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朝再度睁开眼睛时,还没来得及看清周围是个什么情况,就觉得背上忽然一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狠抽了一下。


    他还没反应过来,便又听到一声厉喝:“给我站起来!装什么死,赶紧去干活!”


    洛朝有些发懵,他忍着疼站起身,朝周围快速环视了一圈:


    入眼便是一条崎岖山路,蜿蜒向上,也不知尽头是什么。


    山路上熙熙攘攘地爬满了人,皆是粗布衣裳打扮的凡人模样,其中青年壮汉有,老幼妇孺也有,人人背上皆负着个箩筐,手上还拿了个铲刀似的器具。


    从山路边缘往下看,便可见到成片连绵的山脉,比较奇特的是,这些山脉皆是半绿半荒着,表面坑坑洼洼的,绿植覆盖时而茂密时而稀疏,有些地方更是秃了一大片,裸露出褐色的地皮和青灰的岩石。


    洛朝思索了几秒:他这是来到了……矿山?


    也就是这片刻愣怔的功夫,又不知哪里来了一道鞭子,实打实甩了洛朝一个趔趄,他顿时半趴在了地上,觉得喉间一甜,像是涌出血来。


    洛朝心中暗骂:靠!


    他摇摇晃晃再度站起来,暗暗转头看去,便瞧见半空中浮着个修士打扮的人,手握长鞭,只看服饰样子,不像正道修士,却像是魔门出身。


    那魔门修士打了洛朝这一鞭,却也没觑一眼,态度仿若捏死蚂蚁般不在意,转而扫视着山路上所有人,含着怒气吼出声:“一个个的给我躲懒!爷告诉你们,今日一人挖不到百斤原石,就都别给我吃饭!”


    话音刚落,便听见人群中隐隐有哭声传来,有妇人哀求哭嚎,大意是妇孺力弱,挖不到这么多,可否宽恕些,但立马就有鞭声和骂声响起,空气中似乎多了点血腥味。


    人群一时完全静默了,所有人只低头干活不再作声。


    洛朝也早已混到人群之中,又从山路边的矿洞前寻到了自取的铲子与筐,装模作样挖起石头来。


    他当时被狠抽了一鞭,心下便起了杀意,待手往腰间去摸琅琊剑,摸了个空,才惊觉今时不同往日,而今修为低下,只有暂且忍耐罢了。


    洛朝一边挖一边思索着目前的形势:


    看这地貌,他绝对还在南陆内部,魔门大本营地处北部高原,是五域之中最苦寒贫瘠的一隅,灵气稀薄,寒冷荒芜,遇上旱年,草都不长一根,就更不会有什么植被丰茂、青山连绵了。


    这便要谈及这个世界的魔门设定了——


    很多别的修真小说里,魔门和正道修练功法都是不一样的,会有什么灵气、魔气之分。


    但在这个世界里,无论你是妖族、魔门还是正统修士,修炼统一都是吸收灵气,修炼体系的阶层划分、修炼原理也都是完全一样的,魔修的元婴和正道修士的元婴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把魔修和正道区分开的主要还是行事风格,要知道仙途漫漫,没有顶尖天赋那就只能苦熬勤练,但这世界上万事都有捷径,修炼自然也有。


    正道的捷径是靠丹药、靠长辈指点乃至直接传功,但魔门的捷径就要血腥残忍一些了,为了快速提升修为,有些魔修可谓是丧尽天良,什么血祭、炉鼎,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出。


    区分正道修士和魔修的另一个方法就是:看他穷不穷。


    没错,这个世界的魔门,无论强势与否,有没有圣人坐镇,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穷。


    原因也很简单:魔门大本营北原,本身就灵气稀薄,更不可能形成什么洞天福地、灵泉灵湖,甚至,凄惨到连基本的灵石矿脉都没有几条。


    唯有的几条延着天山山脉形成的灵石矿,也基本掌控在几个大魔门手上,也就是魔道十三门。


    这也就导致,北原那些中小型魔门出身的魔修都非常穷,穷到连个称手的兵器都没有。


    洛朝记得,前世身为帝尊时,他手下一员大将——出身于北原一不知名小魔门的温不苟,就是一个虽然天赋奇佳,但穷到本命灵剑都没钱修的典型穷苦魔修。


    这温不苟说来也是个妙人,名字叫不苟,大意是他爹娘盼着他能不苟活于世,但其真实的行事风格却完完全全是一条狗,还是一条惯爱见风使舵、欺软怕硬的怂狗。


    洛朝是在战场捡到这条狗的,那时恰逢魔门、妖族联合起来,二度入侵中域,沿着无漠河与妖域十万重山的前线战场上,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每场大战役过后,只有在修真界叫得上名号、有些身份的修士才有人给收尸,更多尸体伤到连面目都看不清的战亡者,只有留在战场日日腐朽发臭、甚至被野兽啃食的份。


    这景象凄惨,却也诞生了一条有良心的人想不出的财路——


    没错,就是发死人财,搜寻那些战死者的尸身,把那残破的法器、毁坏的储物镯、储物戒一一扒下来,恶俗些的人,甚至见着人家战衣的材质不错,有回收利用的价值,竟也不怕那尸体有多狰狞腐朽,一把连衣裳都给扒了。


    一般会做这种事情的人,都是些穷到没底裤穿的小魔门出身的魔修,这倒不是说正道人士中就没有穷人,而是正道修士讲究修炼要活出个姓名来,抹不开面子做这等下流事情。


    彼时中域七大氏族与魔门、妖族战事正酣,洛朝身为南陆、西江两域新派拥立的新帝,却还有另一重隐藏身份——魔道十三门之首天山派钦定的下任门主,算个正儿八经的魔门圣子。


    咳,洛朝其实也冤,他可不是故意要去魔门当什么正道奸细,奈何这本书就是这样写的——天山派圣女千里迢迢来南陆寻找传说中可以复兴魔门的天生魔种,然后找到了洛朝,这不就是上赶着来给主角送挂还附赠美人吗?


    在洛朝眼中,所谓的复兴魔门也实属扯淡——因为这个世界的魔门压根从来没兴盛过,一直苟在鸟不拉屎的北原当缩头乌龟,偶尔几次心血来潮入侵中域,也基本没有打过两域分界线,能打过无漠河,再抢一波资源就跑,已然相当了不得了。


    这也要赖此方世界的魔门起源太拿不出手,并没有什么凶名赫赫的魔祖开创立教,而是十数万年前,君氏王朝未灭时,一群穷凶极恶的罪人被流放到最贫瘠的北原,成立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不入流小门派。


    后来,各大氏族起义,与君氏王朝的残余势力打了一千多年的仗,这才有大批修士、乃至于凡人为了躲避战事往北原逃难,这些不入流小门派才渐渐成了气候。


    待到战事尘埃落定,君氏王朝已灭,胜利的百族联盟成功入主中域,回过神来发现不对劲了,却为时已晚——北原魔域已经成了气候,各色三教九流混杂,成了全修真界黑色地下交易聚集的法外之地。


    按说洛朝那时一面是承担着所谓复兴魔门之任的天山派圣子,一面又是被新派各宗门寄予厚望、生来就要推翻包括中域七族在内的氏族势力、兴盛各大门派、创造修真界新秩序的帝尊,在魔门联合妖族与正道修士打得热火朝天时,理该很忙才对,但事实却完全相反——


    他不仅很闲,还闲得快长毛了。


    理由是,新派这边把他当成个镇派之宝、定海神针,轻易不肯叫他出手,似乎他堂堂帝尊一出手,就弱了新派的气势,证明新派底牌尽出、已是强弩之末;


    而魔门这边,则一厢情愿觉得洛朝是自己埋藏在正道那头的暗子,只待某个天赐良机与他里应外合,便可一举攻占下正道三大域,瞬间拥有无数灵石矿脉、洞天福地,达成穷逼魔修们一夜暴富的梦想,他们自然巴不得洛朝隐藏得更深些,万万不要出手相助。


    于是,全天下都在打仗,修真界的每一个角落都天天上演着生离死别的戏码,洛朝却成了天底下最清闲的人——比没打仗之前还要清闲、还要无聊。


    他一方面不愿意留在新派,天天看江云忡玩弄阴谋诡计、各种合纵连横、各种挑拨离间,甚至借着洛朝在魔门的人脉,与妖族、魔门搭上线,谋划着趁战乱狠狠坑中域七族一把。


    另一方面,他也不愿意去天山派大本营,天天听那些老奸巨猾的大魔头们用无甚差别的笑容围着奉承自己。


    偌大一个修真界,每天哭哭笑笑的人那么多,他洛朝却找不着一个可以说上话的人。


    他被搞得实在没法子,只能天天去已经沦为战场的无漠河上方观战,把那些漫天乱飞的法术爆炸,动即劈山碎石、引动天地异象的剑术比斗等等,当作个特效满分、武打上乘的电影来看。


    若说这观战的前半场是个特效打斗片,那这观战的后半场就更有意思了,是个黑色幽默喜剧片。


    这喜剧片的主角不是旁人,正是那些穷到来发死人财的小魔修们,这些魔修也是有意思,已然动了人家的遗物、可称之为大不敬了,却还一边搜刮一边骂人——


    一时觉得这人太穷,搜刮了半天也没什么油水,十分嫌弃,于是破口大骂;


    一时又觉得这人太富,法器都碎成渣渣了,然而光是这些碎片就能抵上自己的全部身家,于是怨恨羡慕,依旧破口大骂。


    洛朝听这些不堪入耳的骂词竟听得津津有味,觉得比各大门派的掌门对着他变花样的奉承话有意思多了。


    最有意思的是,有些时候,这些无良魔修们搜刮得正开心,却有几个修士破空而来——正是那些战亡者的亲友们前来收尸了。


    这些满脸悲痛前来收尸的修士们本来心情就极差,乍一到战场,竟看见几个魔修在发死人财,岂不当场气得七窍生烟,抡起长剑或法器就往这些小魔修们砸去。


    这些小魔修们倒也机灵,或许也是熟练了,滑溜似泥鳅,跑得飞快,往往几个呼吸间就没影了。


    此时,若是那群修士中有耿直刚烈的,必还是至少追上一个魔修杀了泄愤。


    若是那群修士悲痛大过愤怒,那自然还是先找到自家亲属的尸身最要紧。


    最最巧合的事情是,某个魔修正在搜刮一具尸体,却那时来了个收尸的,正是那具尸体的在世亲属。


    按说这种事情概率极小,但战事长了,死的人多了,竟也时有发生,且还给洛朝碰上过几回:


    遇到这种事情的收尸者,无一不是万里追杀也要把那魔修斩于剑下,可悲的是,待杀了人、泄了愤了,捧着抢回的已故亲人遗物,竟也只能仰天痛哭。


    洛朝见了此等场景,只能感叹:这哭笑怒骂一应俱全的戏,也就只有这等动乱流离的时节能天天看上。


    这人啊,到底是各不相干,无论怎样惨痛的事情摆在眼前,也依旧是你哭你的、我笑我的、你骂你的、我乐我的。


    毕竟,他自己不就是个例子吗?天天见到这人间炼狱似的场面,听到那些生离死别的痛苦悲吼,也依旧无动于衷,眼泪都从不掉一颗。


    甚至,遇到些讽刺的事情,还能乐出声来。


    到底是,曾经他自己也有惨痛入骨的时候,却不会有旁的人来可怜他。


    又怎能奢望他再去同情别人呢?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