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月夜正好,桑萦却无暇赏这良宵美景。
陈颐站在她身前,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回答。
如何谢他?
桑萦想着,也开始为难起来。
本不过是句客套话,眼下她反倒是进退两难了。
“姑娘便先欠着吧。”陈颐一笑,很是体谅地说道,话了,又不大放心,“姑娘不会赖下吧?”
他这话说得似是她欠下了万两黄金不还一般。
不过与他在这里纠结这些唇舌之辞也实在是没劲。
“殿下放心便是。”
桑萦言罢,转身便要离开,这会四下无人,她也不再顾及那些礼数不礼数了。
“桑萦姑娘。”陈颐清润的声音唤她。
“殿下还有何事?”她语气中听不出心绪,平静地问道。
“无事,只是想告诉姑娘,夜深了,好好休息。”陈颐微笑着说道。
“……殿下也是。”桑萦微怔,轻声道。
“好。”
陈颐轻笑出声,低低应了句,人却没动。
他定定地瞧过来,淙淙月色映下,他的面容瞧着不大清晰。
桑萦走出他院子边门,回身看时仍见他负手朝着她这边的方向。
她视若不见,快步离开。
*
一连多日,浣溪山庄宾客不断,观景台上的高阁夜夜欢饮达旦。
这接风宴一场接一场,桑萦留了心,每每后半夜,都去西山景楼上走走。
晚间的夜风簌簌,桑萦轻车熟路从西山小径上山。
这阵子她也摸出了些规律,基本上这个时候,陆庭深皆是早已离席,只剩下些沉溺在美人美酒中的声色之徒。
这位陆庄主,摆下酒宴,精心设计,送上美人陪侍左右,自己倒是清净得紧,在场面不堪之前悄然离席。
看着宴席间的荒唐场面,桑萦越发觉着不对。
陈颐那日说起过,酒中有问题,她不知他说得是真是假,但是几乎这几日下来,这个所谓的接风宴,大多都是如现下这般结束。
这浣溪山庄只怕是打着寿宴的名头,实则别有用心。
她心中思绪重重,转身正欲下山,便见宴席间一位男子起身,揽着身前娇滴滴的美人往外走。
这男子看着有几分清醒。
桑萦眼见这二人进了西山的林间,她心念转了转,也跟了上去。
她避着脚下的枯木枝叶,半点动静都没出来,隔着越几米远,她隐约听见二人的低语。
入耳便是女子的娇啼,听了会,那女子声音越发软腻。
“这么香,用了些什么脂粉?”男人声音带着轻浮和戏谑。
“桂花……桂花制成的……香膏……”女子声音断断续续。
“桂花香膏啊,‘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嗯,你可堪配得?”
桑萦皱眉,她跟上来倒是也不是为了窥伺这些污秽事儿的,方才见那男子起身时神情自若,不似席间旁人那般失神,还以为他避入林中另有打算。
倒是听了满耳朵的污言秽语,回去只怕是要恶心小半宿。
正要悄悄退开,便再度听见那男子的声音。
“香膏里除了桂花,还有什么?”
“只……只有桂花。”
桑萦顿住脚,这香膏她第一次闻见心中便觉着腻得紧,没来由的头晕。
这男子话里有话,似是也发现了这香膏的异样。
“没旁的了?你若是不说实话,待会我便抹了你的脖子,把你扔进东海里去。”
那女子蓦地尖声哭喊,声音不复之前柔腻,桑萦侧身去看,昏暗夜色下,那男子将女子压在树前,手中的短匕在那女子眼前晃啊晃,隐隐泛着寒光。
“有、是有些能让您喜欢奴婢的东西。”她哭得惊恐又凄惨,光裸的手臂讨好地挂在男人的颈间。
“今日的酒菜也掺了东西?贵山庄的待客之道,王某领教了。”
桑萦正欲再听听,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林间,出了她在这看这出戏,似是还有旁人。
她退了几步,回身去打量周边的环境,生怕惊动了里面那一男一女,届时反而麻烦。
确是有人。
云纹青衫,鸦发玉容,蓬莱谪仙般的姿仪,融进此地的青山苍柏间。
正是陈颐。
身后便是红尘情扰,眼前的他倒是半点不沾。
桑萦怔神半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为何会在这?
他来了多久了?可都瞧见了?
对上陈颐似笑非笑的神情,桑萦渐渐开始脸热。
方才看时,本不觉着有何难为情,这会被他瞧得,反倒是有些羞耻。
她提步往下山的小径走,陈颐悠悠跟上来。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跟在他身边一同下山,可这人存在感实在是强了些。
“好看么?”陈颐漫不经心地问道。
他这一问,桑萦自方才见到他后,心头涌起的那点不好意思立时消散了个干净。
“……还不错。”她硬撑着说道。
陈颐笑得温文,说出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
“怎么就不错了,给我讲讲?”
桑萦不言语了,跟他讨论这些东西,终归是有些难开口。
实则在剑宗石塔,岩壁上绘着的剑图都是赤身裸露的男子女子,她多少有些见怪不怪,且为了纵欲的欢好,瞧了也是味同嚼蜡,本就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你都瞧见什么了?”见她不言语,陈颐眸光掠过她泛着红晕的面色,沉沉问她。
“殿下何时来的?”桑萦不答反问道。
“香膏。”他言简意赅,“瞧见什么了?”
“殿下这般感兴趣,自己回去看便是。”桑萦不耐道。
“我不感兴趣,不过萦萦若是下回还想看,倒是可以叫上我一起去看。”
桑萦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侧身看他,见他一脸坦然,微笑着迎上她的眸光。
月色之下,他白皙的皮肤泛着冷光,像是玉瓷一般,无端让人觉着他遥远不可接近。
人模人样的,倒是不讲人话。
桑萦定了定神,不再与他说这这些有的没的,自顾自想着这几日的所见。
“殿下,宴会那日,您杯中的酒当真有问题吗?”
若是那些美人用的香膏能使人迷失神志,何必还要另在酒菜中动手脚?
是为了避免有人不好美色,确保万无一失?
“酒菜都掺了助兴的东西。”陈颐声音微冷。
闻言,桑萦细眉拢起,方才在那林中,她听得分明,那女子说,她的香膏是让男子喜欢她的东西,若酒菜里也有这类的下作东西,那浣溪山庄这百般设计,图什么呢?
就为了来山庄的男子都跟那些女子欢好?
她想了想,“那殿下如今可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陈颐勾着几抹笑意,“这药效也还不至于这般凶猛。”
桑萦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什么?”
“那药劲不过那一会,且对我没什么影响。”陈颐解释道。
“我是说,除了这个,酒菜您吃了之后,便没什么中毒或者不适之类的反应?”
“没有。”陈颐并未细说,但回答得干脆。
“那便奇了。”桑萦自言道。
“不过江成这几日有了些发现。”
桑萦清澈地眸光望向陈颐,他面上笑意淡淡,回视着她。
似是她不问,便不打算开口。
“殿下,江大人发现什么了?”她无奈开口。
听她问来,陈颐停下,夜间的山径小路上,他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桑萦的眸光是陈颐见过最为纯净的,半分杂念没有,她尚有些少女的娇嗔脾性,一见便知她往日定是被她师父保护得很好,聪敏又单纯。
跟他相比,她似一泓清泉水。
陈颐眸光渐沉。
“萦萦,我们来做个交换,如何?”
陈颐背对着皎净月光,面上的神情隐在暗色中,只发冠上的白玉润泽通透,在月色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他唤她的名似是很顺口,低沉的声音直直敲进桑萦的耳畔。
桑萦心里砰砰地,似有小鹿在撒欢。
她抑着心跳,尽量平静地说道:“什么交换?”
“我告诉你浣溪山庄这场寿宴背后的隐秘,你将你知晓的关于天命剑的消息尽数告知于我。”他一字一句说得轻缓。
“殿下为何对天命剑如此感兴趣?”相识以来,陈颐几次三番借机试探,次次都绕不开天命剑。
皇室中人皆不通武学,最多也是凭借拳脚功夫强健身体,他没有底子,便是现在开始练,也落后人家十余年,便是知晓了,又能如何?
“若你应允,日后你师父林惊风前辈的下落,我也着人为你尽心打探。”他不动声色,复又说道。
“殿下说得是轻巧,实则好生霸道,我又没法子去判别你说得消息是真是假,难不成到时要我跑去问陆庭深,你办这寿宴所图谋的就是这个那个吗?”半晌,她笑着说道。
“你可以去问,我自然不会骗你,萦萦,你想想,我骗过你什么?”陈颐低低笑了,话音中犹有几分未尽的笑意。
“……”桑萦想说什么,可想了想,还真没什么能说的。
倒是奇了,素来她对眼前这位太子殿下的印象都很一般,总觉着他说话不可轻信,但这会被他这般套问,她竟还真想不出,他有什么不守信诺的事。
他告知自己的许多消息,都不是空穴来风。
便如最近的一次,他说浣溪山庄和天归剑宗不睦,提议她扮做他身边随侍进庄,如今她虽尚未证实,但这一连多日的奢靡宴席,鱼龙混杂的宾客中,连一方与天归剑宗交好的势力都没有。
莫说交好,连一方地处西南的势力都没见到。
可即便如此,她仍是犹豫。
陈颐这人来意不明,他知道旁人所求为何,可旁人却看不清楚,他图谋的是什么。
何况浣溪山庄眼下谋求的是什么,实则与她也没甚干系,左右他们是下毒还是下药,都没害到她,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功夫了。
桑萦看着陈颐,精致眉眼,谪仙姿容,这副美人皮相确是吸引人,可她却不是观景台上那些失智之人,他便是天上的神君在世,也无法帮她寻到师父。
她只能靠自己。
与他做这些交换,终是自己吃亏了些。
“殿下,早些歇息罢,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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