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能吞噬了她。◎

    尹婵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起初只感觉有人抱着她, 后来那人开始发抖,抽搐,不安, 引得她也害怕起来, 小心翼翼环住此人, 安慰地说着不怕不怕。

    她险些以为自己在哄襁褓的幼童。

    意识也因他慢慢回转, 眼皮沉得很,要睁开已是十分艰难, 只得努力挑起眼皮, 率先看到的是蒙眬蟾月下的凹凸洞壁。

    这是个山洞。

    她醒来的第一时间意识到。

    夜已经很深了, 山洞黢黑,并无人声。

    洞口一丛丛杂草被风吹着摇晃, 发出阴森森的响声, 传进尹婵耳中时不由得毛骨悚然。

    她缩了缩脚,后背一颤, 想站起来看看周遭是什么地方。

    可刚动,身后僵硬的怀抱让她头皮跟着麻了一下。

    梦不是假的, 确实有人正抱着她。

    尹婵霎时醒了神,身体绷得发冷, 不敢出动静, 压住呼吸。眸子瞪圆,径直盯向前方洞壁,飞快想脱身之机。

    身后人火热的气息密密麻麻喷洒在她的脖子上, 薄唇汲取着什么。

    一如往日嗅她手指时的贪婪。

    这份熟悉的感觉,来自于谢厌。

    尹婵冷凝的面色骤然放松, 唇角嗫嚅了两下, 轻轻扬起。

    紧绷的两肩稍沉, 身子也不再僵硬紧绷,依赖地往后靠,窝在谢厌怀里。

    “你回来了。”不是问句,没有回头,尹婵笑着说。

    先前被马儿带着在山林狂奔,愈跑愈远,她无法控制,自认性命迟早落在这荒僻的林子。而今没有出事,谢厌也返回原州,可称得上双喜临门,惊慌失措的心得回原位。

    尹婵的身子还是累。

    马背上受尽颠簸,又坠马跌落,手臂和后背乃至双腿都一阵阵泛疼。

    她疲乏地哼咛一声,动了动身子,压在脖颈间的气息陡然变重。

    “别……”尹婵痒痒,耸着肩膀头偏了偏,躲开谢厌的层层攻势。

    哪知谢厌不停,辗转反复地嗅过她脖颈,至深处时,凉凉的唇也贴住颈侧,寸寸游移,从脖子挪到耳后。

    “你亲我做什么?”尹婵贝齿紧咬,许久才低喃,脸颊发烫。

    谢厌他不是向来呆板么?那日当着土匪亲他疤痕都害臊,何时学得这般主动。

    他的唇明明冰凉,落在颈项却出奇得滚烫,要把她的心都烤熟才罢休。

    尹婵捏紧了手,肩膀频频乱动,有意阻止他这要命的行为。

    颈侧的唇却更有力,从起初的摩挲,到现在还试图张开,做那吸食般的动作。

    尹婵彻底受不住了,直起脖子往前伸了伸。

    谢厌箍她腰间的手倏地发紧,尹婵闷哼一声,下一瞬便被拉着继续倒他怀里。

    口中怒火还未发出,谢厌便急急探出唇舌,嘬咬她颈侧肌肤。

    步步紧逼,处处不落,要吃她一般。

    “你停下。”尹婵经受不住,涨红了脸,呵斥道。

    谢厌不仅动作照旧,还愈发放肆。

    竟是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

    尹婵羞怒,脸颊潮红得没法见人,猛地撑起身子,从他怀里转了个方向,赤急白脸地恼道:“你如今怎么回事,十日不见,你——”

    质问霎时哽在喉间。

    尹婵瞪圆了眼眸,周身的酸疼也顾不上,望着眼前的人。

    谢厌虽垂目在看她,瞳仁却没有定点,眼睛空洞无神。

    最让尹婵惊骇的,是他面色惨白,气息杂乱无章,额前全是密密麻麻的汗珠,顺着鼻梁滚下,或与瘢痕融为一体,或自下颌骨滑落,进了交拢的衣襟。

    “谢厌……你怎么了?”尹婵不敢大声,蹙起了眉含着惊慌。

    他没有说话,眼睛一眨不眨,黑漆漆的眸子仿佛有什么东西涌动。

    尹婵彻底转过身子,急得跪扑在他面前。

    双手拉他衣角,还是没有动静。

    迟疑一顿,手慢慢上移,捧住谢厌的脸,无视崎岖疤痕带给掌心的刺疼,动作小心翼翼,轻唤道:“公子,谢厌?”

    “是不是受伤了。”她立刻翻找谢厌身体的伤处。

    起初太心急,竟没有想过眼下天色漆黑,谢厌怎么寻来的,而他们为何会在山洞。

    他满额的冷汗,若非受伤,岂会如此模样?

    尹婵越想越不安宁,闭了下眼,急切地挽开他衣袂,又解了衣襟……

    眼前一幕幕,震得尹婵双手落在空中,不敢再触碰他的身体。

    谢厌的手臂和后背不断有血汩汩涌出。

    先前没有看见,只因他袍服暗色,血染了也无法察觉。而今细查究竟,才知不仅衣袍斑迹,连地面也有不少血痕。

    他是因为受伤,所以才这样的吗?

    尹婵再看谢厌满头大汗,心里酸楚,手忙脚乱捧着他的脸,几乎扑进他怀里,哽咽道:“好多血,你受伤了,我们赶紧回去,去看大夫,谢厌,你说话啊。”

    得不到谢厌的答复,可他显而易见的难受,额间的汗暂且不提,额角青筋亦在猛跳,渐渐的,双手发凉,身体抽搐。

    尹婵顾不得别的,想扶他起身,出去找大夫。

    手刚碰到谢厌的衣角,眼前人猛烈地一抖,伸出手,拦腰抱住她。

    埋头在她肩窝,不停地喊:“救救我,救救我……”

    嗓音急又粗,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尹婵头一回见他如此害怕。

    在尹婵眼里,不管是京城石花巷不顾一切待她离开的谢厌,还是一路跋涉千里的谢厌,原州人人敬畏的谢厌,都是天不怕地不怕。

    只除了在自己面前,表露出过仅有的卑微情绪。

    而此刻惊惶模样,犹如失去所有的孤狼,埋头在她肩窝,乞求着什么。

    尹婵被喊得心脏一抽一抽的疼,泪唰地落下,忍着啜泣道:“我们出去,下山,下山找大夫就好了。”

    谢厌很久才问:“大夫可以治好?”

    尹婵以为他说的是手臂和后背的伤势,迫不及待点头:“当然可以。”

    这答案似乎敲开了谢厌的防门,他抬起头,松开尹婵,与她面面相对。

    “能治好……”谢厌眼里红痕全是疑惑,像有事情不明白,将满满瘢痕的脸凑近她,无辜又迷茫,低声问,“那为什么要丢弃我?”

    尹婵轻眨一下眼:“什、么?”

    谢厌抓住尹婵的手,带她抚摸上右脸的胎记,声音低哑,又问了一遍:“真的能治好?”

    尹婵终于明白。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在乎手臂的伤,流出的血,他在问那些狰狞交错的瘢痕。

    丢弃他,是谁因为胎记丢弃了他。

    信阳候。

    “谢厌……”

    按捺不了哽咽的轻唤,尹婵主动抚摸他的疤痕,摇摇头,再摇了摇头,苦涩地喃喃道:“你别这样,谢厌,没有人丢开你。”

    “有。”谢厌目光一乱,越过尹婵,看向山洞外。

    山林黢黑,树影绰绰,这副情景落进谢厌眼中,他便感觉到正被无数双兽瞳盯着。野兽伏在角落,等待啃食山里唯一的血肉身躯。

    他看到一个七岁孩童被丢进林子,在山里奔跑,摔倒,爬起来,又接着跑,身上全是脏污,衣裳破旧,散发凌乱。

    他看到夜慢慢黑了,躲在暗处的野兽伺机而动。

    他看到一头张着獠牙的大虫,咬住孩童的腿脚。他拼死挣扎,哭嚎震天撼地,但即便如此,也无人解救。

    大虫伸出利爪,残忍抓破孩童的左脸,一道狭长的疤就此与右脸的胎记一起陪伴他。

    谢厌胸前激烈起伏,一拳狠狠砸在地上。

    他推开尹婵,跌跌撞撞起身,却因伤站立不稳,踉跄着跪倒在地。

    尹婵大惊失色,唇色苍白:“谢厌,谢厌……”追过去,扶他起来。

    将将碰到他衣袖,便被躲开。

    谢厌眼里的赤红没有褪去,甚至愈演愈烈,狼狈地跪趴在地上,双手指尖抓地,不停拨开草丛,在崎岖凹凸的地面翻找。

    低着头,凌乱的乌发遮了半张脸,尹婵看不见他的表情,越是着急。步步紧随,眼泪止不住,不知他要找什么,跟着屈膝在地。

    他往那边找,尹婵便忙不迭跟去。

    谢厌从杂草堆里翻出一块尖利的石头,握住它,安静盯了半晌。

    尹婵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喉间咽动了几下,轻轻喊他:“谢厌?”

    石块似乎是他的宝物,谢厌双肩微颤,紧盯许久后,突然自嘲地嗤笑出声。

    空荡的山洞刹那叫人毛骨悚然。

    谢厌眼瞳黝黑,手指紧紧捏住边缘尖锐的石块。

    洞外一声声风吹草动,冷风顺着被勾破的衣袍钻心刺骨,他猛然抬手,在尹婵一声陡然拔高的“不要——”中,将尖处对准左脸,狠狠划去。

    “谢……谢厌……”

    尹婵唇齿轻颤,被吓得愣住,冷汗一点点浸了后背。

    谢厌操起石块一下接着一下用力地划,毫不爱惜自己。尹婵跪坐他身旁,因这一幕双眼瞪大,瞳仁抽颤,不停摇头,眼泪挂在睫毛摇摇欲坠,想也不想便扑上去,不顾一切从他手里抢走了石块。

    锋利且尖锐的边缘划伤了掌心和五指,尹婵浑然不觉,哭着丢开。

    眼见谢厌疯了似的趴在地上,双手胡乱拨弄杂草,要去找回。尹婵眼眶愈红,不管不顾地搂住他的脖子,两条胳膊紧紧用力。

    缠着他,让他不要再动。

    泪水模糊了视线,哽咽的嗓音里交杂着心疼和忧惧:“不要,不要,谢厌,你到底怎么了……我害怕……”

    似是怀里的女子太过柔弱,谢厌停了下来。

    尹婵立时松手,急迫地要看他伤痕。方才他又狠又凶地用石块划脸,不要命了。

    左边纵贯的疤痕旁,交错着好几道新伤,皮肉绽开,鲜血淋漓,他竟毫无反应,一声痛呼也没有。

    尹婵悲从中来,眼眸通红,伸手轻轻碰了一下。

    陷入木然的谢厌回神,心尖剧颤,垂目见尹婵憔悴的面容,几乎瞬间,抓住她本该细嫩白皙的手。

    这只手抢过石块,被划得伤迹累累。

    血珠从柔软的掌心渗出,犹如华贵美丽的绸缎,被迫染上恶心的污垢。

    尹婵瞧出他在看什么,见谢厌一动不动,呼吸渐趋平稳,似冷静了。便喘匀了气息,小声说道:“没事的……回去擦点药便好。”她此刻更担心谢厌的伤情。

    一句话打破山洞的安静。

    谢厌耳畔跟着她轻软的声音“嗡嗡”几声,眸子晕黑,眼里只剩她沾满鲜血的地方。

    他揣着无尽的懊悔,愧疚又心疼地捧起尹婵的手。

    电光石火,低下头去,很不能吞噬了她,冰凉的唇含住血流不止的指尖,拼命吸吮这股腥咸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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