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蔓闯入二楼卧房,看见温琰呆坐在床头,被警报声吸引,视线定定地望向窗子。
她的头发长了,漆黑如绸缎垂下肩膀,白生生的脸蛋泛着微红,神情呆茫,与她小时候一样憨态可掬。
“温琰。”
青蔓喊她,她没有反应,仍旧盯着窗外,眉尖慢慢攒起。
朗华上前掀开被子,抱她到床边,动作迅速,弯腰给她穿鞋:“走,去防空洞,衣服先不换了。”
青蔓一把推开:“琰琰跟我走,你少碰她!”
朗华拧眉怒道:“跟你去哪儿?梁孚生的小公馆?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要靠别人供养,能给她安稳的生活吗?!”
青蔓听出来了:“给她安稳的生活,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温琰是秋意的人,你莫搞忘了!”
朗华冷笑:“陈秋意,他在哪里?当初他说去上海就去上海,把温琰丢在重庆自生自灭,后来说参军就参军,大家经历轰炸的时候他人在哪里?要他有什么用?”
“他在训练,他在打仗!”
“重庆一天到晚被日本人轰炸,没见他们空军打下几架敌机,任由陪都被炸个稀巴烂,他好意思说自己在打仗!”
青蔓朗华针锋相对,仿佛回到他们的少年时代,相互看不顺眼,永远话不投机。
温琰一直呆望窗外,没有理会他们的争执,当空袭警报拉响,她突然“蹭”地起身冲下楼,跑出门,闯入街市。
“琰琰!”
青蔓和朗华大惊失色,赶忙追去。
她顶着警报声在嘈杂的人群中飞奔,大街上躲避空袭的人们拖家带口往防空洞方向跑,有的拎一只小皮箱或皮包,里面是重要财产。
朗华抓住温琰,可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挣脱,直往心中所想的地方狂奔。
朗华回头见青蔓踩着高跟鞋气喘吁吁,便道:“你跟着做什么?快去防空洞!”
她白了眼,没搭理,继续追赶温琰。
此时紧急警报拉响。
他们不明白温琰究竟要去哪儿,以为她受到惊吓,本能地逃命,直到周遭环境越来越熟悉,直到看见她跑进了打锣巷。
去年被炸毁的巷子焕然一新,人们已经习惯在废墟上重建家园。
青蔓和朗华跟在后面,目睹了终生难忘的一幕。
神志不清的温琰大声叫喊,一路拍打邻居的家门。
“肖大姐!刘老三!”
“快跑啊!日本人的飞机来啦!”
“王会计!陆小姐!快点跑啊!”
她忘记这些人都已经死了。
“青爷爷、青婆婆!”
温琰扑在门上。
“陈娘娘!”
“爸爸、爸爸!”
“快跑啊!大家快点跑!炸弹要来啦!”
青蔓见她如此,心肝俱颤,一下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朗华也有些透不过气,喉咙发酸,心口堵得厉害。
敌机已近,仓促间重庆上空一片轰鸣,谁都无法预料哪个地方会遭殃,恐怖的爆炸声震耳欲聋,温琰蹲在石壁下捂住耳朵发抖。
青蔓将她抱住,两人缩成一团。
现在去防空洞也来不及了,朗华抄起门边一个大箩筐,罩住她们,算作自欺欺人的保护。
“嘣!”
“轰!”
地狱气息铺天盖地席卷,朗华坐在她们身旁,双腿伸长,自暴自弃的模样,某一瞬间绝望地想:就这样死了吧,三个人死在一起,死在这里,也算有个归宿,不会变成孤魂野鬼,找不到家和同伴……
当轰炸结束,敌机离开,解除警报的汽笛声响起,温琰掀翻箩筐,急忙起身往外跑。
“紧急集合!医护人员参加救援!”
她口中念叨着,飞奔而去。
青蔓精疲力竭地瘫坐在地,无法动弹,朗华没有顾她,忙跟上温琰。
刚刚躲完空袭的人们从防空洞鱼贯而出,有的急着回家,有的回饭馆付钱,有的头发剪了半边,找到理发师继续修剪。大家恪守社会公德,从来没有在跑警报的过程中发生趁乱盗窃、抢劫的事情。
温琰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忽然脑子又变得混乱起来。
朗华将她带回寓所,简单收拾行李,当即避往沙坪坝歌乐山。
谢公馆的佣人也被抽调过去,留下张婆婆看房子。他在歌乐山的别墅是用旁人的名义租下的,只有亲信知道,青蔓不可能找来这儿。
别墅的后花园修建了防空洞,里面设施齐全,有电灯、卧室、卫生间、通讯设备、通风系统,还有食品储藏室,在里头住个几天都不成问题。
刚搬进去,日本人的飞机又来了,22号、26号、接着连续28、29、30号,没完没了,乌泱泱似苍蝇般,持续骚扰重庆市区及周边。
不知为何,温琰突然变成哑巴,一声不吭,夜夜被噩梦纠缠。
朗华把她叫醒,她的眼睛有时含泪,有时惊慌,可就是不说话。
“琰琰,你到底怎么了?”
那天夜里忽然疾风骤雨,雷电交加,温琰从床上醒来,背心浸得满是冷汗。
窗子没有关拢,那风啊,吹得纱帘张牙舞爪,漆黑的房间被蓝色闪电划亮,屋内忽明忽暗,愈发诡异。
温琰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醒来仿佛老了十岁。
这是哪儿啊?
她摸到台灯的开关,把灯点亮,然后缓缓移动视线,将这屋子看清。
不认得,好陌生的地方,她为什么在这儿?
温琰浑身发沉,脑袋更甚,除却些许困惑外没有任何情绪,惊慌、愤怒、恐惧,没有,什么都没有。
外面风雨交加。
这时房间门被打开,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朝她走近。
“琰琰。”
他来到床边,弯下腰,手掌轻抚她的额头,眼中有些担忧。
“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温琰默不吭声地打量许久,辨认出他是朗华。
“哪里不舒服吗?”
她轻轻摇头,讲不清楚哪里不舒服。
朗华看她嘴唇干燥,去倒了杯水,喂到唇边,温琰稍微往后避开,自己握住杯子,喝了几口。
他起身关窗,这时听见她问:“现在几点了?”
那声音平稳沉着,像屹立在月夜下苍茫的山峦。
朗华望向墙上的挂钟:“三点半。”他站到床边,揽她入怀,往常这时温琰会把脸埋进他胸口,蹭啊蹭,被安抚过后才能重新安枕。
而此刻她只感到茫然和迟钝,许多记忆被压在灰尘底下,还没有力气清理出来。
“我有点饿。”温琰说着,轻轻推开朗华。
“想吃啥子?”
“随便。”
“让他们做好端上来。”
他们是谁?
温琰重新打量周遭环境,问:“这是哪里?”
她如此文雅娴静,与素日大相径庭,朗华心下纳罕,望着她默了会儿:“歌乐山。”
怎么不在渝中,却跑到山里来了?
温琰撩开软滑的丝绸薄被,准备起身下地,大床发出吱呀声响,双脚钻进软底织锦拖鞋,皮肤凉津津的,低头一看,原来穿着白底小花睡衣,料子是绸的,即便长衫长裤也不生热。
她慢慢走出卧室,手指贴着墙壁,一面张望,一面沿楼梯下去。
朗华没吭声,跟在后面把灯打开,然后叫佣人准备宵夜。
温琰抱住胳膊,一手揪睡衣,一手握肘部,茫然立在厅里,回过头,问:“有这两天的报纸吗?我想看看。”
朗华喉结微动,面无波澜地“嗯”一声。
厨房做了醪糟汤圆和红糖糍粑,温琰坐在餐桌前,聚精会神地看报纸,手边宵夜一动未动。
“你不是肚子饿吗?”朗华提醒:“凉了不好吃。”
她眼皮子也没抬,点点头,轻声敷衍:“好,我晓得。”
朗华拧眉。
她忽然问:“这是昨天的报纸吗?”
“嗯。”
民国二十九年六月一日。原来现在已经是1940年的6月,她都已经二十岁了。之前跟随学校迁徙,好像到广西,决定回重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
温琰用力去想,脑子不太够用,生锈一般,钝得很。
“更早些的报纸还有吗?”
朗华让佣人去拿。
他们刚搬来歌乐山十天左右,报纸也只有五月下旬的而已。
温琰要来纸和笔,勾勾画画,想到什么就记下来,努力串联记忆。
朗华见她如此专注,自行到旁边小客厅的沙发里眯了会儿,外面一直下着雨,天蒙蒙亮时方才停歇。
佣人们早起干活儿,宵夜撤下,早饭摆起,餐厅灯彻夜通明,朗华走进来,看见温琰趴在桌前,头枕胳膊,指间夹着钢笔。
他坐到旁边,看见纸上凌乱写的字句。
民国二十八年,重伤医院,护士班,青蔓,南岸,爸爸,烟摊,五月初,日机轰炸……
温琰抬起头,神态疲惫,转过脸来,一瞬间与朗华目光相对。
谁都没有说话。
老妈子摆放早餐,温琰把报纸收好,叠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是的,她都想起来了。
想起一切——父亲温凤台,青家两位老人,以及打锣巷的邻居们,都在去年的大轰炸中遇难。她自己也遭遇空袭负伤昏迷,之后一年神志不清,被朗华收留,悉心照顾。
父亲死了,青蔓的祖父母死了,他们甚至已经死去一年。
温琰感到心脏被挖出一块缺口,缺失的部分永远无法填补完整,但她已然接受这个现实。
餐桌上,两人沉默地吃着早饭,气氛安静到略显诡异。
三百多个日夜,犹如被另一个灵魂占据身体,代替她度过。
这体验怪极了。
她暗做深呼吸,忽然开口,平静地问:“秋意现在在哪里?”
朗华动作稍顿,随后冷淡回答:“不知道。”
“青蔓应该在重庆,她还住南岸吗?”
“不晓得。”
对方明显无意交流。
温琰抿了抿嘴,没有继续多问,吃过饭,礼貌地向他打声招呼,就像走在街上跟哪个路人张三李四打招呼一样,客气过后自顾回房,不管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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