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颠簸。
唐司淮开一辆高底盘黑色SUV, 七成新，外壳上沾了星星点点泥印，像是惯开在山里。
虽然没有保时捷那么张扬, 但因为车型大，透着狂野不羁, 倒是显得与他的个人气质相当搭配。
但山路崎岖蜿蜒，不甚平整, 叫人无心欣赏旁的其他事。
梁可樱坐在副驾驶上，紧紧抓着扶手。
一言不发，脸色微微泛白。
唐司淮余光瞥到她，沉沉笑了声, 慢吞吞地开口道：“其实我车技还可以。”
“啊……”
梁可樱岔开神。
本想提醒唐司淮别分心, 迟疑半秒, 又默默收了声。
好在，不过片刻, 抵达目的地。
唐司淮打了个方向盘，将车开进杂草地, 停下, 熄火。
“到了。”
他提醒道。
两人各自下车。
湖边风大, 下车时, 唐司淮套上了风衣外套。双手插在口袋里, 慢条斯理地在前面带路。
梁可樱则是安安静静地跟在他后面。
踩着他的脚印，一步又一步。
不知不觉中，镜湖已经跃然眼前。
几乎是和照片一比一复刻，湖面倒映着雪山，将天地渲染成一幅画，寂寥沉静, 震撼到难以言喻。
调色盘调不出这样和谐的对比色。
梁可樱赞叹一般、低低地“哇”了一声。
听到声音，唐司淮侧头，轻轻巧巧地看过去，凝视着小姑娘细腻脸颊。
“怎么样？”
“……好看。”
唐司淮笑了笑，“小艺术家有什么想法？”
在这种绝美环境之中，梁可樱好像也变得心无杂念，整个人完全放松下来。
她点开手机，调出照相机，比划着角度，一连按了好几张图。
接着，才出声回答：“想法是，应该叫岑瑜一起来。她的拍照技术更好。”
唐司淮牵了牵唇角，没再说话。
将空间尽数留给梁可樱。
梁可樱一个人在湖边转了几圈，从包里摸出一把马克笔，撕了张纸，放在腿上，自己试着画了几笔。
她不太擅长画风景。
色彩也是弱项。
这种大自然的绚烂配色，确实给了她一部分启迪。
……
时间悄然溜走。
等梁可樱再次抬起头来，天气比之刚刚阴沉不少。
不知何时，阳光隐没到云层和山峦之后。
没了光的折射，镜湖失去了镜面效果，显得沉重压抑许多，让人看着隐隐约约有一丝惊惧感。
梁可樱将马克笔塞进包里，摸出手机来，看一眼时间。
下午四点二十。
还好，没有耽误多久。
梁可樱抬起头，目光四处转了一圈，在旁边一块大山石边找到唐司淮。
唐司淮半靠在石头上，长腿斜斜地撑着地，手里捧着IPAD，眉头微蹙，拢在一起，似是正在被什么事困扰。
如同被魔力牵引。
梁可樱忍不住想往他那边走去，悄悄看看他在做什么，在为什么事为难。
然而，脚踏出两步，猛地醒悟过来。
梁可樱抿着唇，深吸一口气，又拍了拍胸口，轻声开口喊他：“……学长。”
唐司淮头也没抬，慢条斯理地“嗯”了一声。
随口问她：“回去了？”
梁可樱：“不回去吗？时间不早了……”
“好。”
唐司淮将IPAD套壳阖上。
两人返回车中。
回程路上却发生了意外。
从镜湖开出去没到十分钟，倏地，一滴硕大雨点打到SUV车盖上。接着，不过眨眼功夫，大雨倾盆，“哗啦哗啦”往前路上、车上倒。
雨势太大，模糊了视线，可见度低得吓人。
唐司淮不是常开这条路的老司机，就算对自己车技十分自信，也不敢冒险继续往前，不得不靠边停车。
“……”
车厢内，两人对视一眼。
这个时间，那查泽尚未进入雨季。
而且，这里下雨一般也是夜雨，白天大多天气晴朗。
谁也没想到，路上会突然出现一场暴雨。
唐司淮：“看来只能在这里等雨停了。”
无可奈何。
梁可樱只得讷讷点头。
静默数秒，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起来。
窗外，暴雨如注。雨幕将世界遮盖得严严实实，变成了灰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雨声沉闷，穿透玻璃。
心跳声在一片单调节奏中被衬得分明，兀自怦怦作响。
在这种沉默相对中，不知为何，梁可樱陡然生出万丈勇气来。
好像这是老天特地给她安排了一场剧目。
如果不抓住机会，只会变得愈来愈软弱，愈来愈随波逐流。
她不想这样。
思及此，梁可樱捏紧了手中手机，用力咬了咬下唇，低声开口：“学长，我有个问题，可以问吗？”
唐司淮正打算伸手去后座拿平板。
闻言，动作一顿，将手缩回来，坐直身体，好整以暇地看向她。
“你说。”
梁可樱：“……你为什么突然开始关注我？”
话音落下，唐司淮似乎没想到她这么直接，表情略有些讶然。
顿了顿，他朝她挑挑眉，反问：“那你觉得呢？”
“……是因为上次那顿晚饭吗？”
事实上，就在刚刚那一瞬间，梁可樱灵台清明，如同天降奇思，好像彻底想通了其中关窍。
唐司淮自己本身性格特立独行，称得上狂妄叛逆，讨厌遵循一切既定好的规则。
他也明确表示过，不喜欢“乖乖女”。
而梁介鑫安排的那次“家宴”，梁可樱同他一起弃局而走，半路出逃，就是一种“打破规则”行径。
那夜，唐司淮就对她说过，没想到她会跟着一起走。
似乎就是那次之后，他开始模糊边界，一步一步向她试探。
在梁可樱猜想中，或许，正是自己这种行为，让唐司淮产生了兴致。
“是这样吗？”
她心里已经确信。
却还是再次朝他确定了一句。
唐司淮点点头，目光里带着欣赏，“是。”
梁可樱在心底叹了口气。
尚未等她想好该继续说什么，下一秒，唐司淮直接丢下了一枚重.磅.炸.弹。
他笑问道：“所以，要不要交往试试？”
“…………”
梁可樱愕然地张了张嘴。
脑袋整个彻底一空。
“哗啦、哗啦——”
雨水一波一波倒在车顶盖上，震得人神经胀痛。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缄默之中，梁可樱好似灵魂飘到了半空，看着自己的脸，看到自己嘴唇动了动，发出两个音节词。
她说：“不要。”
这下，换成唐司淮不甚理解，“为什么？”
她不是喜欢他吗？
小姑娘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换成他来主动，也未尝不可。毕竟，梁可樱确实让他觉得有兴趣。这本就足够难得。
为什么拒绝？
梁可樱指甲掐到指腹肉里。
微弱疼痛让她清醒过来。
她一字一顿地答道：“没有什么为什么。学长，请你不要拿我当成消遣的对象。……我会觉得很困扰的。”
天知道，梁可樱说出这句话，到底费了多大努力。
就像是夜航船，明知道前面是光，却无法驶向灯塔，只能盲目地在夜里乱闯，无头苍蝇似的。
只是因为那灯塔，照亮她，也照亮别人。
她心里清楚，那里不是终点。
可是还是好难好难啊。
她那么喜欢唐司淮，喜欢到、连别人说他一点点不好，她都会觉得不公平，必须要为他正名才行。哪怕眼睁睁地看着他一个又一个地换女朋友，她都没有退缩过，一次又一次哭过之后，再重新向他出发。
唐司淮就像是海城冬日的天气，时好时坏。
而梁可樱清楚，自己就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笨蛋，边哭边爱。
在这种卑微且漫长的暗恋过后，要她说出拒绝的话，实在太难了。
再开口时，连声音好像都带上了哭腔。
沙哑低沉得几乎没法听。
“……学长，反正也下雨，没法开车，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嗯。”
唐司淮可有可无地点点头。
梁可樱深吸一口气。
“其实，之前在老城区，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刚刚和我妈吵了一架。你应该听说了，我妈是梁介鑫的前任。他们两个离婚的时候，他早就偷偷将个人资产做负，把公司账面做成亏损，没能顺利分割财产。我妈妈知道得太迟，找了很多方法，求助律师，去公司闹，等等，都已经无力回天，但又不想再继续拖，还是决定要马上离婚。”
闻言，唐司淮挑了挑眉。
原来是这样。
她没注意，轻声继续：“他们离婚之后，我妈妈的精神状态就不是很好了。那天，因为一些口角，我才会一个人跑出来。”
“……听你说过之后，我决心参加艺考，离开既有的环境。我知道那时候你只是随口安抚一个陌生的小姑娘，但是，我真的特别特别特别感激你。要不是学长你给我信心，我也没有勇气去努力争取，试图反抗我妈。”
梁可樱笑了笑。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卑微，也不想让唐司淮想起高中时那一出，她刻意略过了两人前面在学校里那段微薄交集。
“我一直把学长当成我的偶像。”
接下来那些话，可能已经不需要多说了。
她的喜欢带着崇拜，冥冥之中，变得至高无上。
唐司淮无法回馈给她同等感情，因为好奇而开始，结束时，只会让她陷入更深的痛苦境地。
这是那天KTV回来之后，梁可樱意识到的一个问题。
也是因为这种想法，才让她决心努力放弃。
听完，唐司淮好久没有说话。
天色越来越暗。
时间一点点过去。
良久，他松口气，挑眉笑了笑，“我知道了。”
“……”
“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给人当偶像，感觉挺奇怪的。”
他无拘无束，肆无忌惮地谈恋爱、游戏人间。
“偶像”这种词，倒像是拘束了。
唐司淮确实没想到梁可樱会把心里话告诉他，一时之间，连他都有些无措起来，摸了摸头发，动作里带着一丝少年气，很是好看。
梁可樱轻轻瞥了一眼，飞快收回视线。
“……反正，以后再说吧。”
唐司淮下了总结陈词。
他也需要再想想。
……
六点不到。
雨开始渐渐小了些。
唐司淮观察了一下路况，“再等几分钟，我们就走。回去估计不好开，你跟你们带队老师说一下。”
梁可樱点头。
“好。”
又过十来分钟，前头有车打着灯，朝他们驶来。
擦肩而过时，那辆车停下来，敲了敲唐司淮的驾驶窗。
司机是个中年大叔，冒雨探出头来。
普通话不太流利，但语气听着倒是十分热心。
他说：“帅哥，你们掉头走吧，前面路被雨冲塌了，今天估计是过不去了。”
唐司淮：“……”
“真的，别不信啊，你再等个几分钟，还有别的车也会回头的。我提醒了好几波人，他们都不信邪，非得自己过去看，等会儿估计都会倒回来的。哎呀，你们一看就不是本地人，这里的七月份要么不下雨，下雨的话就是大问题，山上的泥土都会被冲下来的啊。”
唐司淮：“那请问一下，什么时候才能修好路呢？”
大叔想了想，不太确定，“雨停了应该就会有人来修了，不过要通车，至少得明天下午了吧？如果晚上还下雨，那明天也好不了。”
“……”
“你们是要去县里吧？算了，后头还有几个村，你们今晚还是去那边暂住一下吧。明天再看情况。”
说完，那大叔大抵觉得孑然轻松，功成身退，朝他们抬了抬下巴。
头跟着缩回车里，继续前进，往相反方向驶去。
唐司淮关上车窗。
转头，看向梁可樱。
“怎么说？”
事实上，刚刚一番剖白过后，梁可樱甚至还没来得及梳理好情绪，却得先面临这种惨烈现状。实在是一点喘息空间都不给。
她只觉得混乱不堪。
“什么怎么说？”
唐司淮：“开过去看看，还是直接掉头？”
“掉头……去哪里呢？”
闻言，唐司淮点开地图导航。
谢天谢地，科技发达，哪怕在这种路都会被雨水冲塌的地方，信号倒依然是满格。
他看了一眼路线图，说：“你们要在那查泽留多久？十天是吗？要不然，你就跟我一起去建院项目组住的村子里，等这边路修好了，我再把你送回县里。时间来得及，能赶上你们美院回程的大部队。”
“……”
“你打电话问问你们老师。”
梁可樱点点头，翻出手中通讯录，拨通了带队老师的电话。
他们已经回到招待所。
响了两声，老师那边很快接通电话。
毕竟是脱离大部队偷偷跑出去玩，梁可樱有点心虚，声音很轻，软绵绵的，像是咬了一口棉花糖在齿间，甜腻上头，一不小心就会深陷进去。
唐司淮看了她一眼。
阅读灯光线不太明亮，从头灯照下来，浅浅撒到她脸上。
一半明亮，另一半则是陷入黯淡之中。
纵然如此，却好像显得少女皮肤触感更加细腻光滑，抿唇时，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掐一下。
皮肤明明那么白。
但唇瓣却殷红。
“……”
唐司淮默默调转视线。
梁可樱没有注意到，只低垂着眼，将事情一五一十交代给老师听。
电话那端，带队老师也没料到学生会有这种突发状况，有些无语，自是好生责怪了她一番。
“……怎么能这么无组织无纪律呢？这里不是在学校，你这样随便跑出去，知道有多危险吗？！只是下雨还好说，万一出点什么意外，谁能替你负责？”
梁可樱听得羞愧不已，“对不起，老师。”
老师：“你对不起我什么？你是要对自己负责！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学生，哎呀……一点都搞不清楚状况！”
但再怎么说，事情已经发生，再责骂也没法挽救。
唐司淮在旁边听了会儿，突然伸手，将手机从梁可樱手中抽走。
没等人反映过了，他已经对着手机开口：“老师您好，我是唐司淮。”
“……嗯对的，梁可樱和我在一起。现在我们没法折返，但是距离项目组那边已经不太远了，我想今晚就让梁可樱申请离队，跟我一起过去，村里也有招待所，有其他同学和建院的老师在。您看可以批吗？……抱歉老师，给您造成了麻烦。”
三两句话，轻松解决。
唐司淮挂了电话，把手机还给梁可樱。
梁可樱轻声道谢：“谢谢学长。”
唐司淮发动车，开始掉头。
他目光落在后视镜上，并没有看她，只随口问道：“这个老师是你们辅导员吗？”
梁可樱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
但还是乖乖给出回答。
“不是，是教平面的。”
唐司淮：“哦。那没什么。要是辅导员的话，你给她找麻烦，我怕她到时候找事卡你。不过也无所谓，卡就卡呗，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
梁可樱低低笑了一声。
这话倒是很像唐司淮一贯风格。
不愧是敢在画室里谈恋爱、敢在学校光荣榜写同时谈八个女朋友也能上嘉南的人。
他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还是那个让人神魂颠倒的少年。
夏天一样热烈耀眼。
实际上，改变的只是自己罢了。
梁可樱想-
因为下着雨，去村子里的路也不好开。
不过，沿途倒是没有塌方之类，只要慢一点，问题不算很大。
晚上八点，两人抵达村里。
比起那查泽县，这个下属村庄明显破旧零落许多，放眼望去，几乎全都是低矮平房。
但路倒是修得平整。
路灯也还算明亮。
唐司淮熟门熟路地打着方向盘，带着梁可樱在小路上七弯八拐。
顿了顿。
他突然开口：“对了，有件事忘记跟你说。这里很缺水。”
“啊……”
梁可樱不明所以地应了一声。
扭头，看向他。
他们进入大西北地区后，也了解过城市缺水情况。
因为地理缘故，西北本就干旱，再加上地大人少，设施成本高，并不尽数完善，部分人烟稀少地区缺水是正常情况。
不知道唐司淮为什么突然这么提醒。
唐司淮：“所以，你今天可能不能洗澡。忍一忍吧。”
“……”
梁可樱脸颊“噌”地烧起来。
说话功夫，唐司淮把车停到一家院子里。
没等她回答，人已经推开门，长腿一迈，跨下车去。
梁可樱捂了捂脸颊，再把手翻过来，手背贴上脸，试图降温。
“下车吧。”
“哦……好。”
她赶紧下车。
这次设计项目，嘉南大学算是和那查泽地区合作，属于官方正规活动，级别很高。村里知道这些学生和老师是免费来帮他们建新房，很是感激，特地安排了最好的房间给他们暂住。
唐司淮把梁可樱领到一处平房门口。
“这里是几个女生住的。时间有点晚了，你跟她们挤一下吧。”
说着，他抬起手，敲了敲门。
梁可樱“哦”了一声。
很快，里头有人拉开门。
开门的是一个矮个子女生，比梁可樱还矮半个头，戴着厚重黑框眼镜。
身高受限，她只能勉力仰头看向唐司淮，“组长，什么事？”
唐司淮：“有个美院的学妹回不去县里了，今晚能不能跟你们暂住一下？”
女生点点头，“行啊。进来吧。”
唐司淮回过头，喊了梁可樱一声。
交代完，等梁可樱走进房间，他便转身匆匆离开。
乍然和一群陌生学姐同处一室，梁可樱有些紧张。
幸好，几个学姐都没有太过在意她，只随便打了个招呼，便继续讨论他们刚刚的话题内容了。
只有那个矮个子学姐想起什么，提醒了她一句：“那个水龙头里放出来的水，最好别喝，洗脸也得烧开用。”
“好，我知道了，谢谢学姐。”
梁可樱低声道谢。
顿了顿，捡了个空床，轻手轻脚地坐下。
她掏出手机。
微信里躺了好几条岑瑜的消息。
怕她担心，梁可樱赶紧打字回复，将今天这些事说给她听。
岑瑜：【所以，我的重点是，唐司淮约你出去玩了？？？】
“……”
真会抓重点。
她还没说唐司淮给她表白的事呢。
梁可樱牵了牵唇，嘴角弯起。她迟疑了一下，思索着该如何回复。
正此时，门口又响起敲门声。
矮个子学姐过去开门。
梁可樱听到自己的名字从门边传来。
唐司淮：“梁可樱，你出来一下。”
这话一出，顿时，房间里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到她身上。
梁可樱动作有些僵硬，手忙脚乱地走过去。
唐司淮站在门外，手里还提了个热水壶，和他整个人气质颇有些格格不入。
见到梁可樱，他将热水壶递给她，漫不经心地开口：“这是煮开的水，你要洗漱的话，就用这个。条件不好，坚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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