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步不离地在书房好么?◎
在原州待得久, 所见皆是为生计忙碌的百姓,如“殿下”这般含有权势显贵的字眼,尹婵已许久不曾听到。
悬着怦怦跳的心口, 倏忽被谢厌这道懒倦的轻声, 带去了千里之遥的京城。
尹家虽有圣上钦赐镇国大将军匾额的府宅, 但在三步一贵胄, 四步两皇亲的京师,尹婵的身份是有些尴尬的。
在她看来, 一则父亲廉洁, 无家族支撑, 无兄弟扶持,自平民一步步凭战功爬上的高位。
常年镇守北部边域, 三两载回不了一次。交好之辈多为同在边境戍守的武官, 或驰骋沙场的将士。
无心朝局,不与旁的权贵交好抱团, 在朝势单力薄,每每胜仗回京, 虽享着威震满朝的声誉,却并无实权。
二则她母亲早逝, 无长辈于内宅应酬周旋, 又因性情,交友不多。闺友三两,或已成亲, 或随父职迁调离京。
是以,她这位将军之女尊贵体面是有, 但论实实在在的东西……
想来这也是当日, 信阳候府果断弃她的缘由。
尹婵忆起前些时日在绣庄听说的立嗣一事。
当今子嗣不丰, 知名之年,却只三位成年的皇子。
徐贵妃的二皇子,林嫔的三皇子。
以及……元后所出的大皇子。
尹婵有幸赴过两回宫宴,第一次年幼,并不记事。后一次,是在前年的年节,她远远见到二皇子与三皇子,大皇子却无缘见面。
皇贵之家,荒诞事数不胜数,尹婵明哲保身,从不敢私下议论。
眼下听谢厌所说,宛如脑中被敲了一榔,击得她呆立原地,耳畔嗡嗡响。
不怪她惊愕,谢厌自小被弃原州,身处偏远,如何与宫中牵扯。
尹婵惯爱胡思乱想,害怕谢厌被扯进皇权纷争。
可转念一想,他即便在荒僻之地,不也照样把自己,一步一步带了来么?
再多艰难的事,对他来说,想必算不得什么。
尹婵无声地笑了笑,稳稳压去不安的心绪。
八扇围屏阻断了她的视线,看不到外间与谢厌交谈的男子是谁,便侧了侧耳,悄悄地听。
那人面对谢厌懒散的应答,也十分恭敬,说道:“殿下确有此意,特命奴来告知谢公子。”
谢厌嗓音微淡:“我容后安排,有劳先生走这一遭。”
男子又道:“殿下今在峨州理办盐税一案,有意于半月后,至原州与谢公子细谈一应诸事。”
“半月?”谢厌目光对向他,指腹轻轻摩挲着,半瞬,垂眸细细一思。
“峨州盐税已毕,殿下不日将秘密前来。”
谢厌支着下巴的手放下,窗扉轻动,牵出细绵春雨声,他自床榻起身,敛袖拘袍,拱手道:“谢某扫榻相迎,恭候殿下。”
男子笑眯眯,尹婵以为话已说完,他忽然提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谢公子,那苏臣当真是……”
苏臣。
云淡风轻的两字,尹婵冷不防听到,当日牢狱审问他的场景再现。
她双手一松,画卷险些掉地。
咬着唇,尹婵连忙拿稳,只是,这样的动作再如何轻,也传出细微的窸窣动静。
静谧的书房,两人皆身怀内力,武功不俗,听得一清二楚。
男子先是一愣,而后脸色唰地变了,双眸凌厉地看向屏风:“谁在那里?”
尹婵懊恼地蹙起眉,不知该不该出去。
却在这时,谢厌悠悠抬手,修长五指抚了下松散的衣襟,长眸轻转,莫名低笑一声,漫不经心道:“无妨,先生继续。”
男子皱眉,回头看了谢厌一眼。
他重新坐回榻,手支着下颌,袍服衣摆随性地掸开在榻上,自顾斟茶。
与谢厌没见过几面,但这张纱布下瘢痕交错的脸,却自初见起,便常常在梦中吓他。
围屏后藏着人,他竟若无其事,薄唇抿着笑,仿佛知道谁在里面。
殿下的事不能传出去,他沉下脸,还想再说什么。
这时,谢厌屈指敲了几下矮桌,轻轻一“嗯”声,不疾不徐道:“说。”
纵使声音轻淡,却含着明显不悦的情绪,男子被震了一下,想到什么,立时低头。
还没有亲见谢厌前,便从殿下贴身侍奉的人口中听过,原州谢厌脾性乖张,阴晴不定,最好别招惹。
他那时不觉,眼下却在这冷冷淡淡的一个字里,感到了莫名的恐慌。
遂不敢再望屏风,但是,话音刻意地放低了。
尹婵便听得不大清楚。
她也实在不敢多听,皇家之事总是不可琢磨,抿抿唇,面色紧张地避在屏风后。
心中暗想,此事为何牵扯到苏臣。
苏臣……殿下?
尹婵脑中一团乱麻,眉梢轻拧,握着画卷的手越发收紧了。
男人交代完,悄无声息地推门离去。
谢厌待他走了,对外绷得严肃的面孔霎时一松,唇角含笑,优哉游哉地瞧了屏风一眼。
他背着手,信步走去。
尹婵陷进迷惘的杂念,浑然不觉。
谢厌绕过屏风,看见她低着眸子,唇瓣微微努起,好似遇上了麻烦事,一双秀致眉弯蹙了蹙。
他刻意收去脚步声,半点响动也无。
八扇围屏雕着山水名画,谢厌干脆倚着屏风,就这么盯着她,渐渐看得发痴,如何也不够。
等尹婵反应过来时,他已抱臂环在胸前,静静看了她轻颤的眼睫许久。
尹婵不是平白无故的发怔,她在想谢厌去见苏臣的那十日。
回来时,手臂后背满是伤痕,不知遭遇了什么,莫非正因牵扯皇家?
一这么去想,心跳便就快了快,倏地抬起眸子。
正对上谢厌直勾勾的目光。
尹婵画卷没拿稳,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谢厌倾身捡起,随手搁在旁边的案几,负手,慢慢逼近尹婵。他一边走,冷淡的眸光噙着一抹危险,牢牢定在她身上。
“偷听?”他似有些质问的语气。
尹婵从未被谢厌以这副情状“逼问”过。
他一近,便不由后退,垂在身前的手握得紧,掌心莫名出汗,引得她本不那么在意的心神,却也紧张了。
眉头揪住,眼睛睁得大大的,解释道:“我来看画,没有故意偷听。”
她抿了下唇,指向被放在桌案的画卷。
谢厌不看案几,一双森然的冷眸专注着尹婵,见她唇瓣被贝齿咬出红印,愈发逼近:“涉及殿下,事关重大,倘若传了出去……”
尹婵怕他这样子,摇摇头:“不会传的。”
“是吗?”谢厌勾唇,摆明了不信。
尹婵已被逼得后背抵着竖柜,她轻轻垂下眼,喉间咽动,很是懊丧又无辜地说:“我都没听见。”
谢厌眼睛是她看不懂的漆黑:“所以,你不曾听见殿下便是元后所出的大皇子?”
“不曾听京城因立嗣而沸沸扬扬,二皇子与三皇子明争暗斗。”
“亦不曾听见,皇储之争,我意在大皇子。”
“不曾听,苏臣本是二皇子的人。”
方才谈及之事,谢厌尽数告知于她。
“……”尹婵捏紧衣角,被迫听了这几段话,错愕地眨了眨眼睛,甚是不解。
他怎么都说了?
刚刚还做出肃然逼迫她的样子,现在一股脑说了干净。
尹婵迷惑,但仅仅想了一下,连忙捂住耳朵,美眸圆睁,嗔道:“和我说做什么?”
这种朝堂大事,她便是听了又能如何。
谢厌却垂目看她,迟疑许久方道:“告诉你,是想说,我要回京了。”
“什么?”尹婵心口一悸。
这正是她昨晚睡前心心念念的一桩事。
谢厌紧接着点下头:“最迟两月。”
焦躁来得急又快,尹婵紧了紧衣角,不知所措地往他眼里看,思量探究话中真假。但他一脸正色,目光低垂,不像与她玩笑,便着急道:“那信阳候府……”
谢厌蓦地错愕,未料到她第一时间在意的竟然是信阳候府。
他薄唇轻牵,面上隐隐浮现欢愉,静静与尹婵对视,不提侯府,只问她:“你会同我一路,陪着我,对不对?”
他想起前段时间派去北边的胡春午。
时隔已久,至今仍未传回消息,不知镇国大将军如何了。
他直截了当的问,尹婵先愣了一下,但心里总是欢喜的,这瞒不了,深想后脸颊还微微烫了起来。
她当即遮遮掩掩偏过脑袋,不看他,却去盯案几的卷轴,轻哼道:“原州挺好,高山巍峨瑰丽,我倒舍不得,想留在这儿,可某人肯么?”
谢厌自然不肯,抿唇没有接话。
尹婵气呼呼地转回头,凤眸睁大,素日就知他脾性,嗔道:“看,你分明有了决定,却还多此一举地问。”
脸皮再厚,被她这样说,谢厌也有些难为情。
但是两码事,该坦诚时,仍旧十足十的,他郑重地点了头:“没错,你要时时跟着我。”
尹婵对他已然无奈了。
既然谢厌将事情摆开,她便把最挂念的一事问出:“当日去见苏臣,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会与皇室牵扯?”
谢厌没有隐瞒她。
诸事说来复杂,尹婵听后,大抵摸清了。
宫内立嗣沸沸扬扬,皇子妃嫔都动了心思。
苏臣背后便是二皇子,不知从何处得知,图谋谢厌手下兵将,以及原州城防,便派了苏臣。
只是,二皇子与苏臣性傲,只道谢厌盘踞原州,却不知内里情状,以土匪为由,先抓了欧阳善,后招惹谢厌,到如今,好好的一件事却被办砸。
谢厌本有重回皇城的打算,索性将计就计,去见了二皇子。
纵是如此,他却不做那任人揉捏的案板鱼肉。一番查探,遇危难生死,竟意外结识大皇子,二人不谋而合。
尹婵听后,不免觉得世事无常。
她来原州不足几月,京城却发生诸多大事,陛下先前一直没有立嗣,而今十分突然。
储位争夺艰险,谢厌已被牵扯进去,她只盼望能安全。
……
良久,尹婵离开书房之际,想到来这儿的事还没做,便重新拿起搁在案几的画卷。
正打开,谢厌皱眉看了卷轴几眼,想到什么,面上突然浮起几分热,压住她的手,心跳紧张:“等等。”
“怎么了?”尹婵发现他手心浸了汗。
谢厌喉头艰涩地滚动,将画卷抢回,抱在怀里:“别、别看这画。”
又眼疾手快往旁边一站,高大身影挡住了放画筒的方角柜。
尹婵狐疑地端详他面容。
他故作着理直气壮,实则紧张,嘴角在抽抽。便猜到有猫腻,抬眸望向他,目光带着幽幽怨念,委屈巴巴道:“你说可以任由我看的。”
不错,但他那时没想那么多,说的是挂在书房的画,而非藏方角柜的这些。
他收紧了抱画卷的手,还想用衣袂遮遮,着实顾不得在尹婵眼中是否失信了,哑着嗓子说:“别看。”
“莫非画了什么不可见人的?”
尹婵收敛表情,故意生气:“不看就不看,我先回房了。”
还没走,手便被谢厌紧紧拽住。
尹婵望横梁,看地面,愣是不给他眼神,唇一翘:“别拉着我,又不让看……”
“给。”谢厌艰难挣扎,将画卷双手捧着递去,“你看。”
话说完,便好像会出现什么可怕的事,飞快转身,慌得还踉跄一下。
尹婵原想逗逗他,好奇心没那么重,可经他这样一弄,倒愈发想看究竟了。
谢厌身影平白无故地僵硬,她歪头不解,小心展开卷轴。
一张十分眼熟的女子像……
纤眉朱唇,这、不是她么?
尹婵诧异地看向谢厌。
又展开方角柜里其他的卷轴,无一例外,画的全都是她。
或坐或卧,看书弈棋,抚琴赏花。皆是惟妙惟肖,她只一眼便认出了。
尹婵看着便红了脸,很是不争气。
他刚刚抱着画卷不准看,别扭又不安,似藏着惊天撼地的秘密。明明前不久才历经生死,偏生在这种事上忐忑,真是……
尹婵眼眶微热,说不动容实在假,难为情地揉了揉脸,把面颊的热气消了。
手指轻轻蹭了蹭卷筒,垂眸看画中人眉眼,闷闷道:“你不是不擅画么?”
谢厌的确不会,琴棋书画可谓一窍不通,低着声不免心虚:“我请人画的。”
尹婵爱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既是动容,又甜丝丝想笑。
她无声地弯了弯唇,突然说:“不妥。”
谢厌立刻转身,一颗心被提起,跟着去看画中窈窕柔曼的娇姿,讷讷道:“哪里不妥?”
尹婵狡黠地眨了眨眼,拿话逗他:“我原以为是公子亲笔所画。请旁人作丹青,与素日去画铺买的,有什么不同?”
谢厌急了:“我今日便开始学。”
“当真?”尹婵娇娇地扬了唇。
谢厌眼神忽而复杂起来。
尹婵估摸着,他像有什么话堵在喉间,便没多想,干脆道:“你要说什么,直说便是。”
谢厌沉吟不语,目光躲躲闪闪。
他很是迟疑,欲言又止后,才鼓足勇气,正色道:“古往今来,多少名家画师,以写实著称。唯历经盛世,亲见仙品,酣畅淋漓,方得妙作。我与之不可相提并论,是以——”
“……别打哑谜,直说罢。”
尹婵失笑。
他何时学着拐弯抹角兜回肠了。
谢厌面上更烧,轻咳一声,冲口而出:“寸步不离地在书房好么……看不到你,我什么都画不好。”
脑中的弦发出嗡地一声。
尹婵看他小心翼翼的眼神,听这肆无忌惮的话,只觉他荒唐,愕然语塞。脸颊霎时通红,跺了脚转过身去。
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气:“就你最狡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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