心荷托腮想着,顾凝熙就这么让他目前生命中,唯一可以看清楚眉目五官的女子,或者说人物离京而去,会有一丝眷恋不舍么?
按照莫七七说法,顾凝熙再也遇不到这样的角色了,他曾经譬喻为崭新铜镜的人。当此明月夜,他在想什么呢?
心弦莫名颤动,陶心荷摇摇头,一面皱眉否认,他怎么会想我,一面为自己又绕着顾凝熙费神而自责。
次日,她便收到了顾凝熙如同文人日记一般的便笺信函,说月色宜人,不忍辜负入眠,怅然思念荷娘许久。
之后,更是陆续不断,从四月二十那日第一封起算,直到端午当日,短短半月,陶心荷收到顾凝熙或长或短、一两日来一封的十一封信函,颇有些不知所以,她只字未回。
至于如何在背人处翻看,夜深时回阅,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
安利自己下一篇《西游记》衍生文——《穿成女儿国国王》,无缝接档,如今可万字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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