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儿十五年前外放,曾在一封家书上说儿媳妇已身怀有孕,算算时间,如若没那场祸事,那孩子也该是卿丫头这个年岁。”
姜老夫人眼中泪光闪烁,面上神情伤痛凄然。
姜府二爷惊才绝艳,颇有乃父之风,戴冠之年就三元及第。形貌风流,人品端正,自请到北疆守牧一方百姓,却不想,当年冬天大雪盖城,北燕牛马冻死无数,为求活命数次骚扰劫掠大荣边城。姜二爷亲自督战,却不幸被一流矢射中身亡,其妻闻讯伤心欲绝,避开丫鬟仆妇,悬梁自缢殉情了。
此事,传回京城,轰动朝野百姓。
徐太后自是知道这事。
姜家老二确实可惜了,先帝每每提起此人都忍不住叹惋。持身正,有手腕,不可多得的辅政之才。
姜卿做他的女儿简直玷污了那么个清白人。
不过对外倒也说得通。
就说,当年姜二夫人虽悲愤于丈夫的亡故,恨不能即刻随他而去,但为了肚子里夫君唯一的骨血,还是咬牙把孩子生了下来,她自己却难产雪崩而亡。为了孩子不受怠慢便先认在长房名下,现在长房的亲生孩子养好身体回来了,只能再把孩子过继回二房。
虽说丧父丧母名头不大好听,但是姜二老爷那般卓绝人物,披坚执锐保家卫国,仕林声望极高,而其妻的坚贞也颇受世家贵妇们钦佩。
太皇太后虽会不满,但肯定会接受。
毕竟,仕人一直是瑞王一派极力拉拢的对象。
祖母和太后娘娘都似赞成此说法,可姜卿却不乐意。
凭什么?!
她亲生父母明明健在,为何要记到别人名下?
名声不等于实惠,二房一穷二白,既没钱财又没权势,光秃秃只有自己一个人,日后如何是好?!
父母双亡的女儿家,世人眼里克父克母的不祥之人,让她怎么在京城闺秀间行走?
恐怕都对自己避之不及吧?
不行!
姜卿的指尖死死掐进软嫩的掌心,留下一道道深深的殷红痕迹,她却无暇顾及,只在心下恨恨:你们不给我留路,我偏偏要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此事,是不是该商量一下父亲。”姜卿声音微微抽噎,颤巍巍地惹人怜爱,“不管怎么说,我现在还是他的女儿。”
巴掌大的小脸堆叠了一层又一层的凄婉。
泪眼迷蒙中,姜卿却看到姜僖似有若无的笑,这笑容浅尝辄止,极淡极浅,落在姜卿眼中却比直接讥讽还要刺眼!
她气得浑身哆嗦!
她上一世已经那么凄惨了,这一世她也用尽全力想过不一样的人生,她们为什么还是不放过自己?
她们心肠都是黑的吗?人心怎能如此险恶?
姜卿忿忿一口气,压下激荡的情绪。
祖母已然靠不住,自己这些年的孝心换不来她的据理力争……现在只能拿父亲为借口拖延了。
瑞王不会不管她!
她只要撑过这次觐见。
姜卿猛地将头低下,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此刻自己的神情有多怨愤……可怜。
姜僖的目光缓缓自姜卿身上滑开,落在姜老夫人已染霜白的鬓角处,疑惑问:“顺从长辈不是孝道之本吗?”
“难道老夫人在府上还要看小辈眼色不成?”
轻轻柔柔的两句话像两记又狠又响的耳光抽到姜卿和姜老夫人脸上,姜卿一时没反应,姜老夫人的脸色却刹时就变了。
她这是质疑姜家上上下下不孝!深一点,当家人姜怀仁是否治家不严,德行有亏?
偏偏姜僖是顺着姜卿的话道出自己的疑问,无可指摘!
姜老夫人骇出一身冷汗,不孝可是大罪,如若做实,姜怀仁再无前途,更会遭世人唾弃!
“不!不!不是这样!”她赶忙否认,“家里上上下下都敬着我,不敢有丝毫违逆!”
“不用问我儿子了,在姜家,以我的话为准,他不敢不听!”
“卿丫头自今儿起,就是二房的女儿了!”
“回家就开祠堂,改族谱!”
一句句,斩钉截铁。
姜卿神情狼狈,她只觉得面庞脖颈着火了似的灼烫。
又来了!姜僖正对着自己笑!
可怜?姜僖在可怜自己吧?这些宫女也在可怜自己吧?!
姜卿真情实意地湿了眼眶。
她恨得咬牙切齿却说不出话来。她知道祖母为何如此。
姜僖当真狠毒,两句话将自己彻底拖入深渊。父亲再是疼爱自己,为了前程声名也不会违逆祖母,违逆天家。
有的人真是天生邪恶!
乡下那么多年都没能磨掉她浑身的尖刻,像她亲娘!
记在二房又怎样,她照样是姜府嫡长女,是尊贵的瑞王妃!
姜卿在心里一遍遍安慰自己:且看日后!姜僖不就因为有太后撑腰么,等太后靠不住后,看自己怎么收拾她!
今日之耻,他日比还!
十倍,百倍,千倍!
“卿丫头,你二叔一样是祖母的儿子,你日后也依旧是祖母心尖尖上的乖孙。”姜老夫人慈和又怜惜万分地看着姜卿,“你放心,谁也取代不了你。”
声音压得极为低哑,可还是传进在场所有人的耳里。
“嗤!”看着柔弱乖巧的表妹三言两语将姜家祖孙挤兑得无地自容,一副很不能钻进地缝的模样,徐达远畅快极了。对于姜老夫人掩耳盗铃般的话,嗤之以鼻。
“不愧是我表妹!”转脸,徐达远对姜僖朗笑道。
姜僖秀美轻扬,挺直窄细小腰,做目不斜视高傲状,随后,嫣红若桃花花瓣的唇漾开一抹浅浅笑意:“表哥过奖了。”
甜糯糯的,格外悦耳。
“调皮。”徐太后抚了抚鬓角笑斥。语气亲近宠溺,不待半丝责怪。显然,她相当乐意见表兄妹两人熟稔起来。
姜卿缩在袖中的手再次握紧。
她已经退无可退,为什么曾经对她千般宠爱的徐达远和徐太后现下如此冷漠,连半点体面都不给她?
她难过的快要窒息了,他们却还在陪姜僖嬉笑!
日后,瑞王成就大事,休想她对他们讲情面!
他们,恩断义绝!
姜老夫人见到徐太后对自己漠视和十分不满的一瞥,她赶忙赔笑道:“当年都是府上门禁不严,对下过于宽和,才让那起子刁奴心生歹念,干出此等昧了良心的事。这些年,这孩子受苦了。”
“太后娘娘请放心,是姜家欠了这孩子,等她回府后,定不会亏待了她。”
“对亏了太后娘娘眼明心亮,不然臣妇不知还要多久才能见到我这孙女。”
“我这可怜的孙女,哎,认祖归宗后,儿媳妇泉下有知,定会安息了。”
说罢,她抖抖索索自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拭了拭眼角溢出的泪。
这泪却不是因心疼孙女的离奇遭遇,而是惊惧之后,乍然松懈下来自然而然的流露。
说句实话,她还是些微怨太后娘娘多管闲事的。
这丫头一来,就让自己最疼爱的孙女给她让位,让她不大痛快。
再说,这丫头在乡下长大,又做惯下等仆妇的粗鄙活计,且随那等德行败坏的人长大,心性说不定早已长歪,接回家,不定怎么闹腾,丢姜家的脸呢。
刚刚,就敢顶撞自己这个祖母,哼,娘娘在此,她自己不便管教,回了府,一定要将她浑身的毛病掰扯过来!
徐太后似笑非笑地看她这一番作态,装腔作势,宫斗过来的人,她真是再明白不过了。
虽不耻姜老夫人假模假式,可僖儿到底是姜家人,认祖归宗,才妹妹才会真正瞑目吧。
至于当年真相如何……不急,总会水落石出的。
一杆子将人打死也无甚乐趣。
钝刀磨肉,一点点将人推至深渊才解恨!
“僖儿,”徐太后温声招了招姜僖,淡声道,“这是你祖母。”
“祖母。”姜僖盈盈一拜,声音脆甜。
姜老夫人此时方才仔细打量姜僖。
她穿一身藕色襦裙,层层叠叠,显得少女腰身纤细非常,不盈一握。
乌发雪肤,五官小巧精致,鸦羽似的细密长睫轻轻颤动,半遮半掩那双翦水眸子。
刚才一礼,落落大方,虽不似世家大族女子尺子般丈量的精准,却自有一派女子少有的灵动洒脱。
竟是如此出色!
容貌气度竟丝毫不逊于姜家倾力教养十多年的姜卿!
姜老夫人一时愣怔住了。
徐太后见状,眸中蓄满骄傲之色。
僖儿只跟着刘嬷嬷学了半个月的规矩,就有如此仪态,当真灵慧。
不愧是她徐家后人,一点就通,一学就会!
“玉坠上的僖字,有喜乐之意,本就是妹妹对女儿的期盼,哀家做主,日后她就叫姜僖。”徐太后爱怜地抚了抚姜僖的发髻,转头沉声对姜老夫人吩咐。
这是对姜家的敲打,让他们记住,姜僖不是谁都可欺的,她有当朝太后的疼宠!
“是。”姜老夫人敛衽,端正施了一礼。
到底是自己的孙女,姜老夫人泛上一股难言的复杂滋味。
襁褓中就丢失的孩子,却长成如此出彩模样。
“容臣妇三天收拾院子,安排下人。三日后,臣妇定会亲自来接这孩子回家。”
三日后,姜府。
马车刚才仪门处挺稳,一道娇软女声传来。
“姨母,川哥儿那孩子使性子,一早就避了出去。”
姜僖挑眉哂笑。
下马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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