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见婵儿了?◎

    是夜, 京郊扎营地点燃灯火,一片哄闹。

    大群人围坐,其中摆满酒坛, 若非穿着有异, 怕要分不请原州和北地的将士。

    一部下凑到尹稷身边, 小声问男子的身份。

    尹稷解下披风, 目光越过摇曳的灯火,对上人群里的谢厌, 眼神一寒, 冷道:“觊觎小姐的人, 你们看着办。”

    “什么?”部下立即攥起拳头,“将军放心, 兄弟们保证喝死他。”

    尹稷抬手:“到底是婵儿的朋友, 别太过火。”

    “末将知道分寸。”

    部下气势汹汹过去,尹稷没打算对酒, 进帐处理军机要事。

    此次收到皇上的密信,悄然回京, 北地仍有将士驻留。如方公公所说,明日便会早朝, 将禅位的事情解决, 届时势必一番风雨,他不可放松。

    尹稷快步入帐,忙起来不知时辰。

    等停了笔, 松松肩颈时,部下疾步入内, 大惊道:“不好了将军。”

    “报。”尹稷头也不抬。

    部下揪起眉头:“您、您带来的那人, 把咱们的先头兵全都喝趴下了!”

    尹稷猛然转身, 不敢相信:“全部?”

    “特地选出酒量好的十人,组成的先头兵,先是一对一和他对打。”部下说着也臊,摸摸鼻子,“后来比不过,索性一起上,可还是吃了败仗。”

    尹稷倒是奇了:“他没喝醉?”

    部下脸色微微别扭:“将军亲自去看吧。”

    带着疑惑,尹稷大步迈出营帐,见那方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悄声靠近。

    挤进去,立刻瞪大眼睛,愕然惊住。

    只见那谢厌,怀里抱着一坛酒,眼神迷离,疤痕发热,整张脸都红了。单手撑头,半靠着石块,嘴里更叽里呱啦不知在说什么。

    谢厌念着念着,捕捉到人群中尹稷的身影。

    全然没意识到尹稷的惊愕,抬眉扬笑,摇摇晃晃站起来。

    他似要邀功求夸赞,双眸漆亮点星:“将军,我,我作了一句诗,您听听如何。”

    不等尹稷拒绝,便是好几句咕咕哝哝,依稀有什么“星”啊“月”的。

    “……”

    尹稷扶额。

    此人与他毫不相干,但见四周将士忍笑,却莫名一阵羞耻。

    尹稷赶紧把人拽走了:“闭嘴吧!比老夫的文辞还不如。”

    他臊极,自觉老脸丢尽,半拉半拽地抓进营帐。

    其后,人群陡然爆出哄堂大笑。

    尹稷额角跳了跳,握拳,往仍在嘟哝念诗的人瞪去。

    喝什么酒,不像话,他必得教训一二。

    还没来得及说,谢厌突然睁大眼睛,一副懵懂,掰着手指问:“这句诗收尾用‘芳’还是‘芬’字好呢?”

    尹稷险要气晕。

    “老夫看明了,你就没有作诗的天分。”

    谢厌抬起头跃跃欲试:“我觉得可以用‘花’字。”

    尹稷:“……都不好。”-

    宫变的次日,后宫诸位再愚笨,也得知皇子逼宫的事。

    妃嫔意图给母家传递消息,却发现宫门严守,连苍蝇都飞不出。

    当下人人自危,咸明殿里却分外祥和。

    尹婵不知皇上的病痊愈了,亦或没有,但能确定的是,昨夜昏迷,是实实在在假装为之。

    想到三皇子被乱箭射死,二皇子只余残生,她看向皇上的眼神,不免畏怯。

    彼时,殿内安安静静。

    皇上伏案批奏折,方公公侍立一旁,尹婵和旁的宫人整理藏书。

    明日要早朝,皇上让请安的妃嫔都回去,就连太后也不见,埋头案前,像要把生病这些时日耽搁的奏折全部批复。

    想法是好的,可身体到底撑不住。

    黄昏前后,他搁了笔,被方公公扶上龙榻。

    用完药,宫人便知道皇上要歇息了,心照不宣地退下。

    尹婵将藏书放好,跟着要走,刚到门槛,却被皇上唤住:“婵儿留下。”

    方公公不动声色地掩了门。

    尹婵和往常一样,抱了琴,在龙榻边上的案几前坐下。

    皇上闭眼听了会,再睁开时,扫视一旁沉默抚琴的女子。

    琴音袅袅,婉转柔情,抚没了这座宫殿昨晚的血腥味道,神思都清明。

    不得不说尹家女自小请了嬷嬷教养,德才可堪配皇子。三子赵生逼宫前,他和方公公连同太医通过气,却隐瞒了尹婵。

    万没想到,尹婵会在赵生拔刀相向时,挡在他面前,与其周旋。

    虽柔弱,却承父毅勇。

    皇上笑了笑,抚着胡须,悠然相问:“昨夜朕没有放你出宫,今晨尹将军求见,朕亦避了他。你就不担心,朕有意留你在宫中侍奉?”

    他坦然问出,是要看尹婵的态度。

    珠落玉盘的琴音没有停下,尹婵垂着眼皮,专注于此。

    过了一会,她似想好了,才笑着回答:“家父戎马一生,忠心耿耿,陛下是贤明君主,爱惜臣女,有幸侍奉御前,是臣女福分。”

    皇上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

    尹婵抬眸,带着疑惑。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眼底发青,疲乏不堪。

    见此,尹婵起身,到龙榻前行礼,好声劝道:“明日要上朝,还请陛下尽早歇息。”

    御医说过,皇上是醒了,身体却已落病根,不可过分劳累。

    昨夜到现在,他批复了不少奏折,心神俱疲。

    尹婵担心如此下去,恐怕撑不住,皇上却摆了摆手,示意无碍:“朕有亏欠。”

    他一字一句地说:“这些年,镇国大将军替朕保家卫国,功劳至高,朕却一直不敢重用,唯恐前朝名将功高震主一事再现,以至尹将军虽享威震满朝的声誉,却无实权。”

    尹婵看见他紧蹙的眉眼。

    年迈的帝王病魔缠身,躺在龙榻,追忆往昔的错事。

    “这是其一。”他喃喃道,“其二更有悔,朕自知已是弥留之际,临到死前却受奸臣蒙蔽,行事昏庸,不信忠良。”

    尹婵神情微变,咬了下唇,立刻道:“陛下英明神武,必定长命百岁。”

    皇上轻笑,看着她说:“当日没有彻查原委,便收去将军府,宣以尹将军通敌罪名,让你流落民间,数月方寻回。”

    话到这,语气渐渐低沉:“不知你在外过的可好,是否遇危难,朕会还回尹家忠骨,补偿于你。”

    尹婵讶然不解。

    但已无她询问的机会,皇上睡前,最后说:“你退下吧,朕累了。”

    尹婵低头称是,走出咸明殿。

    时逢深夜,她未有睡意,在咸明殿宫人居所的前庭独坐。

    遥望天际越发变圆的月亮,思念宫外的父亲和谢厌。

    皇上问她,可害怕从此留在宫中,尹婵当时笑着回答,但的确不安。

    她自认抵不过咸明殿里侍奉许久的宫人,虽不至笨手笨脚,但做事有生疏。自被调来,也犯过错,皆因方公公宽宏大量,不曾责罚。

    父亲班师回朝,为何她独被留下?

    尹婵托腮,思前想后,不解其意。

    这时,两位眼生的太监在方公公的引路下,来到院中,手捧懿旨,尖声道:“尹婵何在?”

    她立刻抛去杂念,跪下接旨。

    “太后懿旨,传尹婵觐见……尹小姐,快请更衣,随老奴去吧。”

    尹婵猝然抬头,心口涩疼了下,呼吸微滞-

    天刚蒙蒙亮,树叶的朝露还没干,尹稷就在营帐中换好了朝服。

    挑开帐幔,谢厌已经在等他了。

    昨夜醉成那样,起得倒早,尹稷漫不经心道:“你也要进宫?”

    谢厌摇头。

    尹稷自顾将衣袍掸好:“等在此,所为何事?”

    谢厌是想知道阿婵的消息,尹稷入宫,届时必会打探。

    但尹将军对他已有不满,昨晚醉酒失态,他回想起来,此刻仍难为情。谢厌抿住唇,眼睛闪躲了下,便躬身,抱拳说道:“承蒙不弃,在下愿为将军左右。”

    尹稷轻笑,不留情的戳穿了他心思:“想见婵儿了?”

    还来他跟前来献殷勤,只怕他打量着自己带走婵儿,便要回将军府,此后再不能见面,脑子倒不傻。

    谢厌对他的揶揄视而不见,颔首道:“将军英明。”

    尹稷浓眉一挑。

    他对眼前人的想法和谢琰不同。

    谢琰是蠢货无疑,可这个人,容貌虽有异常,却不是谢琰那等背信弃义的,武功好,心性也够。

    最要紧的是,婵儿肯把乌木簪交付与他。此人在婵儿眼中,必是特别的存在。

    只这一点,尹稷就不会拿他怎样。

    昨日咸明殿外的苦苦等候,信阳侯府他的相助之情,尹稷沉吟,姑且见他真心挂念婵儿的安危,稍作迟疑,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

    “我有一部下正在护国寺中办事,烦你走一趟,将此信件交付。”

    谢厌暗生雀跃,面不改色道:“敢问此人姓名?”

    已到时辰,再不赶路,上朝便迟了。

    想来今日的早朝会有一阵工夫,尹稷不再延误,匆匆落下几字:“胡春午。”

    说完便跨上马,疾行着离开营地。

    远远等候的宋鹫走来,眼含惊诧:“竟是五哥,当日受公子委托襄助尹将军,不料,竟在军中谋了职。”

    谢厌虽有纳罕,却在意料中。

    胡春午生于边关,飒爽豪迈,最佩服行军打仗的将士。短短数月,他能得此重用,谢厌亦感到高兴。

    将书信收好,谢厌嘱咐道:“我去寻他,你等在此留下。”

    宋鹫领命。

    谢厌顿了顿,远眺皇城的方向,唇角一勾:“另外,告诉谢云重,即刻调整兵马,今日下了朝,便是另一番天地了。”

    风云万变,不过朝夕。

    宫门开,朝钟大响,百官进宫,候立在早朝的荣德殿内。

    月余因病罢朝,百官惴惴不安。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得见皇上身体好转,都放下心,依次奏报。

    皇上一挥手,荣德殿内静谧,方公公高声长呼:“宣镇国大将军尹稷觐见——”

    话落,殿内霎时倒吸了几口气。

    官员全都震住,议论声层层起伏,扭头望向殿外,一时喧闹难以平息。

    等看到尹稷的真容,见他跪在殿中,受领敕封,才肯相信当日的衣冠冢是假的。

    他并未阵亡,而是潜入敌营,舍身为国,几番生死终让北地的乌绥国俯首称臣,功劳偌大。

    朝堂上,官员派系瞬息变化。

    这次早朝,注定不平凡。

    皇上宣了四件大事,其中有三足够让朝臣为之震撼。

    “朕自登基以来,凡有政事,矜矜业业,未敢倦怠,今沉疴难起,受愧祖宗。皇长子赵决,中宫长嗣,温良恭俭,爱恤民情,天命所属,立为皇太子。”

    “朕病魔缠身,恐不久矣,顺天应命,自请禅位。咸和三十七年五月十九,皇太子持玺入咸明殿,奉诏登基,敬告天下。”

    “镇国大将军尹稷,北伐乌绥,胆识过人,骁勇善战,单枪匹马探取敌将首级。屡立奇功,招降乌绥国,加封一等卢国公,留驻京城,辅佐新帝。”

    “当日朕得知尹将军‘阵亡’,为防泄露天机,便宣召其女入宫,留在太后身边。朕感念将军汗马之功,又念尹氏女柔嘉毓秀,侍奉太后尽心竭诚,封昭平郡主。”

    此圣旨,完完全全抹去尹婵与原州的一切。

    这是她初入宫时,皇上便拟好的旨意。

    尹婵失落偏僻之地长达数月,为顾其清誉,唯将她放在太后身边。

    圣旨皆下,百官震撼。

    这一日,朝局动荡,久久难以平息。

    下朝之后,尹稷承了同僚的恭贺,寻到方公公,借一步说话。

    “国公爷大喜。”方公公忙道。

    尹稷寒暄两句,便拱手,低声询问:“不知小女如今身在何地?”

    “郡主不是一直陪侍太后吗?”方公公笑道,“每逢今日,太后都会去护国寺礼佛。”

    尹稷古铜色的脸上仍然忐忑。

    方公公点拨他:“国公爷且安心,想来,太后疼爱郡主,不忍见父女相隔,兴许不久,国公爷便能如愿。只盼郡主往后也要时常进宫,陪伴太后。”

    尹稷这才放了心:“有劳公公。”

    与他告辞,尹稷走到宣武门,复又被同僚笑呵呵拦住。

    百般的奉承,应接不暇-

    护国寺。

    殿脊高展,院墙杏黄,一千多年的古寺,至今香火鼎盛。

    和胡春午会面后,谢厌牵挂阿婵,无意久留,提步离开。

    此时,一顶华贵的宝轿路过,飘然落下一条绢帕,上面绣着灿烂的金佛花。

    许是想起阿婵曾为母亲绘作的丹青,破天荒的,谢厌倾身拾起。

    轿旁的婢女匆匆寻至,谢厌便交还了。

    却听她低声说:“多谢公子,这条绢帕我家郡主极为爱惜,命奴婢前来,邀公子寺中寮房一会,亲自答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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