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 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抓紧了。
血液凝结,喘不过气来。
梁可樱颤颤巍巍地抬起头,看向唐司淮。
唐司淮没注意到她变了脸色, 盯着纸面看了会儿,开口问道:“你们作业还要画这些东西?精微课?”
“……”
很显然, 他什么都没想起来。
也是。
对唐司淮来说,那只不过是很多年前、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甚至都不能够被称之为一件“事”。大概就像在便利店随手买了一支冰棍一样,又凭什么要求人家念念不忘呢?
说到底,只有自己陷在过去,妄图用回忆与现实拉扯, 不甘示弱。
梁可樱身体放松下来, 轻轻笑了笑。
再刻意动作自然地将速写本阖上, 用手心盖住。
她低声答道:“没有,随便画着玩的。”
唐司淮“哦”了一声, 顿了顿,在旁边另一张休息椅上坐下, 与梁可樱相隔一臂距离。
没人再开口。
气氛自然而然地停滞下来。
旁边坐了个人, 梁可樱有些手足无措, 不好意思在唐司淮面前画作业, 感觉也不好玩手机看漫画之类, 只觉得城楼上的春风尽失了惬意,剩下满心矛盾纠结和不知所措。
想了想,她打算收拾东西,赶紧找借口离开。
然而,梁可樱拿起书包,尚未来得及把东西塞进去, 倏地,听到唐司淮在旁边开口同她说话。
唐司淮:“怎么没下去逛逛?上午爬山累了?”
梁可樱动作一僵。
“……人太多了,也没什么好逛的。”
闻言,唐司淮竟然跟着点点头,表示赞同。
“是没什么特别。”
古城虽然也在海城周边,但其实和周边城市那些水乡景色并不太相同。全市几乎没有特色园林,也没有小桥流水。只有古代时,因战争留下的断壁残垣,历经一代代修缮过后,成了别具特色的古城门,还有城内一些地方特色建筑。
不过,因为国内地大物博,旅游业全面开花,各个地区都有知名古城景点。加上商业化程度太高,里头贩售的东西都是大差不差,自然也就显得不那么特别了。
但唐司淮和叶骏他们恰好有相关课题在做,本就要找地方实地考察。
借此机会,找些设计灵感,倒是不虚此行。
顿了顿,唐司淮“啧”了一声,轻轻笑起来,慢条斯理开口:“我下次跟叶骏说,让他找点好玩的地方活动。”
像是好友之间随心所欲在胡诌。
也像是漫无目的闲聊。
这般,竟然无端升起几分亲昵熟稔来。
梁可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得讷讷点头。
此时,不远处响起一道甜糯嗓音。
“……学长!你怎么在这里呀?社长说找你好久啦。”
两人齐齐抬起头。
周舒箐和她那个室友在楼梯转角口,正朝着他们这边走过来。
盛春时节,周舒箐已经穿上了单薄纱裙,露出一截脚踝,搭配裸色单鞋。头上是拼色发带,脖子上挂了条夸张项链,满是小心思。
整个人看起来仙气飘飘。
任凭谁看了都得称赞一句。
看到她们,唐司淮挑了挑眉,“叶骏找我?”
周舒箐点点头,笑得漂亮,答道:“刚刚他走到一半,说自己突然灵感迸发,想改图纸,要借用一下你的电脑。给你发消息,你没回。”
“知道了。谢谢。”
唐司淮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
手指翻飞,似是在回复消息。
梁可樱移开目光,甫一抬头,又不经意同周舒箐对上视线。
“……”
周舒箐脸上挂着如沐春风的笑意,但眼神里却带着一丝微妙审视,仿佛是在审视着一个对自己世界的觊觎者、究竟有几分重量。
梁可樱对这种眼神很熟悉。
曾经在梁皓月那边见过。
她心中生出些许无力与恼怒来。
梁可樱站起身,“学长,我先走了。再见。”
唐司淮锁掉手机屏幕。
“回去了?”
她点头,“嗯。”
唐司淮:“那……”
话音未落,旁边,周舒箐朝他招手,骤然出声喊道:“这个位置好好看!可以看到全景诶!学长,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们俩拍张照片呀?”
唐司淮气息微敛。
没立刻回答。
周舒箐:“拜托拜托!麻烦学长啦!”
唐司淮终于应了一声。
他跟着站起身,朝梁可樱勾了勾唇,温声道:“如果要回客栈去的话,路上注意安全。人多可能会有小偷。”
“……嗯,谢谢学长。”
梁可樱背上包,疾步往楼梯方向走去。
踏上下楼第一格台阶,她到底是没忍住,扭头,默默望了一眼。
身后,城楼上,唐司淮在走向周舒箐,留下一个毫无感情的背影。
日光投射到他身上,将他颀长身型温柔包裹。
整个人有种高不可攀的冷冽气质。
对比之下,周围一切顿时都变得黯淡起来。
梁可樱继续往下走去。
没有再回头。
……
下午四点多,梁可樱独自回到客栈。
房间里没有人在。
两个学姐都还没有回来。
她放下书包,脱了外套,简单洗漱了一下,坐到床上。
床垫和被子都十足柔软,陷入其中,大大缓解了一整天在外行走的疲惫。
对梁可樱来说,今天可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疲惫。
无论是季辞让、还是唐司淮,都让她觉得困扰,觉得无力。
好似一头扎进迷宫的兔子,四处蹦跳,找不到正确出路,只能随着时间推移而变得精疲力竭。
她到底该怎么做?
梁可樱用力薅一把头发,懊恼地“噢”了声,陷入呆滞状态。
半晌,她总算回过神来。
摒除杂念,下床去拿了速写本,准备继续画作业。
赶紧画完作业,还能画头像稿挣钱。
毕竟,之后季辞让喊她接拍,她估计也没有办法去了。如果明知道他有那样的想法,自己还装作无所知,给人希望,岂不是太过分了?
这般想着,梁可樱翻开了本子。
但没想到自己随手一拿,拿错了速写本,拿成了自己那本。
翻开那一页,正巧还是刚刚画的一瓶酸奶。
……要不要撕掉?
她端详了片刻,决定放弃。
梁可樱拿起铅笔,犹豫数秒,在酸奶瓶图的斜上方空白处,写下几行字。
【有些人的出现,就像一张青葱岁月里的绝版海报。
只是遇见,这一生就已经很幸运了。
如果非要贪心把海报撕下来,它就会卷边、撕裂、掉色,逐渐变得破旧,就失去了因为绝版而珍贵的收藏价值。】
唐司淮就该待在神坛上,永远高不可攀,永远叫她仰望。
所有一切妄图触碰他的举动,只有一个结局。
失败。
然后,留下一地碎片,将心脏划得七零八落,难以缝合。
梁可樱很清楚。
她能做到的-
海城一年到头四季分明。
春天是春天,夏天是夏天,从来不会含糊不清。
五月,进入初夏,天气一点点开始热起来。
岑瑜上次四级差了十来分,擦边没过。
这次提前一个多月就开始复习。以免大一过不去四级,到大二再考,高考底子丢光了,说不定更加难过。
梁可樱倒是一次就顺利过关,身上没了这件事,轻松不少。
但暑期实践报名已然迫在眉睫。
她这段时间天天画头像稿,除去生活费,手上存了一些钱,却还是差了点。
时间来不及了。
不得已,梁可樱只得给周宁打电话。
周宁:“……去西北写生实践?那种地方有什么好去的,别去。浪费钱。”
“可是我想去。大家都去。”
像嘉南美院这种学校,能考进来的学生,大多家底不薄。
毕竟,无论是学美术,还是其他艺术科目,本身就是一个花钱的爱好。
从小到大,不算学生的培养投入,只说画材颜料之类必需品,对普通家庭来说就算高额支出了。
艺考之前都是比较机械化的应试培训。
大多以临摹学习为主。
到进入大学,梁可樱还是绘画系这种专业,更需要去拓宽眼界,去学习,增长见识。
学校有实践写生,还有专业老师随行。
如果不是实在太困难,不可能有人放弃这种机会。
听梁可樱这么说,周宁沉默一倏。
她开口:“那你给你爸打电话。学费都是我交,抚养费也都花在你身上了,他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吧?星星,这点钱我是交得起,但是我还是那句话,对梁介鑫来说,你的退让和沉默就等同于放弃。”
“……”
梁可樱抿了抿唇。
周宁:“当年,梁介鑫辞职下海做生意,启动资金还是你外婆赞助了一份,才有他的今天。他想全拿给那个贱人和她的女儿用,做梦!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的!”
只听语气,梁可樱就知道,周宁马上就会变得癫狂起来,不受控制。
她赶紧敷衍几句。
匆匆挂断电话。
……
纵然如此,因为上次和唐司淮尴尬离席,梁可樱并不想打电话问梁介鑫要钱,平白受一顿奚落。
说不定,趁此机会,梁介鑫还要说起唐司淮和唐总的话题,再鼓励她和唐司淮打好关系之类的。除了叫人觉得焦头烂额之外,都是没用废话。
但梁可樱暂时没有其他办法。
只得绞尽脑汁,熬夜画了一幅小条漫。
天亮前,她给之前那家漫画杂志发了邮件,投去稿。
周五。
最后一节课。
梁可樱和岑瑜一同走进画室,在各自画架前坐下。
为了复习四级,岑瑜最近逃了不少课去图书馆刷题。但专业课是小课,还是没法逃。
这会儿,老师还没来。
静物已经给他们搭好了。
岑瑜嘟了嘟嘴,一边在水桶里洗笔,一边随口向梁可樱抱怨:“可樱,我好后悔,早知道之前那个十佳歌手的活动我就该混混,跟你一起去复习的。结果全寝室就我一个人没过,现在还要再受一次折磨,太神经了……”
梁可樱轻轻笑了一声,安抚她,“没事的,这次肯定能过。”
“唉,我早上去图书馆的时候就在想,到这种时候就想念我的前男友了。他人是神经了一点,但成绩真的没话说,学霸老有一套了,特别会教别人。”
她说得絮絮叨叨。
语气之中,倒不见得是真后悔、或是有多大怀念成分。
大多只是随口吐槽,发泄一下疲惫而已。
梁可樱安安静静听着。
倏忽间,手机在旁边震了震。
岑瑜也听到声音,停下话题,望了一眼。
梁可樱放下笔,抬起头,四下扫过,确定老师还没有来,这才去拿手机来看。
消息来自微信关联邮箱。
她抿了抿唇,手指轻触屏幕。
点开邮件。
【老师您好,我是春风杂志社的编辑初年,已收到您的来稿。
这个稿件在我们杂志暂时没有合适的档位,但我个人非常喜欢老师的画风,希望能有机会与您合作。请详谈。
以下是我的联系方式……】
梁可樱微微一愣。短短几行字,反复看了好几遍。
旁边,岑瑜觑着她表情,有些不明所以,问道:“可樱?你怎么了?谁的消息啊?”
梁可樱如梦初醒。
抬起头,呆呆地同她解释了一番。
听完,岑瑜很是为她惊喜,表情十足兴奋,“这么说,你有机会可以画杂志漫画啦?那不是很好吗?快点加她,问问她什么情况!……等你的漫画上了,我一个人买十本,给你排面。”
梁可樱没忍住,扑哧一笑。
“……八字还没一撇呢。”
不过,这确实是件好消息。
她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加上了这个名叫“初年”的编辑好友。
初年:【老师您好!请问怎么称呼呢?】
梁可樱想了想,随便给自己捏了个昵称:【叫我梁星就好。】
初年:【梁老师!】
初年:【我今天在邮箱里看到了您的投稿,我个人非常非常喜欢您的画风,您的人物形体和动作线条都很精准很漂亮。是这样的,我们杂志主要做长篇漫画连载,条漫并不符合我们读者的阅读习惯,所以这份图只能退了。】
初年:【但是我和我们主编商量了一下,想问问您有没有画长篇漫画的意向呢?少女向的那种。类似《XXXXX》、《XXXXX》等等。】
这一阵,梁可樱恶补了不少漫画。
初年说得这两本都是目前比较当红的少女漫,单行本出了好几本,画手网络声量大,粉丝众多。
但梁可樱主业毕竟不是这个。
自己信心也有些不足。
踟蹰片刻,她一个字一个字斟酌着回复对方:【其实,我没有怎么画过这种类型的漫画。】
初年:【没关系啊!我们还需要试稿,也是要符合主编的要求才能合作的。】
初年:【啊,您的意思是,您没有创作漫画故事的经验是吗?这样的话,可以考虑和脚本合作。我们也有合作的脚本师,最近刚过了一个选题,还在找画手。】
初年:【而且,我们杂志的稿费丰厚哦!怎么样?】
这句话顺利打动了梁可樱。
老师踏进教室前一秒,她答应了对方试试。
而后,赶紧放下手机,打开颜料盒,开始调色。
画室里安静下来。
只有画具碰撞和开合声,还有洗笔的水声,在画室四面八方此起彼伏。
不多时,岑瑜从旁边凑过头来,看向梁可樱。
声音像气流一样轻,问道:“说得怎么样?”
梁可樱抿了抿唇,跟着压低声音,答:“说和脚本合作,先试稿,可以的话再商量合作方式,签合同。”
“哇,那不是很好嘛!有脚本会轻松很多啊!”
“嗯……而且说稿费不低。我想试试。”
话音刚落。
岑瑜陡然沉默下来。
她想到前几天季辞让来找过她,说梁可樱拒绝了约拍,还拒绝了好几次,态度比之前有些冷淡。
岑瑜猜测,梁可樱是明白了季辞让的意思,所以才会拒绝。
看破不说破,这样对大家都好。
但是,梁可樱当初不就是因为缺钱,才答应和季辞让见一面的么?
静默数秒。
岑瑜:“宝贝,你缺钱吗?”
“……”
“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先借给你。等你画稿赚钱了再还给我就好。咱们是好朋友,有什么事,你一定要记得跟我说,千万别客气,知道吗?”
岑瑜有些小心翼翼。
梁可樱不由得心下震动。
眨了眨眼,控制着情绪,憋得眼圈都红了。
好半天,她颔首,感激地朝岑瑜笑了笑,“好,我知道的。谢谢你,岑瑜。”-
三周后,赶在考试周前,梁可樱给初年交去了试稿图。
分别是两张全彩插画大图,三张黑白人物设定小传,以及前半话的整篇内容。
不出所料,试稿很快被通过。
初年将脚本师介绍给梁可樱,并和她签订了合同。
从七月起,她每个月要上交一整话连载稿。
杂志社按页数支付稿费,于次月打入她卡中。
梁可樱算了算稿费,问岑瑜借了一笔钱,补上暑期写生实践费用,约定八月中旬还给她。
在大一学生的万众期待中,入学后第一次实践写生,悄然而至。
……
按照学校下发的安排表,他们沿途要路径十几个地区,最终抵达那查泽。
大部队会在那查泽停留十天,而后折返回海城。
梁可樱还是第一次离开海市这么久,心中难免有些兴奋。
然而,出发第二天,她就感觉有些不太好。
“可樱,你感觉好点了吗?要不要喝水?”
对面座位上,岑瑜一只手拿着单反相机,另一只手拿了瓶矿泉水,担忧地看着梁可樱。
梁可樱惨白着脸,摆摆手。
“没事,已经好多了。”
西北地区海拔偏高。
梁可樱第一次来,虽然做好了准备,没想到在底下就开始出现轻微高反症状。
幸好,并没有太过严重。
但人总归是会有些不太舒服。
岑瑜:“要不还是和老师说一下吧?”
梁可樱摇头,声音很轻,“没事,再看一会儿,等下还没好的话,就和老师说。”
“嗯。千万别硬撑啊。”
至日落时分,梁可樱终于恢复了活蹦乱跳。
西北部地区不比海城,虽然日晒时间长,但七八月也不太热。
雪山的风,卷挟着黄沙,自上而下,簌簌吹拂而来。
一切仿佛都是大自然的热烈邀请。
这漫天尘沙中,梁可樱看着前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唐司淮踩着蜿蜒泥土路,嘴角噙着淡漠笑意,朝他们缓缓走来。
他背后是雪山。
远处有风马旗在飘动。
更近一些,是高低错落的砖屋瓦房。
好像是梦中场景。
哪怕是走在这种画面中,唐司淮依旧是那么耀眼,熠熠生辉。
眨眼间,他已经走到了梁可樱和岑瑜面前。
“你们也来了?”
梁可樱还没有回过神来。
岑瑜瞟她一眼,抢先回答:“是啊,学长,你怎么在这里啊?”
唐司淮挑了挑眉,随手往后一指。
继而,才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你们辅导员没跟你们说吗?嘉南建院接了和那查泽地区合作的一个项目,帮这里当地的居民设计新房。我们项目组已经到了半个月了。”
梁可樱:“……”
她突然回忆起一件事。
之前,登山社第一次活动,去爬佘山那次,烧烤时,唐司淮和叶骏是不是说得就是这件事?
当时她坐在唐司淮旁边,心情激动又紧张,狂跳不止。
在场又没有其他熟人,为了防止暴露出什么端倪,她沉下心来,还仔细听了听他们说话。
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巧。
最后美院也来了那查泽。
岑瑜“啊”了一声,也有些惊讶,“我都没听说过这件事……那咱们专业怎么也来啊。难道我们是免费劳动力,特地拉来帮你们造房子的?”
这话问得很是无厘头。
唐司淮勾了勾唇,笑了一声,“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你想搬砖,明年再来吧。这次只是来实地踩点,定设计稿的。”
“哦这样啊……”
岑瑜看向梁可樱。
梁可樱一直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唐司淮早就注意到了她,没再说话,只抬起手,从她手中接过了行李箱。
梁可樱如同受惊小鹿一般,猝然抬眼。
唐司淮:“走吧。老师让我带你们去住宿的地方。梁可樱,你们班其他同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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