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把时间倒回两年前,那个阴雨沉沉的下午,秋意抵达上海,坐上父亲的汽车,离开了喧闹的码头。
车子驶入法租界,一路往西,开进贝当路。
只见花园洋房与西式公寓沿街排开,环境清幽,马路整洁干净,行人手拿报纸,牵两条洋狗,优雅地走在梧桐树下,这里仿佛是独立于乱世之外不可思议的桃源。
梁公馆半掩在花木中,三层白色别墅,前有草坪和小喷泉,置阿波罗与达芙妮雕像,车子停在主楼东侧的拱廊前,梁孚生领着秋意入厅,从主楼梯上去,高大的侧窗镶嵌彩色玻璃,玫瑰花纹,外面落着雨。
他的卧房安排在二楼尽头,收拾完行李,天色已暗,也到了晚饭的时间。
逢予和满月放学回家,被梁孚生叫到书房,跟秋意见面。
双生子的神情充满好奇与警惕,盯着秋意打量。
晚上在西厅的餐厅吃饭,水晶灯如同会发光的花树悬在顶上,璀璨生姿。
梁孚生顾着与秋意说话,询问他的学业、过往、喜好,还有重庆的近况,语气颇有怀念故乡之感,共同话题仿佛几天几夜都说不尽。
黄梵茵备受冷落,心里不舒服,撇撇嘴,转头找两个子女聊天,用上海话。起初梁孚生并未在意,谁知他们渐渐旁若无人,声音越来越大,好似东风非要压倒西风似的。
梁孚生放下碗筷,面无表情望过去。
逢予首先低了头,不敢直视父亲的目光,满月发现不对劲,亦立刻收敛。
梁孚生扫了太太一眼,向双生子道:“学校不是提倡说国语吗?你们两个以后跟哥哥讲话不要用方言,还有,饭桌上声音小一点。”
黄梵茵闻言轻轻笑道:“哎哟,上海人不准讲上海话,这是什么道理呀?”
“秋意现在还听不懂,你们这样礼貌吗?”
他的语气很平淡,可周遭氛围明显变冷。
秋意稍微观察下来,了解到父亲的强势与严厉,心里很高兴。因为成长过程中缺少男性长辈的教导,以前他看见别人家里有爸爸,难免羡慕。大概每个男子都曾对父辈形象有一种想象,权威、理性、稳重、强大……莫说父母对子女有期许,子女对父母亦有。
“我从前学沪语闹过不少笑话,”梁孚生轻描淡写开口:“看人脸色,听不懂,只能陪笑,其实人家当着我的面骂我呢。”他随意问了句:“梵茵你大概忘了,岳母也早忘了吧?”
黄梵茵霎时噎住,清咳一声,攥着汤勺的纤纤手指忽然无所知从。
梁孚生转而告诉秋意:“后来我发现语言并不是障碍,只要拥有……一些东西,人家自然会迁就你的习惯。就像你黄阿姨跟北方来的官太太打麻将,从来都讲国语的。”
众人面色尴尬,秋意也勉强笑笑。
梁孚生若无其事,继续询问他的学业,秋意趁机表明自己想读寄宿学校。
“你不住家里吗?”梁孚生很诧异:“为什么?”
“一早这么打算的,在封闭的环境里念书更专心些,我到上海最重要的除了看望爸爸,还要考中央航校,以读书为重。”秋意笑说:“周末再回来住吧。”
这倒不是临时编造出来搪塞的,离开重庆前他已考虑清楚,自己这么大的人,忽然进入一个新家庭,必定会带去许多不便,所谓远香近臭,保持距离才能相安无事。
“入学的事情不着急,手续慢慢办。”梁孚生没想到他这样懂分寸,心中稍感慰藉:“这周末给你办接风宴,到时家里会来一些朋友,你跟着我见一见。”
秋意说好。
晚饭过后,黄梵茵在小客厅给兄长黄伯庸打电话,逢予和满月一面吃甜点,一面留心听着。
“接风宴请了哪些人?”
“记者,生意伙伴,社会名流。”
“他竟然这么看重那个小子?不是才刚见面吗,什么意思呀?”
“迫不及待向外界宣告他的长子正式进入梁家,说明孚生已经对逢予不抱期望了。”
黄伯庸冷哼:“安和洋行破产他也不管,眼睁睁看着父亲的心血付之东流,妹妹啊,梁孚生要是对你还有感情,会这么冷漠吗?”
黄梵茵有些不耐:“他就是那个臭脾气,你还不晓得呀。”
黄伯庸道:“我早提醒过你,逢予和满月不讨他喜欢,你们夫妻感情也越来越淡,还不如赶紧寻一个可靠的人把他拴住,不然的话,万一哪天他跟你离婚怎么办?”
黄梵茵警觉地直起背,捂住话筒,扫向两个孩子,拧眉道:“你有完没完?上回的事还没吃到教训吗?”
“我是为你好,家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你晓不晓得,妈都把自己的陪嫁拿出去当了。”
黄梵茵心想,还不是被你败光的?
“行了,明天我回去看看妈。”
满月盘腿坐在沙发另一头,舀着栗子蛋糕轻声嘀咕:“好在姓陈的小白脸识趣,读寄宿学校,我可不想每天回家看到他。”
逢予皱眉说:“我要去外婆和舅舅那里住几天,等他走了再回来。”
满月忙道:“我也要我也要,外公死了以后外婆身边都没有能说话的人,黄芷夏那个扫把星只会惹她生气。”
黄梵茵放下电话:“满月你怎么回事?讲过多少遍了,不许对表姐没礼貌,当心被你爸爸听见。”
“爸爸早就不喜欢我了,我要去舅舅家找外婆。”
黄梵茵头痛欲裂,明知道梁孚生最恨他们被外祖父母骄纵溺爱,以前为此不知发过多少脾气,怎么还这么不懂事?
“难怪你们爸爸喜爱陈秋意,人家也才十七岁,讲话斯文大方,分寸恰当,一点都不像内地山城出来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肯定被他妈妈精心培养过,那个女人只怕早就等着这一天吧。”
梁逢予听得心情烦躁:“是,他厉害,接风宴还要出风头呢,我们都得给他当陪衬。”
梁满月冷笑:“出风头?我看他出洋相还差不多。”
黄梵茵见两个孩子这般幼稚任性,自己说的话他们也不听,作为人母不知该如何教导,唯余叹息。
说到黄家,老爷子原系买办出身,后来一手创建了安和洋行,说是洋行,其实并无外商资本,只是拥有国外销路的贸易行。
老爷子病逝后,生意交给黄伯庸打理,不过几年时间,安和洋行在他手里越走越窄,黄伯庸无才无德,看不准行市,且急功近利,一次买卖亏了几百吨的货,令洋行宣告破产。
那时黄梵茵曾带他找梁孚生寻求帮忙,谁知当场遭拒。
“银行的规定需要严格执行,调查部认为他不符合信用贷款的条件,这个我也没办法。”
“怎么没办法?大不了他把房产抵押给你呀。”
“这样吧,”梁孚生提议:“你们去找那种新办的小银行,他们急需客户,肯定求之不得。”
这是摆明了不想帮忙、不愿意帮忙,他对黄伯庸的鄙夷与厌恶几乎到了不肯掩饰的地步。
“达兴银行还有其他股东,不是我一个人的,更不是你们黄家的私人金库。”
如果放在几年前,这种理性到绝情的话必定会令黄梵茵大受打击,从而发生争执。即便不为娘家,也要为自己吵一吵,闹一闹,以此试探丈夫对自己的感情,为何不再爱屋及乌。
可是现在不会了,这些年她也很累,父亲去世后黄家日落西山,时常还要靠她接济。老娘孱弱,兄长昏庸,子女顽劣,黄梵茵深感无人依靠,她不想失去优渥的生活,不想失去梁公馆的庇护。
倘若走到离婚的地步,依梁孚生的性子,必定会给她一笔丰厚的赡养费,但到那时,她孤家寡人,只怕要任由母亲和哥哥搓揉了,自己的私房钱又能支撑多久呢?
现在陈秋意的到来愈发加剧了危机感,到底要不要为两个孩子争一争,诚然是个问题。
——
接风宴如期而至,华灯初上,梁公馆名流云集。
因为来不及订做西装,秋意穿的是父亲的衣裳。
梁孚生带他穿梭于衣香鬓影间,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太太们围聚一侧,讨论着阮玲玉小姐在《神女》里近乎天才的演绎。
满月为宾客们弹奏乐曲,引来众人鼓掌称赞。她穿着洋裙,笔直而紧绷的双腿裹在黑袜里,脚上是一双鹿皮的小皮鞋,乌黑的头发梳成两条长辫,分别用墨绿缎带绑作蝴蝶结,束紧。
秋意恍眼望见,忽然心里想,要是温琰出身在这种富贵家庭,必定也会长成一个粉雕玉琢的洋娃娃,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用整日提心吊胆,为生计烦忧。同在一个国度,人与人之间的境遇却有天壤之别。
这边,满月从三角钢琴前起身,捻着两杯香槟走向角落。她年纪小,平日是不能饮酒的,今天晚宴除外。
她的表姐黄芷夏正在角落发呆。
满月笑盈盈挨过去,亲昵地唤了声姐姐。
黄芷夏有些受宠若惊,双手局促,不知该往哪里放。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呀,走,跟我过去找他们玩儿呀。”满月递酒:“以前我不懂事,讲话太难听,姐姐别怪我。”
黄芷夏笑得拘谨尴尬:“没有没有。”
“那我们两个碰一杯,你不许生气了。”
黄芷夏想了想,倒也爽快,一饮而尽,喝完冲她抿嘴微笑。
满月很高兴,几乎鼓起掌来,这时有人招呼,将她拉进了舞池。
一曲过后,满月眼瞧着表姐扶住额头,摇摇欲坠,她赶忙上前,趁大家没留意,搀人上楼去。
“我的头好晕……”
香槟里下了足量的安眠药,当然晕啊。
满月笑说:“我带你去客房,放心地睡。”
她把黄芷夏送入二楼尽头,陈秋意的卧室。
“表姐,你热不热?”
满月把人丢进大床,宽衣解带,扒个精光。
此时黄芷夏已不省人事,任人宰割。
“恭喜你要出名了,明朝登上报纸,全上海都晓得你啦,看我对你多好。”
满月笑着拍拍表姐的脸,大功告成,熄灯出门。
楼下宴客厅灯火如昼,逢予看见妹妹下楼,两人对过眼色,他旋即走向人群里的秋意,装作打招呼,“不小心”把酒洒在他胸前。
秋意不得不回房更衣。
他前脚刚走,满月和逢予立马通知母亲、舅舅、外婆,还有一个带着相机的记者,领他们上楼捉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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