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便到了中秋。
中秋乃传统大节,陛下虽不举办宴席,但宫中该操办之事一样不少。
民间更是热闹非凡,祭月、放花灯、唱戏、赏月、吹箫、供月光马,赏花灯,兼之画舫游乐、饮酒起舞,在这晚,整个京城的百姓都从家中出来,整个京城成了不夜之城。
朝中官员也在中秋放三日假,陛下念在沈老爷进京述职,给沈砚多放了几日,沈砚固辞。她结束一天工作,从宫内出来时,已近午夜,却未归府,回到锦衣卫写案牍,值守的校尉见到沈砚进来,见怪不怪,只今日值守的新人傅迢,惊了半天,见无人时小声道:“最近有什么大案吗?”
同僚意味深长道:“小傅啊,你要学会习惯指挥使的作息。”
傅迢不能习惯。
巡视的贺兰拓听见,道:“别吓唬小孩子。”
傅迢:“?”
贺兰拓偏首,向外看去。
北镇抚司前的明明灯火下,一名纤瘦高挑的身形拎着两个饭盒,渐渐走来。
傅迢再度惊讶,他同僚比他更甚,擦了把自己的眼睛:“这是找谁来了?谁这么有福气?”
贺兰拓冷声道:“少说两句。”
沈砚正在复盘这十日的工作,忽闻贺兰道:“指挥使大人,有人求见。”
沈砚:“你怎么来了?”
长夏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案前,恭敬道:“徐嬷嬷今日走得急,摔了一跤,遣我来给大人送饭。”
沈砚将笔搁置在砚台上,“伤的如何?请大夫了么?”
“大夫让卧床休息月旬。”
沈砚打开饭盒,果真是徐嬷嬷做的食物,黄橙橙的大闸蟹、油润咸香的鲜肉月饼、甜甜的酱鸭、饱满多汁的蟹黄包、清香微酥的桂花糕……摆满了两个食盒,长夏还从腰间取下一个酒壶,里面装着满满的桂花酒。
沈砚让人把酒分给下差的兄弟,对贺兰道:“去烧壶茶水端来,一起吃吧。”
长夏告辞将走,沈砚道:“你也一起。”
沈砚看了眼她那群傻不愣登的手下们,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对长夏道:“坐。”
长夏受宠若惊,在一群缇骑炙热的视线里,小心翼翼坐到沈砚的右手边,捻着筷子的胳膊紧贴着自己身躯,与她一般紧张的只有傅迢。他与长夏对上眼,彼此都看出对方眼中的一丝无措紧张。
贺兰拓坐在长夏另一侧,不动声色地将座位离得离长夏远了点,长夏的胳膊肘终于松了些。
陈墨坐在沈砚的左手边,当着指挥使的面,一出手,筷子直直朝着最大的螃蟹夹去,沈砚看了他一眼。陈墨本来奔向自己碗里的螃蟹转了方向,进了长夏碗中。
陈墨介绍道:“夏姑娘尝尝,徐嬷嬷的是头儿花了大价钱从姑苏挖来的大厨,整个京城唯此一家。”
长夏拘谨:“多谢陈千户,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傅迢只敢夹个桂花糕,一口下去,甜蜜蜜的味道充斥味蕾,他道:“大人若是爱吃江南菜,下官知道京畿有家酒楼善做。”
沈砚看着一块块润泽晶莹的月饼,“尝个味道而已。”
中秋工作宴,吃着吃着,大家开始聊一些八卦,一名缇骑笑道:“我听说,最近好不容易从诏狱捞回一条命的李小将军,私下里对人说,千澄山上有神仙居住,救了他一命,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陈墨笑了。
沈砚:“子不语怪力乱神。”
长夏弱弱道:“我听说千澄山上的千灯寺,香火很灵。”
一名校尉打趣道:“那长夏小姐得问问指挥使大人了,那儿大人最熟,只可惜啊,大人忧心国事,否则哪□□廷休沐,就有空带你去拜拜。”
长夏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贺兰拓瞪他一眼:“开玩笑到大人身上,就你话多。”
陈墨也严肃起来:“就是!人家第一次来北镇抚司,留下点好印象成吗?一个个的尽油嘴滑舌。让人家姑娘看到了怎么想?”
校尉腹诽,陈千户,哪次不是您最油嘴滑舌?
沈砚看向陈墨:“上行下效。”
众校尉纷纷为指挥使大人的话点头。
一顿饭吃完尚未吃完,外边有人求见,沈砚停了动作,去隔壁办公。长夏眼睁睁地看着在沈砚面前无比斯文的校尉们风卷云残,嗖嗖几下,将满桌子菜吃了个精光,各个心满意足:“终于尝到徐嬷嬷的饭,不愧是卫所第一厨神。”
说着纷纷收拾起碗筷,长夏提着食盒向外走,走了一阵,忽闻身后有人道,“长夏姑娘。”
她转头,来人身穿锦衣卫千户衣裳,身姿挺拔颀长,碧色的双眼若澄澄湖水。
贺兰拓停下脚步,看了下周边,确定左右无人,这才轻声道:“听说姑娘要开府收徒?”
或许是天色已晚,或许贺兰曾护住她一次,长夏卸下心房,将多日的困顿忧思尽皆宣泄而出,“……我去坊中看,他们世代经营,伙计众多,账房、经商、招揽客人均有人。而我除了舞艺尚可,对这些一窍不通。不怕贺兰千户笑话,你也知道我出身……”她小声道,“卑贱,那些人听到是我开府收徒,会来吗?”
贺兰拓沉默片刻,“长夏姑娘知道我的出身吗?”
长夏想,贺兰千户如此年少,已是正五品官员,出身自然高贵无比。却听贺兰拓平静道:“我原是一名奴隶。”
长夏瞬间睁大眼睛,不可思议。
“我不知我父母是谁,也许他们早就死了。有记忆以来,我当做奴隶辗转在凉国的各大贵族手中。十二岁那年,凉州最大的贵族王家将我买下,训练我作为勇士,那段时间,是我最快乐无忧的一段时间。”他笑了下,“每次打赢别的奴隶,他们会奖励我一块糖。糖很甜很好吃,我每天都想着要吃糖,就这样拼命地打。”
“当我战胜所有奴隶后,主家给我手上带上铁链,将我放在一处荒地里,我在那里看见我的同伴们,他们和我一样,衣裳写着字。我当时看不懂,后来指挥使告诉我,我的身上写着一,而我最后打败的奴隶,身上写着贰。我看见贵族们骑着马、挽着弓箭而来,面上带着笑意。”
长夏毛骨悚然,只觉得风吹得她愈发的冷,骨髓都寒透了。
“我当时还不懂,直到我远远听见一个奴隶的哀嚎,我认出他的声音,他打赢过我,把他的糖送给我,他说他不喜欢吃这些。后来我打赢所有的奴隶时,他半夜偷偷给了我三块糖,对我说,等我以后出去了,要我去凉州找他的妻子让她不要等。”
“我听到他的叫声,知道会发生什么,拼了命地跑。最后还是有人追上我,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抽出刀来,朝我砍来,我朝他撞去,想着死也要咬下他一块肉。”
长夏浑身颤抖起来。
贺兰拓看向地上的影子,声音温柔:“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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