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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山雾潋文


    *


    西南玉山地势奇绝,峰壑钩连回转,巍巍云峰浩邈,武林中威名赫赫的天归剑宗便隐在连绵的玉山之间。


    听云峰的通武堂,一众年轻弟子这会都止不住好奇地向外张望。


    茫茫雪山,苍松林立。


    观海峰上的那位平日里难能一见的小师妹,这会正跪在山门外。


    坐在首位的白衫少女见状,放下手中的剑谱,“你们专心些,宗内大比也没剩多少时日了,连第一式流霜剑都练不好,还有心思瞧旁人热闹?”


    冷清话音落地,通武堂内的眼风渐息,见众人不再随意张望,方才说话的少女朝着外面那道单薄身影望了望,起身走去。


    “师妹,先回去吧,后山有客人,师父一时半会还腾不出手,不会见你的。”先前那位少女走近,对着跪在山门外的桑萦说道。


    “多谢师姐。”桑萦抬头对她感激一笑,双膝仍是稳稳地跪在地上,半点要动的样子都没有。


    “快起来吧,等师父那边忙完了,我去知会你便是。”江挽月欲将桑萦扶起。


    小师妹是第六代弟子中最小的,瞧着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比起听云峰上其他的师妹少了些英气,多了几分娇意。


    桑萦握住江挽月扶她的手,“谢谢师姐,待掌门忙完了,总会见我的,我等会便是,师姐请回吧。”


    江挽月见劝不动,叹了口气,往后山去了。


    桑萦望着师姐的背影,垂眸盯着地面。


    师父离山许久未归,如今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无端乱人心神。


    师父是她唯一的亲人,十余年的教养恩情,如今生死未卜,自己焉能置身事外?


    她想要下山去寻师父。


    只是宗门规定,只有宗门比试中取得三甲的弟子,才有下山历练的资格,多少年的规矩了,还从未在此事上有过通融。


    桑萦今年刚过十四生辰,连参加考评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下山了。


    “这不是桑萦师妹吗?这可是我们听云峰的贵客呀,怎么今日来了,反倒在这跪着?”一道略刺耳的女声响起,说话之人走到桑萦身前站定。


    香风习习,天归剑宗上下,惯用香薰的也就眼前这位琴歌师姐了。


    这人与自己不对付,又是个喜欢在口舌上争高低的性子,她说的话,桑萦只作未闻。


    琴歌也不知道哪来的火气,见桑萦无动于衷,反手一掌便要打下来。


    桑萦侧身避开掌风,琴歌冷笑一声,“怎么,平日里师叔护你,如今竟连剑都不会拿了?”


    “我不像师姐,见多识广,剑锋掌势喜欢朝着同门打,师父教导我,同门间要互相爱重,我听师父的。”桑萦笑笑,柔声说道。


    琴歌被她这话噎到,抽出腰中佩剑,便要动手。


    “住手!”略带冷清的女声喝止。


    江挽月走到二人近前,“桑萦师妹,跟我来吧。”


    桑萦知道,师姐去后山为自己传了话,她握住师姐的手,起身站定。


    “多谢师姐。”


    “琴歌师妹,如今宗门内事务繁多,你下山这一趟为师门分忧,很是辛苦,本应先回去休息,只是师父方才听了山下传话,要你也一同去回话,劳师妹同去后山。”江挽月转头看向琴歌说道。


    江挽月是年轻一辈中除了大师兄以外最能服众的首席弟子,她说的话,便是琴歌也只能遵从。


    她瞥了眼桑萦,收了剑,不大情愿地说道:“是,师姐。”


    通武堂后山的听云峰顶,是寒铁制成的铁索道,索道另一端通往绝云顶。


    此时的绝云顶,百年苍松的树根,齐根而断,断面平整,旁边的石凳上坐着二人。


    一位是天归剑宗的掌门徐怀义。


    另一位便是方才江挽月口中的客人。


    山间凛风吹得清俊公子衣袂飘飘,随侍在身后的几位侍女皆是一等一的好容貌。


    他执黑子,沉吟地望着苍松老根之上的棋局,半晌,起身礼道:“前辈棋艺精湛,天归剑宗果真名不虚传。”


    江挽月将桑萦二人送到绝云顶,便守在索道另一端,桑萦站在掌门徐怀义身后。


    华鬓长须的老者淡淡一笑,对着那公子道:


    “殿下尚且年轻,棋艺比起我天归剑宗的小子们已是出众太多,他们那些孩子都不爱这些琴棋书画的。老夫犹记得,当年陛下还是东宫太子时,棋招也甚是凌厉,实属难得。”


    “让前辈见笑了,晚辈棋艺实是难拿出手,更遑论与父皇相比了,待晏清回去之后,若是得空,定要多向父皇讨教,盼日后能有些进益。”


    那公子说到这,他面上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犹豫难言,似是很是纠结,片刻后继续说道:


    “只是晚辈听闻贵派近来似是遇到些麻烦,心中也实在是挂念,晚辈定力不够,不能如前辈这般面不改色,倒让前辈见笑了。”


    听得这番话,桑萦暗暗打量这位一身清雅的年轻公子。


    这人说话意有所指,话里话外说得都不大顺耳。


    她目光轻飘飘从他面上掠过。


    “这二位是?”四目相对,他轻笑了声,如是问道。


    “是门下的两位弟子,山野之人,没规矩惯了,许是冒犯殿下了。”


    徐怀义微侧过身,看向二人的方向,“琴歌、桑萦,过来见过当朝东宫太子。”


    “见过太子殿下。”


    当世朝廷威严不显,皇室中人皆不精武学,讲究以君子六艺修身养性,推崇以仁治礼法为政,跟武林诸门派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


    而天归剑宗隐于西南,避世多少年了,门人弟子皆不能入朝为官,多年来跟皇室泾渭分明。


    便是皇族中人,在这绝云顶,也难摆出天家的威严。


    桑萦心中不以为意,暗自猜测着这位金尊玉贵的东宫太子今日来意。


    “恕晏清眼拙,晚辈久居中原,听闻贵派年轻一代中,有个所谓‘剑宗金玉’的名号,不知这二位可是其一?”


    天归剑宗首席弟子岑行玉、江挽月,出山历练几年,天资气度放眼江湖也是佼佼者,久而久之,便得了这么个金玉的名号,意指二人似天上的金童玉女。


    这人明知不是,还偏要这般发问。问得还极为考究,问二位可是其一。


    朝廷的人都是这般,说起话来拐弯抹角,一点都不磊落。


    桑萦不动声色,余光之中见琴歌手指紧握,暗叹一声。


    琴歌娇笑着说道:“太子殿下过奖了,琴歌如何能与江师姐相比。”


    “殿下久居中原,没见过我师兄和师姐倒也正常。”桑萦眨了眨眼,轻声说道。


    “看来是晏清认错人了。让姑娘见笑了,只是姑娘天人之姿,便是道一声‘剑宗金玉’也当得起,在下陈颐,方才唐突姑娘了。”陈颐手上漫不经心把玩折扇,朝着二人的方向含笑说道。


    装模作样的,实则每说句话都似挑拨。


    桑萦不再答他,朝他拱手礼了一记,站回到徐怀义身后。


    陈颐眉头微挑,徐怀义顺势看她一眼,笑着对陈颐说道:“她是我师弟的爱徒,性子也随了我那师弟,让殿下看了笑话。”


    “前辈说的这位师弟,可是破云剑林惊风林前辈?姑娘竟是破云剑的高徒?是晏清方才失礼了,在下敬仰破云剑已久,不知今日可能有幸一见?”陈颐饶有兴致地问道。


    桑萦蓦地攥紧手指。


    师父入浣溪山庄后身受重伤,如今不知所踪,这些在江湖上已是沸沸扬扬地传了小半月,眼前之人又岂会不知。


    “师弟外出未归,想是又去寻他那些好友喝酒比剑去了。”


    有小童过来奉上茶点,徐怀义笑眯眯接过,斟茶递给陈颐。


    “哦?果然江湖上那些传言不可尽信。”陈颐将茶盏接过,笑着继续说道,“我本就不相信那些个无根之言,但也不怕您笑话,这段时日里,晚辈这心里着实是为林前辈捏了把汗。”


    “殿下有心了。”徐怀义淡声道。


    “是前辈言重了,普天之下皆为王土,天归剑宗这些年人才辈出,是我朝之功臣。”陈颐微笑着赞道。


    “什么功臣人才的,都是些半大孩子,承了些江湖人的情,打打闹闹罢了。”


    寒风松鸣,吹得陈颐身上的锦袍振振,他轻咳几下,似是身子不适,身后的侍女瞧见立刻递上狐皮外氅,陈颐手一摆,侍女会意退下,徐怀义见此说道:“绝云顶上风凛又急,殿下还是披上些吧。”


    “多谢前辈提醒,不过晚辈叨扰许久,也是时候告辞了,前辈事务繁多,也不必相送了。”


    “如此也好,那殿下回京多加小心。”


    陈颐一行人浩浩荡荡过了索桥下山,琴歌看了半晌,转头对徐怀义说道:


    “师父,太子殿下今日这是来做什么?”


    徐怀义唤了小童来撤下杯盏,待人撤净,淡声道:


    “没听见么?小太子说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是试探立场来了啊。”


    “师父曾与我提过,皇室守拙多年,维系和各门各派的交好,但并不会满足于现状,可是皇室的人不入江湖,不通武学,便是容不下诸方势力,又能如何?”桑萦轻声道。


    回想方才见过的陈颐,只在绝云顶这么一会,脸色便苍白如纸,一副受不住的样子,出门在外还要带那么多貌美侍女,半点江湖男儿的英挺气概都没有,便是有一统天下的野心,没有实力又有何用。


    “不好说。那小太子气息有些怪异,他接过茶盏时,手指寒凉,常人若是那般,指关早已僵住,他却半分不受影响……”


    徐怀义蓦地顿住,眉头紧锁,沉吟半晌后,他松缓了面色,看向琴歌说道:“琴歌,事情办得如何?”


    “回禀师父,师叔从浣溪山庄出来,一路西行,可忽然有一日便失了踪迹,徒儿问了几位酒家,有一位见过师叔,说是伤得不轻,不像是能走远的样子。”


    琴歌话音落地,徐怀义沉默良久,绝云顶苍松摇曳,吹得桑萦心里直直往下坠,这段时日的不安涌上心口,已是红了眼,蓦地一声鹰唳,惊得桑萦回神。


    “学艺不精便罢了,你还有脸哭,自己师父,竟还要旁人为你去寻,这般没用,还有脸说自己是师叔的亲传弟子。”琴歌本来半个月前便能回来,临时收到传信,要她去查林惊风的踪迹,白白耽搁大半个月的时间,这会见到桑萦,心里愈加不满。


    “琴歌,口无遮拦的,回头去石塔抄录十份心得来。”


    桑萦却借着她这几句讥讽,起身跪地,“掌门,师父如今不知踪迹,承蒙师父多年养育教导,我岂能置身事外,求掌门准允,让桑萦下山去寻师父。”


    “胡闹!且不说这根本不合规矩,便是我为你破例,你尚未出师,遇险如何自保?你又去哪找你师父?”徐怀义想也没想便要回绝。


    不待他继续说,桑萦便恭声回道:“师父此次离山曾提起过要去药王谷,且如今江湖传言又提及浣溪山庄,既有线索,总要去探查一番。掌门,宗门规矩是十五岁方能离山,我虽未满十五,可也没差多少,求您准我下山。”


    “宗门规矩是宗试三甲,你也不掂量掂量你自己。”琴歌轻哼。


    桑萦不耐她几次三番冷嘲,她眨了眨眼,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盯着琴歌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片刻后她意味不明地轻笑。


    “你……”被桑萦的神情态度刺激到,琴歌登时便要回嘴讥讽。


    “逞一时口舌,成什么样子。”徐怀义喝道。


    徐怀义看着跪在一旁岿然不动的桑萦,思及平日里师弟言辞间对这徒儿的爱重,总不好直接回绝了孩子的一片孝心,叹声道:


    “宗试也没几个月了,你回去准备一下,今年破例让你参加,若能进三甲,便准你下山。”


    几个月后哪还来得及了。


    桑萦心里着急,再度拜倒在地上,也不起来,只闷声道:“师父没事自然好,可若是当真危在旦夕,这几个月,如何挺得?”


    徐怀义被她的固执气得反笑,“那你待如何?为你破例这一次,日后一个两个都要下山,这宗门规矩岂不成了摆设?你回去吧,你师父那边,我已经给你大师兄传信了,他会留心的。”


    桑萦只跪着不应声。


    琴歌瞧着桑萦,微微一笑,起身跪下,“师父,不若这样,让徒儿和桑萦师妹比试一场,若她胜了,便依她的,若徒儿胜了,那桑萦师妹便回观海峰上避着,还能落个清闲。”


    “师伯,我赞同师姐的提议。求您准允,若我不能胜师姐,再不跟您提下山之事。”


    桑萦眸光掠过琴歌,神情微冷,今日她几次三番挑事,自己虽然不愿多事,但也不怕事。


    既然这么想跟自己交手,她总要成全了师姐这一番心意。


    “你琴歌师姐连着两年都排在三甲内。”徐怀义双眼微眯,抚须道。


    “弟子知晓,掌门,赢了师姐,便能证明我有取得三甲的实力对吗?我若胜了,便让我下山可好?”桑萦瞧着徐怀义,轻声问道。


    琴歌嗤笑,接着说道:“师父,师妹既是如此有信心,那这比武之约便当立下了,师父放心,徒儿有分寸,不会伤到师妹的。”


    武林中比武立誓再寻常不过,琴歌虽是不如挽月沉稳,但素来勤勉,年轻一辈中确是出色的。


    平日里也没听师弟提过这个徒儿习武上的进度,只怕难胜琴歌,便容她们折腾罢。


    徐怀义应承下来,摆摆手,让她二人下山。


    走下绝云顶,桑萦欲往观海峰的方向走,琴歌挡在她之前,“师妹,三日之内,你若是来求我,我可以考虑给你放放水。”


    桑萦驻足,深深看了她一眼,“师姐,三日之后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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