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琰紧抿着嘴,瞪大两眼望住身前的人,喉咙微动,僵硬地蹦出两个字:“你好!”
年轻女子目光打量她:“你是罗小姐?”
啥?
还未反应过来,对方迎她往里:“请进吧。”
温琰迷迷糊糊跟在后头,这时留意到女子穿一身白,看着像护士制服,噢,不错,头上还戴着燕尾护士帽呢。
穿过小客厅,女子领她走入一间卧室,顺便从兜里拿出口罩戴上,轻声细语:“陈先生刚刚睡着了,你先等一等。”
温琰愣住,眉尖微微蹙起,像是不解:“陈先生?”说着望向床上静卧的身影,两步凑近,看清了,不由大吃一惊:“他怎么在这里?!”
护士忙竖起食指:“嘘!小声点!”提醒完,又说:“你不是来找陈先生的吗?”
“当然不是啊!”她又急又气,险些跺脚。
护士觉得古怪,重新把人端详一番,纳罕道:“你不是罗小姐吗?”
“我……”温琰被问得张口结舌,在对方狐疑的注视下感到有理说不清,心下懊恼,嘴巴变笨,最后垂着脑袋自暴自弃,当做默认。
护士不再理她,自顾观察吊瓶,从医药箱里拿出两支消毒棉签,弯下腰,动作娴熟地从秋意手背迅速拔出输液的针头,然后默默地帮他按压止血。
温琰冷眼瞧着,问:“他怎么了?”
“重感冒,发烧。”护士说:“陈先生中午吃完药在等你,之后药劲儿上来没撑住。”
温琰轻轻“嗯”了声,目光落在秋意消瘦苍白的脸上:“他从小就爱生病。”
“免疫力太低了。”护士扔掉棉签,起身收拾医药箱:“好了,今天的吊瓶挂完,我也好回诊所交差。”
温琰瞄见她箱子里的口罩,紧问着要了一只。
“我住的地方环境不太好,万一带有什么细菌,嗯,你不是说他免疫力差么。”
护士想了想,低头看看自己的箱子:“也对,我这里还有医用酒精,索性给你身上撒一些消毒吧。”
温琰乖乖站起身,张开双臂,任由摆布。
送走护士小姐,公寓里剩下他们两个。温琰找到玻璃瓶子,把红玫瑰插起来,就放在客厅靠墙那张摆着黄铜座钟的柜子上吧,沙发是墨绿天鹅绒,红色配绿色好看。
茶几下铺着波斯产的地毯,墙面壁纸又是十九世纪末的artde风格,线条图形远看像水,近看像山,用色都很明艳,但壁纸旧了,像铺着一层余晖,日落西山的华丽,反倒显得暗淡。
温琰立在床边,默然看着熟睡的秋意。
搭在被子外的小臂清瘦笔直,和他的脸一样没有血色,手背有一块淤青,筋脉明显,十指修长干净。
温琰轻碰了碰他的手。
小时候虎头虎脑的奶娃娃,如今长成了清俊的男子,他窝在柔软的枕头里,鼻梁高挺,下巴尖尖,乌黑的短发却一丝不苟,像是特意打理过,发蜡固定稳妥。衬衫有点睡皱了,纽扣只敞着喉咙处的一颗,他侧卧,温琰担心这样睡得不舒服,把第二颗扣子也给解开,薄薄的皮肤和清晰的锁骨在领口下若隐若现。
温琰心跳略乱,闻到他身上的药气混合着不知名的香味,也许是发蜡,也许是别的什么,她正想凑近一嗅,这时秋意却悠悠转醒。
温琰即刻撤退,坐到旁边的靠背椅上。
“我睡了多久?”他恍眼将她认作护士,声音沙哑,用指节按了按酸胀的眉骨:“罗小姐到了吗?”
听见这个称谓就来气。
温琰冷笑:“秋意哥哥,你说哪个?”
熟悉的重庆话响起,陈秋意动作顿住,再看她两眼,忽然直坐起身。
“嗯?见鬼啦,吓成这样。”
秋意抿嘴不语。太糟糕了,跟他计划中的见面完全颠倒,他应该优雅从容地坐在客厅,把她吓个手足无措才对,怎么呆若木鸡的却是自己?
“你,”他喉结滚动,又干又渴,舔了舔唇,因此显得更加无措,尽管他竭力掩饰,依旧落在下风,温琰气定神闲掌控一切,他只能问:“你好久来的?”
“我妈呢?”她直接反问。
秋意眼帘低垂,不紧不慢地掀开被子下床,回避视线:“她不在这里。”
温琰细眉挑起,微微歪着脑袋,像是在说:你耍我啊?
秋意在这令人煎熬的沉默中勉力对峙:“我没有讲过喻宝莉本人住在吕班公寓这种话。”
“意思是我智商有问题,理解错误?”
他耸耸肩,决定放低姿态与她慢慢沟通,反正此时此刻屋内只有他们两个,有的是机会。
从什么地方着手呢?
秋意打量她,笑问:“戴个口罩干啥子嘛,我还以为是护士小姐。”
温琰这两天被他弄得心灰意冷,哪有那么容易消气。
“护士说你生病了,我防护一下,听闻上海霍乱频发,还有肺结核,万一传染给我怎么办?”
秋意嘴边泛起的弧度就那么僵住,他缓缓垂头,单薄的身体紧绷得有些发抖,漆黑的瞳孔如灯灭般黯然无色。
“你到底有没有见过喻宝莉?”温琰对他的话产生极大怀疑。
秋意平复许久,不言语,自顾起身去倒水喝。
温琰紧跟其后:“这件事情先不提,陈娘娘留给我的钱有多少,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
秋意立在桌前喝完大半杯水,搁下杯子,转身凝望她:“我的东西都是你的,这套公寓也是为你准备的,你到处看看,喜不喜欢?”
温琰厌恶他忽冷忽热的态度,沉下脸,不留情面道:“你是你,我是我,还是分清楚些好。”
秋意忽然笑了:“这么讨厌我啊?”
温琰说:“既然你舍不得分财产,我也不勉强,就这样吧,大家人生轨迹不同,我想以后也没有必要再见面了。”
她撂下这绝情绝义的狠话,仿佛从此与他分道扬镳一刀两断,简直摧人心肝。
一个小姑娘而已,怎么会如此不留余地、铁石心肠?
秋意见她毫无留恋地转头就走,胸内翻涌起强烈的挫败感,化作倾盆大雨砸落,将他砸得狗血淋头。
“琰琰。”带着恳求的语气并不能阻止她离开的步伐,于是秋意说:“你不想见喻宝莉了吗?”
温琰背影僵住,数秒后回过身来,一边朝他逼近,一边随手捞起沙发上的小枕头向他狠狠砸了过去。
她成功被激怒,几乎气到极点。
“那天我是骗你的,她并没有过得很落魄,喻宝莉到上海以后又结过三次婚,现在是上流社会如鱼得水的喻小姐,她住的地方夜夜笙歌、纸醉金迷,各界富家子弟都是那里的座上宾……”秋意一口气讲到这里,极力克制,点到为止,没有准备把更残忍的真相说出来:“我刚到上海的时候见过一回,如果你还想找她的话,我把联系方式给你。”
温琰紧抿着嘴,脑中仿佛火车呼啸而过,轰隆隆,轰隆隆,地动山摇。
秋意将一张小纸片递过去,上面写有喻宝莉家住址和电话。
温琰没有接。
“这次是真的,我骗你来这儿只是想单独聊一聊,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温琰梗着脖子,轻轻磨动下颚,脸色倔强:“朗华说的对,抛弃我的人还找她干啥子,反正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不需要依靠父母也可以自食其力,既然她在上流社会混得不错,我这个下流社会的就不去打扰了。”
秋意听得略微刺耳,心里敏感,怀疑她是否指桑骂槐。
温琰开门走了,他迟疑片刻,跟在后头:“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有脚。”
梁孚生给秋意安排的车子和司机就候在公寓附近,看见人出来,立即把车开到跟前。
“琰琰,你也不希望我们在大街上拉拉扯扯吧?”
温琰听他这样说,扬起眉梢嘲讽:“你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秋意胳膊搭在门上:“客气了。”他在她心里还能更糟吗?
温琰弯腰坐进车厢,没记错的话,那天他和黄小姐也是用这辆车子约会的。
“你们找到房子了吗?还是住在旅馆?”
温琰不答他,却向司机道:“福康路。”
秋意自讨没趣,安静了一会儿,再次主动搭话:“你来上海有啥子打算?青蔓准备考哪所大学?嗯,朗华找到事做了吗?”
温琰拧眉,奇怪地看着他:“跟你有啥子关系?”
“这么久没见,你在重庆发生的事情我都不清楚,最后一次来信说在学开车,我还想你跟朗华两个人脾气都很急躁,学车不安全。”
温琰嗤笑:“不劳你操心,我已经驾驶货车跑过十几次成渝公路了,很安全。”
秋意诧异地看着她,太多话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纠结许久才开口:“你是不是怪我这半年没有跟你联络……”
温琰冷道:“我很忙,要读书上课,还要挣钱吃饭,没那么多时间想乱七八糟的事情。”
果然,她现在就像一只炸毛的猫,背脊高耸,凶神恶煞,不管讲什么都能激起她的排斥和刻薄。
汽车停在福康里的弄堂前,朗华从外面回来,正好瞧见温琰下车,秋意亦步亦趋跟随其后。
富家子追求女学生都用这招吗?
漂亮的洋车大张旗鼓接送,哪个少女没有虚荣心,能抵挡得了如此高调的攻势?除了青蔓那种性格古怪、自诩清高的书呆子。
朗华想不出温琰拒绝秋意的理由。可要论青梅竹马近水楼台,他不比秋意差什么,如果今天换做他得天独厚,拥有令人艳羡的家世背景,温琰会怎么样?
会选择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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