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战干团,即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战时工作训练团,收容大量流亡学生和华侨青年,对他们进行军事训练,培养战时所需的各类工作干部,这个异军突起的组织曾经显赫一时。
去年底,团内的忠诚剧社排演了一出历史话剧《李秀成之死》,用太平天国失败的教训作警示,宣传抗日,一致对外。今年初,剧团到重庆演出,反响热烈,可不久后内部特务向团教育长密报此话剧宣传共产主义,影射攘外必先安内政策,并指剧团内有共产党组织和电台。
随即话剧停演,剧团回到綦江被秘密逮捕,李秀成的扮演者遭到活埋,二十二名演员被杀害,战干团内部以清党为名,揭开屠杀序幕。
青蔓随罗蓁等人赴綦江调查,带回了惊人的真相。持续半年的清共,特务们犯下滔天罪行,以莫须有的罪名对团员们进行酷刑拷打,电击、悬吊、鞭抽、挖眼挖鼻,一些受不了折磨的学生屈打成招,供出所谓“同党”,受牵连的人越来越多,一旦招认罪名,等待他们的就是枪杀、活埋、沉塘、乱刀砍杀。
这骇人听闻的惨案让青蔓愤慨不已,回到重庆,她和罗蓁在报社埋头整理新闻稿,晚上住在宿舍,也顾不上给南岸打一通电话。
綦江惨案见报后,立即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舆论哗然。合众社记者参与采访,青蔓为其翻译,哪知被军统特务盯上,将她带到望龙门看守所,无端羁押了一个多月。
原本青蔓把綦江之行当做走向独立的第一步,事实证明,忙碌的生活经验带来充实感,从綦江回到重庆,住在罗蓁的宿舍,条件清简,她专注于战干团惨案,并未感到不适,因此认为已经到了离开梁孚生的最佳时机。
可紧接着她被捕入狱。
看守所的牢房生活就不是“清简”二字这么好听了。
油腻的碗筷,单调的饭食,污浊的空气,这些都还好说,真正难以忍受的是从审讯室那边传来的恐怖惨叫,军统折磨犯人的刑具和手段五花八门,活地狱,青蔓没有亲眼见过,但是她都听到了。
落难的当头,无比思念梁孚生,他对她的好偏在此刻全部涌现,如果这个世上还有人担心她的话,青蔓想,除了温琰,只有梁孚生了。
……
回到南岸小公馆,青蔓在浴室里洗了两个钟头出来,倒入卧室柔软的大床,重回人间。
她歪在枕头里朝梁孚生抬手,那只胳膊像折断的柳条儿,示意他过去。
“你吓死我了。”他这么说着,声音很低,目光锁着她的眉眼:“突然失踪,悄无声息,连罗蓁都不清楚你去了哪里。”
“走在大街上被抓的,我还以为自己被绑架了。”青蔓问:“你后来怎么知道我在看守所?”
“罗蓁猜测你被秘密逮捕,我先派人询问卫戍司令部和警察局,他们没有承认,说是查无此人,我只好找他们的上层,才知道你被关在望龙门。”
青蔓很了解梁孚生,他极少与特务系统的官员来往,一向避而远之。
“谢谢你为我做这些,如果没有你,我可能会稀里糊涂死在里面。”
梁孚生抚摸她的额头:“就因为给美国记者做翻译吗?”
青蔓拉着他的手轻轻地捏,默了会儿:“他们审问我,问了很多,一会儿怀疑我跟共产党有关系,一会儿怀疑我跟汪伪政府有关。”
梁孚生拧眉:“怎么又扯上汪伪?”
“郑万霖不是投靠日本人,做了大汉奸吗。”青蔓语气冷淡:“军统不愧是搞情报的,什么都知道,只是脑子不太正常,思维发散,逻辑矛盾,心理变态,连证据都没有就把我关了这么久。”
梁孚生见她不高兴,转开话题:“人瘦了一大圈,想吃什么,我让人准备。”
“嗯,想吃阳澄湖的螃蟹,心心咖啡厅的冰淇淋和牛排,还有临江路的俄国菜。”
梁孚生笑起来:“我还以为你吃惯牢饭,清心寡欲,从此要跟罗蓁去做那种穷开心的进步青年呢。”
“谁叫我落到你手上,被惯得娇气。”青蔓说:“你对我那么好,我还怎么适应社会呢。”
“还怪我对你好?”
“没有,我是感激你。”青蔓低喃:“这辈子我做不成温琰那样的人了……”她突然想起来:“琰琰现在在哪儿,你找到谢朗华了吗?”
梁孚生神色转而有些淡漠:“我听说那位谢老板现在不仅做运输和百货,还跟政府做生意,明面上采办物资,私下里结交权贵,给官员送钱送礼,出手很大方。”
青蔓眨巴眼睛:“温琰呢?”
梁孚生一时不语。
“谢朗华狡兔三窟,势力盘根错节,普通老百姓自然拿他没办法,可是以你的人脉……”青蔓咬唇:“我知道你不喜欢和官员接触,这么多年一直保持无党派人士的身份,远离政治……可是温琰……”
“温琰还活着,我很高兴,但我没有精力管那么多。”梁孚生道:“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满月和她妈妈吵架,突然跑到莫斯科读书,还从军了。”
青蔓愣住。
梁孚生有点头疼,捏捏眉骨:“给我寄了张穿军装的照片,笑得很骄傲。那姑娘从小就任性,总想做一些事情证明给我看,后来又跟秋意较劲,知道他当上空军,自己也嚷着要上前线,这下可好,如愿以偿。”
“……”
“逢予还是不争气,算了不想提他,还有黄伯庸那个蠢货,勾结几个亡命之徒玩绑票,向家里要赎金,老太太找我求救,哪知他们窝里斗,竟然真的把黄伯庸给撕票了。上个星期刚办完丧事,老太太一病不起,现在剩半条命躺在家里,还有秋意……”
青蔓原本听得张嘴呆怔,忽然心里猛地一惊:“秋意怎么了?”
“成都空战,他中弹负伤了。”
“人没事吧?!”
“还在医院,前几天我去成都看他,据说当时座机中弹,他跳伞后昏迷,落在山上,被村民送进医院的。”
青蔓眼圈儿通红,喉咙哽咽:“我得去看他。”
“黄芷夏已经过去了。”
青蔓想半天才想起黄芷夏是谁。
“她给黄伯庸办完丧事就到成都探望秋意,顺便留在那边照顾他。”
青蔓抹抹眼睛,接着觉得哪里不对:“黄芷夏为什么要照顾秋意?”
“你说呢。”梁孚生道:“她在国外喝了几年洋墨水,倒很直接,回来跟我说,她一直喜欢秋意,看那样子,就差向我们家提亲了。”
青蔓眉梢跳了几跳:“那你怎么讲?”
“这种事情当然得看秋意的意思。”
青蔓屏住呼吸:“他不可能接受别人。”
梁孚生道:“他不是小孩子了,这个年纪早该成家立业,黄芷夏和他同岁,人也稳重,如果他们两厢情愿……”
“等等,”青蔓赶忙打断并提醒他:“那温琰怎么办?”
梁孚生又一阵沉默,接着起身去书房,拿来一叠照片给她。
“这是什么?”青蔓心绪不安,迟疑地接过。
“我安排的人在谢朗华的住所和公司附近蹲守,发现他带温琰回重庆了。”梁孚生说:“就这两天的事。”
青蔓翻看照片,高兴道:“找到琰琰了,我马上去接她!”
梁孚生却道:“她已经和谢朗华在一起了,还接她做什么?”
青蔓道:“她现在神志不清,没有正常人的思维能力才被朗华留在身边的,我跟你说过了呀。”
“你看她像神志不清吗。”梁孚生道:“盯梢的人说,谢朗华带她去白象街参观公司,参观运输队,昨天他们还一起出城上坟,温琰应该已经养好了,看起来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青蔓拧眉盯着照片里亲密的两人,心跳愈渐悚然。
“不可能。”她嗓子发哑。
梁孚生淡淡道:“其实他们共同生活那么久,产生感情也不算什么,只是秋意那边我不知怎么同他讲。”
“不可能的。”青蔓根本无法相信,当即起身更衣。
她坐船过江,直奔道门口去。
当年的日本堂子又来馆就在这附近,朗华沉迷赌博那段时间,青蔓和温琰还曾夜闯妓院找他,37年加藤优带着姑娘们离开重庆,堂馆早已关闭。
青蔓坐黄包车匆忙来到朗华的公寓,大门没关,隔着小小的天井,看见佣人在里面走动。
她按两下门铃,没等应答,擅闯而入。
“你是哪个?”
“我找谢朗华。”
“先生出去了,不在屋头。”老妈子下逐客令:“你晚点再来。”
青蔓被她警惕的目光盯得心烦,僵持数秒,扭身向外。
大门在背后关拢,青蔓点了支烟,一面抽,一面托着胳膊在巷子里踱步。
烈日高照,她的额头渗出密密的细汗。
没多久,有人朝这边过来了。
青蔓不知心虚什么,立即躲进拐角。
朗华和一个女子走在一起,没开车,后面跟着两个随从,又像是保镖,手里提着许多物品。
那姑娘戴着大草帽,顶上系丝带,从两侧压着帽檐,绑在下巴底,就像乌篷船的拱篷给她遮风挡雨。
朗华与她一路牵手,十指交错,扣得很紧。
快走到公寓门口,姑娘解开丝带,摘下帽子,青蔓看清了她的脸,是温琰。
两人谈谈笑笑,慢慢驻足,朗华按响门铃,等待的间隙他朝温琰弯腰凑近,被推开了脸,他笑起来。温琰似乎顾忌后面两个面无表情的随从,朗华拿过她的大草帽做遮挡,再次低头吻了下去。
青蔓瞬间不敢再看,浑身僵硬地紧贴墙壁,连气都不敢出。
忽然像是回到许多年前,某个深夜,她撞见朗华醉酒,与一个年轻女子搂抱着回家,当时她心碎了。
而这次只有天崩地裂,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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