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好没出息,想哭也想笑。◎
和猜想的一样, 尹婵没见到郑宝融,只有纪雪臣独自在雁山林里,遥遥看向她。
“你来了。”大抵清楚她会如期而至, 青年笑了笑。
尹婵觉得他身形更清癯了:“故人诚邀, 不敢不从。”上次见到纪雪臣, 是在宫里, 他准备杀自己,却又放了。
端王逼宫已过数月, 她以为纪雪臣离了端王府, 没想到, 还跟着郑宝融。
纪雪臣朝尹婵走近,往她身后看了一眼, 似笑非笑:“你孤身而来, 不怕我意图不轨?”
尹婵眨着无辜的眼睛,摇头说:“府卫在百米外候着, 一炷香后,若不见小女, 便会寻来。”
纪雪臣叹道:“你倒警惕。”
尹婵对他的目光不闪不避,悠然轻笑:“正是因为有苏先生这样的人在, 患难不过眨眼间, 烽火刀枪,一个小女子怎么应对得了。”
这话嘲讽,也是事实, 纪雪臣愣了下,敛眸失笑。
尹婵往前行了两步:“苏先生, 你我也算故人, 借了端王妃的名帖唤我到此, 有何要事。”
雁山的林子养着猎物,每逢秋猎放出。
现下林中安安静静,尹婵突然听到“噗通”一声,她下意识后退,眼睁睁见纪雪臣双膝及地,跪在她面前。
“你……”纪雪臣佝着脖子,将最脆弱的后颈送到她眼前,尹婵怔了怔,身子一侧,避过他的跪礼。
“起来说话。”她蹙眉道。
纪雪臣跪地不动,仰头看向她:“尹姑娘,我有一事,请求姑娘。”
尹婵让他直言。
纪雪臣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似乎飘去遥远的地方,良久,他眼神变得坚定:“我想带主子离开京城。”
“你的主子?”
“郑宝融。”
不是端王的正妃,是郑宝融。
尹婵垂目,视线落在他清瘦的面孔,这张脸,并不是从前见到的斯文俊秀。
他很白,呈着一股病态,皑皑的雪被鞋底踩过的白。
美好的面容被毁去,一如春日娇花迎上深冬的寒风,这让她想到谢厌,心口忽的一缩,不是滋味。
她便问纪雪臣:“为什么?”
“主子不能留在京城了。”他眼含悲戚,“端王自那事以后,性情大变,行事阴翳,主子日夜受尽折磨。”
尹婵惊道:“郑家没有人来……”
是了,郑家早弃了郑宝融,何谈为她撑腰。
纪雪臣说,郑宝融越来越不爱说话,没日没夜待在院中守着一株花,不知累,不知倦。那是他去岁种下的向阳花,黄澄澄的大朵,灿烂又热烈。
尹婵别开眼睛,淡淡道:“太上皇的旨意,端王永世不得离京。”
“不是端王,只是郑宝融,只有郑宝融!”纪雪臣拼命强调这三个字。
“她是端王妃,你能坦诚地告诉我,当初的行刺与逼宫,与郑宝融毫不相干?”
尹婵又轻轻笑了:“还有原州诸事,不用我一一说明。”
纪雪臣开不了这个口。
“你看。”尹婵叹道,“你心虚了,我们本是仇人。”
她转身离去,听到后面草叶簌簌的响,回头一看,纪雪臣身心俱疲,跪坐在林子里,颓丧地垂下了头。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尹婵不留恋地离开。
午后,围猎的众人满载而归,尤以谢厌猎得最多,皇上重赏。
尹婵远远就看见了他,没有过去,谢厌也远远朝她笑了,疤痕在阳光下开出一朵朵被压成褶皱的花。
她喜欢这花。
迎秋节一收场,京城最热闹的,莫过于昭平郡主与亲军卫指挥使的婚事。
卢国公府连日贵客盈门,宫中太皇太后,太上皇,公主等皆赐来一波一波的厚礼,皇上更御笔书写“天作之合”,祝永结同心。
府内铺红结彩,廊檐高挂灯笼。
丫鬟仆人面带笑容,满府都在为两日后的婚仪做准备。
喜事连带四周街巷的百姓欢呼雀跃,谢尹两家每日都有仆人捧着喜糖盘子出去发放,送喜迎福。
从谢宅的鸿玉巷,到尹宅的新荣街,长长的街道,铺了热烈的红绸,道路两旁挂上灯笼红带。
盛况空前,无须言表。
百姓口口相传着婚期,只道如此用心,怕得要十里红妆。
仲秋,十月初八,良辰吉日。
谢厌一身大红喜袍,齐整的发髻,玉冠系着红锦带,骑上马,迎亲依仗一路吹吹打打,到了新荣街。
街上童子欢呼着跟队伍跑,两旁府卫发放喜糖,热火朝天。
卢国公府,一声欢欢喜喜的“姑爷到了!”,满院打起精神,送小姐出门。
前几日,尹婵还想过,成亲忙归忙,总不至于累昏头,或许能悄悄留下吃食,在花轿里填填肚子。可真到这日,才明白所想多天真,成亲实在累,诸事繁琐,她大早起来,便没歇过。
昨晚牵念这事,一夜辗转不眠,现下听府外的敲锣打鼓,昏昏沉沉。一路被背着上轿,进了谢府拜堂。
等安安生生坐在新房里,才两肩一松,长吁了气。
又过了许久,她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
是谢厌来了吗?
不知怎么,一想到他,先前的累没有了,面颊也浮起酡红,连带敷了樱红檀粉的妆越发像醉了一般迷离。
明明做足了成亲的准备,临到头,还是这样不争气。
她眼梢绯红,埋怨自己好不争气,心就快从胸口跳出来。
愈发近的步伐,不断缭绕着甘甜浓郁的酒息,弥散在新房,钻进了她绣鸳鸯的红盖头,惹得心尖被搔动。
尹婵垂眸,睫毛轻轻颤了下。
她听见谢厌被清酒磨砺嗓子后,嘶沉的声音:“我来了。”
她就小小的应了一声:“嗯……”
浅又轻,隔着锦帕,几乎很难传到外面。
谢厌进来前,深吸了一口气,平时的胆量不知去向。新房点着喜烛,灯也大亮,他目光探过窗牖,能看见床榻边静坐的身影,那是他朝思暮想的女子。
最终,谢厌迈步进去了,但不敢说话,生怕撕裂了满室的温柔。
他踟躇着,喃喃落了三个字,尹婵也低低回了一个字。
他就知道了,他和阿婵此刻难以安宁,心跳亦在朝着同一件事做出怦怦的跃动。
是贪婪和渴望交织的情绪,来的那样急切,铺天盖地。
谢厌沉着步子,一下,一下地走到尹婵的面前。他倾身,点漆如墨的眼睛紧紧盯住喜帕的绣纹,嗓子吞咽了下,喉结滚动:“阿婵,我想见到你。”
眼前烛火被挡住的一刹那,尹婵垂眼,从盖头下看见谢厌的袍服衣摆。
大红的,角边绣着金丝,说来,不曾见过谢厌穿红袍。
尹婵就想,也是好看的,兴许比他惯穿的黑衣更好。他这样穿着一定害羞,要红了脸,难为情,以至左脸的瘢疤和右边胎记跟着隐隐躁动,面颊烧起烘烘的热息。她的手指一但碰上,指腹就如同抚摸了世上最热烈的太阳。他何尝不是属于自己的太阳,炙热,滚烫,用毕生送给她轰轰烈烈的情潮。
她又要难受了,听谢厌带着卑微的语气,小心翼翼问她。
拜过堂,是夫与妻的关系,在这个夜,不论做什么,都名正言顺。
尹婵没有回答他,伸出一只雪白柔软的手,循着本能去触碰。
这一时,她即便被遮挡了眼睛,也清楚感受到谢厌愈加倾下了身体,朝她越来越近。于是她轻而易举地,用泛着微微淡粉的指尖勾住了他的衣襟,轻笑着说:“好傻,你用喜秤挑起盖头,就能看见我了。”
谢厌听话做了。
眼前的这片红消失,尹婵看到了她的心上人。脸上果然泛红,这很难说是被喜服映出的红晕。
她唇瓣抹着玉红的胭脂,弯了唇笑起来,胭脂的甜香就散了一整间新房。
谢厌保持倾身的动作,眨也不眨地,目光流连过每一寸玉肌香骨。
当他听见尹婵笑吟吟问:“发愣看什么?”
他就痴迷地说着:“只看你,阿婵潋着水痕的眼睛,比今夜那一轮月皎洁,唇瓣好像一枝娇艳明媚的花,我想撷下好不好……阿婵莫笑,我这眼睛古怪的泛酸了,恐怕要流出泪来,我怎么好没出息,现在看着你,想哭也想笑,心头茫然的不知道该用哪一只手……”
“用手是要做什么呢?”
“想拥住你。”他委屈地皱了眉,“日思夜想,终有今日。”
尹婵不禁一笑,眉眼娇生生地团起一抹潮红,轻笑着说:“你坐下。”
谢厌手脚皆呆了,僵硬的身体,坐在她旁边时,硬邦邦像石头。
她笑靥盈盈,谢厌的眸子里就绽开一簇簇花。
他想数眼前的花属于原州,还是归之京城,却在下一息,烂漫的花被风卷着扑进石头的怀里。
他恍然明白,粉腻的蔷薇只会开在一处有尹婵和谢厌的院墙。她不受任何束缚,独属她喜欢的地方。
阿婵埋头在他的怀里,仰起脸:“当然要一起搂着我,不然,今晚会乘着风溜走了。”
刚说完,腰肢被一双铁臂箍紧,她被迫撞进滚烫的胸膛。
只是这样被搂着,他满身热息都烧给了自己,尹婵鸦羽轻颤,眸中水雾不由更多,低声说:“谢厌,你好热啊。”
“我错了……阿婵,求你忍一忍,我想多抱会儿。”
“唔。”她故意犹犹豫豫,良久,无奈地点了头,“好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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