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六月, 我与春风杂志社签订合约,并与杂志社的特邀脚本师合作,共同撰写绘制完成《TA》这部漫画, 每月一期,连载于春风漫画杂志上。第一期, 我收到了脚本师发来的共计三万字漫画脚本,经由杂志社编辑审核通过脚本内容, 自七月起,我依照脚本,每个月按时向杂志供稿。在我收到签约的合同上,有明确合约标识, 画手不可对脚本进行大规模改编, 必须依照审核通过的脚本来。因为《TA》是春风杂志社的定制漫画, 我作为画手,只有提出意见的资格, 无权擅自增减脚本剧情。相信大家在杂志上也有看到过相关标注。这条微博下面的配图中,我会将和编辑的聊天记录、以及打码合同放出。】
【说这么多, 我作为画手, 并不是说想和漫画割席的意思, 毕竟, 这是我通宵达旦完成的作品。每一张图、每一个表情都倾注了我的心血。我的本科专业是学插画的, 这是我的第一部漫画作品,全世界没有人比我更珍惜它。但是,我确实并非脚本师,无法自我掌控漫画内容。】
【在抄袭争议爆发第一时刻,我联络了春风出版社的编辑,但反复沟通, 并未得到明确答复。网上的争论已经蔓延到我的三次元生活,我不想猜测继续胡乱发酵,给我的母校摸黑。所以,在12小时后依旧没有得到编辑回复,我决定自己来说清楚这件事。我个人在公开场合发表的所有绘画作品,从未有过抄袭、描图、参考等情况。很抱歉,因为学业繁忙,我真的没有看过那本小说,并不清楚那个剧情的特殊性。】
【我知道现在大家都非常生气,可能会觉得我在狡辩。但是我已经做到了我能做的一切,也给出了明确解释,哪怕你们觉得苍白,也希望大家能仔细看完。从这期起,我将不会继续绘制《TA》,并与杂志社解约。对不起。希望大家可以不要再打扰我的母校。……】
……
事实上,因为周宁脾气喜怒不定,梁可樱跟着她几年,逐渐变得不擅言辞、也极少做这么长篇福的解释。
短短几百字,她改来改去。
各种措辞,都反复斟酌,希望能说得诚恳一些。
这场风波,对梁可樱来说,完全是无妄之灾。她却要为此在这里小心翼翼地解释,难免叫人觉得委屈。
从天亮到现在天黑。
没有人可以商量。
只有梁可樱一个人在寝室里忐忑不安。
直到此刻,她连写解释微博都没法爆发,必须要尽可能有条有理、尽可能让人信服。
梁可樱眼圈一点点红起来。
越想,越觉得泪意难以抑制。
为这部倾注了所有心血、却不得不与之作别的漫画。
同时,也为自己。
她明明已经活得那么辛苦、那么努力了,可是,每当自己感觉能松口气的时候,又会有新的意外发生。生活好像在一次又一次地磋磨着她,用尽一切手段,想要将她打倒。
上帝试图在船底凿出一个大洞。
让她从此沉没。
眼泪不小心砸到手背上,炸开圈圈涟漪。
梁可樱吸了吸鼻子,从旁边抽了张餐巾纸,擦掉眼泪,继续对着屏幕修修改改。
……
晚上9点20分钟。
梁可樱确定最终稿,鼠标滚轮滑了两下。
顿了顿,她深吸一口气,将光标移到硕大“发送”键上。
点击。
网页微博页面上,因为配了几张图,发送条开始缓慢往前滑。
50%……
78%……
99%……
倏地,梁可樱站起身,关掉页面,没有继续再看。而是换了件外套,拿上手机和钥匙,往寝室外走去。
正值十二月初。
海城今年是个暖冬,这个季节,室外温度竟然还没有降到个位数。但嘉南大学毕竟在郊区,离海边太近,有咸湿海风徐徐作祟,感觉比市区要寒凉许多。
梁可樱在寝室楼下的夜风里转了一圈。
脑袋霎时变得清明。
她抿了抿唇,调整好心情,打算沿着湖畔再走五分钟,然后就回寝室去继续画作业和商稿约图。
梁可樱无法确定这个长微博发出去之后、会产生什么影响,但可以确定,她和春风杂志社注定无法继续合作,后面每个月都不会再有定额漫画稿费收入。
甚至,对方还有可能要求她退还之前连载的稿费。
她要处理好钱的问题,就必须要继续努力,一刻都不能停下奔跑。
“唉。”
夜色里,梁可樱长长叹了口气。
……
嘉南大学因为地处郊区,不如市中心那样寸土寸金。
校区极大,设施齐全。
自然,空间大,园林湖泊等自然景观也能做得漂亮。
从女生寝室区域往食堂反方向走一段,就会经过校内湖。
它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栖湖。
栖湖里养了很多天鹅和鸭子,岸边只用了铁链和金属短杆围起,若是探出身、伸长手,又不怕被啄,就能摸到那些天鹅。
另一边则是小木屋。
远远望去,场面和谐得相得益彰。
美院偶尔会组织学生到这里来做室外写生。
梁可樱对栖湖这一片还算熟悉,知道再往前走些,就有供同学老师休息的木质长椅。
曾经,嘉南大学出什么科研成果、或是出什么名人要接受采访,都会安排在长椅这边。
镜头拍过去,以栖湖作为背景,显得学校非常唯美宁静。
可是,这会儿,时间已经很晚。
梁可樱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唐司淮。
她的目光轻轻掠过那边。
当即停顿下来。
只消一眼,她就能认出唐司淮。
不远处,唐司淮正坐在长椅上,目光落在栖湖水面上,并没有看到她。
他背脊靠着椅背,手指轻轻地捏着太阳穴,整个人看起来略有疲惫,但却无损他优越外表,反倒愈发叫人忍不住侧目,注视着少年难得一见的气质。
唐司淮旁边坐了一个女生。
那女生也有些眼熟。
梁可樱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两人侧脸。
她是学画画的,习惯性会仔细观察旁人。
所以,哪怕只是侧脸,五官特征不怎么明显,她思索了会儿,也顺利认出了那个女生。
正是之前在那查泽、和她住过一个房间的学姐之一。
那个学姐长得算不上特别漂亮,但细细的眉眼略略上挑,配上亚洲女生少有的高挺鼻梁和深邃眉骨,看起来很有特色,也很有魅力,叫人过目难忘。
晚上在房间里,学姐好像没有讲过什么话,人很低调内敛。
所以,这么晚了,她和唐司淮在说什么呢?
梁可樱知道自己喜欢胡思乱想,这样只会给自己平添困扰。但她却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咬着唇,开始猜测起来。
“……”
反正,多半是她听不懂的专业内容。
梁可樱自嘲地嗤笑了一声,没有再纠结,默默转过身,打算拔步离开。
正此时,唐司淮刚好抬起头,余光扫到了她。
“梁可樱?”
他语气有些狐疑。
梁可樱整个人条件反射地一顿,脚步停在原地,在心里懊恼地“噢”了一声。
这一停,唐司淮肯定就能确定是她了。
就该毫不犹豫毫不迟疑地走开才是。
果然,下一秒,唐司淮站起身,快步向她走来。
他绕到她面前,表情有些淡。
“你怎么在这里?”
梁可樱深吸一口气,抬眼,轻轻巧巧地看向他,语气平和,“刚好路过。”
闻言,唐司淮似是想到了什么,眉头不自觉拧了起来。
他沉沉开口:“是特地来找我的吗?”
声音听起来不辨喜怒。
梁可樱却从中品出了一丝愠怒。
她有些讶然,诧异地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来找你?”
“……”
唐司淮与她对上视线。
他与上一任女朋友、也就是找梁可樱买速写那个女生,差不多就是因为类似的原因分手。
唐司淮并不喜欢自己女朋友掌控欲太强。
在恋爱前,她们有各自的个性,或张扬跋扈、或高调闪耀,像是人群里最炫目的流星。但在与他确认关系后,却会变得患得患失,昭告天下都不够,恨不得24小时与他绑定在一起,渐渐地,变得失去自我。
……就像曾经的卓嘉尹一样。
唐司淮有点失望。
他本以为梁可樱不同。
显然,梁可樱看出了他眼神里浮现的这点失望。
只顷刻间,眼泪就再也控制不住,从眼眶里渐渐蓄积。
而后,决堤似地往下掉。
唐司淮愣了一下,“……星星?”
梁可樱呜咽几声,勉强稳住情绪。
她低声问:“你、你以为我是来查岗的是吗?”
“……”
“唐、唐司淮,我没那么多时间,你放心吧。”她用外套袖子擦了擦眼泪。
这下,换成唐司淮有些啼笑皆非起来。
他抬起手,指腹蹭在她脸颊上,小心翼翼地替她抹掉泪花。
声音也变得柔软了几分。
带着好声好气的诱哄之意。
唐司淮:“没有,星星,你想什么时候找我都没问题。抱歉,因为设计稿出了点问题,这两天又要重新测算,比较忙。我刚刚态度不好。我给你道歉。”
梁可樱抿了抿唇,抽噎了一下,“……你今天一直都没有回我的消息。”
你知不知道今天我有多需要你?
为什么不回消息?
为什么要让我一个人面对今天这种事?
……
唐司淮不知道梁可樱今天有多难熬,也不知道她心里有多想听听他的意见。
她多希望他能出现,再一次为她指明方向。
他什么都不知道。
唐司淮只是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点了一下锁屏键,示意她看。
“早上就没电了。抱歉。你给我发了什么?”
“……”
梁可樱垂下眼,摇摇头。
唐司淮脸色严肃起来。
他强硬地将梁可樱拉到刚刚坐的长椅边。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学姐已经离开。长椅空空荡荡,周围没有别人。
唐司淮按住梁可樱肩膀,压她坐下。
接着,自己顺势坐到她旁边。
唐司淮:“梁可樱,你好好说。发生什么事了?”
“……”
“说不说?不说亲到你说了啊。”
梁可樱一愣,眼里还闪着水光,却已经被他这种奇怪的威胁弄得无言以对起来。
气氛缄默下来。
半晌,她终于缓缓开口,将早上发生的事情一一据实已告。
虽然已经尽可能想要说得简略,但小姑娘一整天担惊受怕,仍旧免不了带上了一些情绪。
梁可樱:“……我可以理解编辑想要我先承担一些炮火的想法,毕竟粉丝需要发泄的途径。所有涉事人里,只有我有公开联系方式。但是我还是……觉得有点委屈,还有些生气。”
《TA》是她的作品。
但这到底不是她的故事。
直到此刻,梁可樱脑中再次浮现出一个念头,且,十分强烈。
她要自己画一个故事。
从脚本到绘制,最好全部都自己来。
谁也不要再合作了。
……
听梁可樱说完,唐司淮微微沉吟了一下。
几秒后,他伸手,将梁可樱整个人搂进自己怀中。
“梁可樱。”
清润嗓音自头顶响起。
像是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似的。
他的怀抱也十分温暖,如同寒冬里的篝火,令人向往。
梁可樱陡然平静下来,“……嗯。”
唐司淮:“回去之后,把你和那个编辑签的合同发给我。”
“为什么?”
“我找个律师帮你看看条款。”
梁可樱“哦”了一声,当即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那多麻烦……”
唐司淮轻轻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她头发。
嘴唇贴了贴她额头。
他慢声说:“这是男朋友应该做的。”
“……”
“下次遇到这种事,到男寝来找我。不认识路的话,明天带你走一圈。”
梁可樱滞了滞,脸颊不自觉烧起来。
她有些磕磕绊绊地答道:“这、这就不用、了吧……”
话音未落。
唐司淮警告似地扯了一下她的马尾。
“笨蛋。”
“……”-
次日。
天色尚明。
《TA》的抄袭事件引起轩然大波后,春风杂志社第一次进行了公开回应。
大意是这个剧情为脚本原创剧情,早在很久之前、杂志项目启动时就已经定过,并PO出了当时项目组讨论的聊天记录,和那本小说只是巧合撞梗,并不存在恶意抄袭情况。但考虑到各种因素,在之后《TA》的漫画单行本里,将会删除这一情节。
而画手梁星因为违规公开了合同条款,并在公共平台诬蔑杂志社,对杂志产生了恶劣影响,杂志社将与她解约,并走法律程序要求赔偿和道歉。
回应发出后,梁可樱终于登陆了微博。
昨天晚上,在唐司淮安抚之下,她心情出奇平静下来,也没有再想着要去看一看舆论。
唐司淮对她说:“等律师把你的合同看完,还有那个杂志回应之后,再考虑下一步。别去看,自虐。”
梁可樱从来无条件信任他。
到此刻,杂志社一通无理取闹式回应,只叫人觉得啼笑皆非。
她总算是有了勇气打开微博。
果然不出所料。
梁可樱那条长微博底下,【心疼画手老师……画得这么好,还要给抄袭狗当背锅侠,倒霉。】被赞上了热评第一。
她退出去,再翻翻私信。
私信里也从大面积谩骂变成了“心疼”、“摸摸老师”等等留言。
春风杂志社自己给自己带了一波节奏。
于是风向转变得非常快。
梁可樱长长松了口气。
但再打开Q.Q,她的心又再一次被揪紧。
聊天框里,初年什么都没有说,干脆利落地给她发来了解约协议,以及一份律师函。
解约协议里,赔偿金额是梁可樱已收稿费的三倍。
……
整个十二月从抄袭风波开始,便注定了是兵荒马乱、焦头烂额的一个月。
梁可樱面临解约扯皮,心下焦急慌乱,整日心神不宁、有些悷悷。
前后踟蹰下,到底还是得求助唐司淮那个律师,由律师去和杂志社交涉。
眨眼,又到了一年年底。
赶在元旦跨年之前,还有个圣诞节,深受小情侣喜爱。
唐司淮知道梁可樱心情不好,便琢磨着要带趁着周末她去海城周边逛逛,顺便一起过个圣诞。
他抽空研究了一下周边景点。
见状,叶骏忍不住在旁边挤眉弄眼起来。
“啧啧……司淮,你这样不好吧?”
唐司淮头也不抬,“什么不好?”
叶骏:“把学妹单独带去旅游啊,这不太好吧?你不是说她乖得很?”
暗示之意满满。
然而,话音刚落,唐司淮抄起桌上橡皮,精准砸到叶骏身上。
“……想什么呢你。”
“怎么了怎么了?敢做还不敢当了?情侣出去旅游是什么意思,你这个渣男还能不知道?”
唐司淮懒得搭理他,三两下,干脆利落地定好了计划行程。
这个季节,去南市挺好。
……
12月24日恰好是周五。
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
梁可樱懵懵懂懂,被唐司淮拽着坐上了他的车。
“真去玩啊?”
她有些迟疑。
此刻,唐司淮正在系安全带,听到她问,侧头看了她一眼。
“为什么假的?”
梁可樱抿了抿唇,捏着指尖,犹豫再三,才开口答道:“可是,你最近不是很忙……”
唐司淮笑起来,揉了下她脑袋。
“那也没有忙到什么都做不了的程度吧。”
梁可樱垂下眼睑,声音很轻,“……唐司淮,不要那么辛苦。”
如果是为了她,她会更加觉得有压力。
万丈光芒的少年,就该做万丈光芒的事情,受万人簇拥。
更何况,梁可樱自己手上也有不少事要做。
说完,唐司淮极为明显地怔忪了一下。
他转过头。
目光炯炯地看向她。
梁可樱语气很淡,却像是羽毛一样,轻轻扫过心脏,引起些许战栗感。
唐司淮的视线扫过小姑娘温润如玉的脸颊。
指腹不自由自地互相摩挲了一下。
“星星,别突然说这种话。”
“啊?”
唐司淮笑了笑,留下意味不明的一句话,没再回答。
他转过脸,默默发动了汽车。
……
从海城开车前往南市大约三个半小时。
因为今年还没有下雨或是下雪,天气晴朗,路况还算不错。
两人在八点前抵达南市。
不跟着学校活动,唐司淮自然而然恢复那副公子哥的矜贵做派。
住宿定在南市一家五星级酒店。
时逢平安夜。
酒店大堂十分热闹。
出入大多是情侣。
唐司淮把车钥匙交给门童,自己推着两只小行李箱,示意梁可樱跟自己走。
入住要登记身份证。
梁可樱低下头,去翻包。
然而,就在摸到身份证那一瞬,她心头一跳,似是想到了什么般,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旁边,唐司淮瞥了她一眼,“怎么了?”
“……没事。”
不多时,酒店前台小姑娘脸上挂着职业笑容,将房卡和身份证还给两人。
唐司淮站得离台面近,先一步抬手,拿起卡。
他瞄了一眼,将梁可樱那张身份证拿出来,递给她。
“……”
梁可樱抿起唇。
欲言又止。
直到两人上了电梯,她终于忍不住了,试探性地开口问道:“我们住一间吗?”
唐司淮低下头,朝她挑了挑眉。
继而,又有些微妙恶劣地笑了起来。
“终于问了?”
“……”
“星星,你想和我住一起吗?”
梁可樱被他问得脸红心跳,扭过头去,用力深吸了一口气。
她轻轻开口:“……也可以。”
唐司淮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梁可樱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
她当然知道。
她又不是小孩子。
今年元旦,梁可樱就20岁了。
如果是和唐司淮的话,或许,她什么都会愿意的。
牵手、接吻、拥抱。
亦或是上.床,都可以。
她是一个为爱殉道的践行者,哪怕粉身碎骨,也想试着奔向他。
不久之前,梁可樱曾经画了一张废稿。
图上面批注了一句话。
【这世界自有一套幸运守恒定律。意思就是,我为你流了那么多眼泪,所以我们以后一定会幸福的。】
所以,哪怕不久之前,她依旧为唐司淮流过眼泪,却依然心甘情愿。
万一幸福呢。
万一就是一辈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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