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十初在长廊道上架了盆炉火,上面摆了个盛着热水的黄铜盆,白色的巾子在里面随意的搅了几下,登时就被烫软了,趁着正冒热气的功夫,一把就盖在了薛晏荣的脸上。
薛晏荣猛地一个激灵,片刻后人就松弛了下来。
姚十初将手里的黑蓝色围布抖落开,麻利的系在了薛晏荣的脖颈上,随即便在薛晏荣的肩颈、胳膊处,摁压拍打了起来,待薛晏荣脸上的巾子热度退下时,手也停了下来,扯去盖在脸上巾子往黄铜盆里一扔,就拿起了一旁摆着的剃刀——
一手扯着皮子,一手握着剃刀,来回的在上面刮了几下,就对着薛晏荣的脑袋,娴熟的运作起来——
只听一阵沙沙声,脑袋上的发茬儿尽数就落了下来,不一会儿那原本泛着青的头顶顿时就光亮了起来。
“得嘞!”
“二爷先别动,还没好呢——”
薛晏荣刚起身,倏地又被摁了回去,只见姚十初将剃刀在围布上正反的蹭了两把,便接着又绕到薛晏荣的正面去,微倾过身子,在她的唇边刮了刮——
“多剃几次,新长出来的才能黑密些,咱们如今不比在关外,万事多留个意还是保稳些。”
“说的是啊——”薛晏荣摸了摸被剃干净的唇边,怔了怔,片刻后才道:“得亏你了,差点儿我就给忘了,往后咱们是要留在京里的。”
姚十初听着薛晏荣这叹息般的语气,顿了顿,合起手里的剃刀,一面解着她身上的围布,一面说道——
“比起京城,爷儿您还是更喜欢关外吧?”
“谈不上更喜欢哪儿,只是关外离得远,没人管着看着,不那么拘的慌。”
说着就又想到了自家母亲,每回去请安,郑珺清一瞧见她的头儿,不时的就要掉眼泪,弄得薛晏荣左右是为难——
剃了,母亲伤心——
不剃,总不能任它长着——
毕竟哪家儿的爷,不剃头呢?传出去别说外人觉得怪,自己都说不过去。
薛晏荣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停留,抬眼往四处的扫了扫——
“这一大早的,徐聿人呢?又跑哪儿去了?”
“他?”姚十初没好气的瞪了瞪眼“谁知道,自打回了京,一天天的他倒成了大忙人,估计跑是哪儿躲懒去了吧。”
“不能够罢——”薛晏荣蹙了蹙眉,转头又瞧了瞧姚十初,有点不对,扬了扬下巴问道:“他这是又惹你了?”
“没!”姚十初脸色登时一变,不自然起来“谁理他!”
“那你这又是?”
薛晏荣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自打回了京,这两人不是斗嘴就是怄气的?越活越见小了?
“他要是欺负了你,我给你撑腰,你只管训他就是。”
“没、他没欺负我,您别乱想,什么事儿都没有。”
话罢,姚十初便拿起立靠在门边儿的扫帚,将走道上的碎发往台阶下扫去。
薛晏荣刚想要再说什么,就瞧见不远处正往这儿走来的徐聿,也不知是撞着那根儿筋了,明明是要过来的,下一步却连忙转过身子,一副要逃的架势——
能放过他,薛晏荣就不是薛晏荣了。
立马大声喝道——
“你给站住!”
随即便迈着大步走了过去,上下的来回打量他——
“爷儿——”徐聿缩了缩脖子,一副心虚的表情。
“你这是耗子见了猫啊?要往哪儿跑?”
说着就扯了把他的袖子——
“去,十初正剃头呢,刚巧你也顺便了。”
“别别别!爷儿!您别让我过去——”徐聿一个劲儿的往后躲着。
“你又干什么事儿了?”薛晏荣一瞧他这样子,就知道绝对没好事。
“不是我,是、是常旺那坏小子!”徐聿急的面红耳赤,说话直打结巴“他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一副仕女图,硬塞给了我,我顺手就扔到了床底下,昨儿十初收拾屋子,给扫出来了。”
“仕女图?”薛晏荣挑了挑眉毛“十初虽然霸道了些,可还不至于为了个仕女图跟你翻脸吧?你又跟我鬼扯?!”
“我怎么敢!真的就是一幅仕女图,不、不过——”
“不过什么?”
徐聿咬了咬嘴角,欲言又止了半天,却没说出来一个字儿。
“说不说?!不说我踹你!”
“说说,我说——是、是没穿衣服的那种。”
薛晏荣脚都抬起来了,倏地却被他给逗笑了,退后两步,不错眼神的瞧了瞧——
“看不出来嘛,你还好这一口呢?”
“不是我!”徐聿样子比方才还焦急,愣是在原地直跳脚“爷儿!我可是打小就跟着您的!都这么多年了,您还不知道我吗?我是那种沉迷女/色的人嘛?!给我个这!不如给我个大猪蹄子实在些!这、这这全是常旺那小子给我使得坏,您别看他年纪不大,肚子里的花花肠子,三个我加起来都比不过!下回我非得跟常管家好好说道说道不可!打他个屁股开花!”
“先别提常管家了——”薛晏荣歪过头向身后扫了一眼“你就打算这么跑了?”
“不跑,还能怎么办啊?昨儿您是没瞧见,她都快要把我吃了,一副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要命事,我真是胆子都快叫她吓破了,这会儿哪还再敢露面啊。”
“我说,你怎么这么没良心?”
“爷儿,我怎么没良心了——”
薛晏荣倏地拧起来眉头——
“人家十初是姑娘,不嫌你脏不嫌你臭,好心好意的替你收拾屋子,结果呢,你反倒弄了那么个腌臜的东西让人家瞧见,换做别的女子别说冲你几句,就是报官告你个登徒子的罪名,怕都不嫌解气的,你倒可好,先委屈上了,良心真是让狗吃了!”
“我、我我没怪她,我就是害怕——”
“怕什么?”
“她打我怎么办?”
“怂不唧唧的!打你就让她打呗,十初一个姑娘家的,能有多大劲儿?还能把你打死不成?”
“敢情打的不是您,您说的倒轻巧,她下手可重了,去年在关外的时候,我不过就同她玩笑几句,肉皮儿被她掐的愣是紫青了七八天呢。”
“嘶——”薛晏荣猛地吸了口凉气“你这废话可真多!我就问你一句,过去不过去?”
徐聿揣着手,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嘟囔着——
“不去。”
“不去是吧?行!你等着——”薛晏荣瞪起眼睛,指了指他。
徐聿见状往后躲了躲——
“爷儿,您要做什么啊?”
“腿长在你身上,我能做什么?”薛晏荣抖落着袖子“我去跟十初说,你要跟她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徐聿立马就跳了起来,急死忙活的喊道:“我去我去!我这就给她赔礼作揖去!打死了也不啃一声!”
“早说嘛,非得要我动真格的——”薛晏荣抹了把脸上沾的发茬儿子,撇嘴笑了笑。
徐聿说是跟在薛晏荣的身后,不如说是躲在她身后,一走到姚十初面前,恨不得整个人缩到衣服领子里去。
“十初,方才我已经骂过他,你就饶了他这一次,大人不记小人过。”薛晏荣踢了踢藏在身后的徐聿“你倒是说句话啊,哑巴了?”
徐聿这才探出脑袋里,既委屈又可怜——
“十初,那东西已经被我扔进火塘里烧成灰了,这全都怪常旺那小子,回头我去收拾他,你、你就别再生我的气了,十初,我、我错了。”
姚十初不说话,但也不赶人,绷着个面儿,既像是听了,又像是没听,不过薛晏荣是了解她的,向来眼里容不得沙子,若真还气着,手里的扫帚早扬起来了,哪会像现在这样,好好的听人把话说完,只是虽然不气了,但面子上还是要矜着些——
薛晏荣眨了眨眼,手一伸便指向了徐聿的脑袋——
“你给他剃剃头罢,瞧着跟个野猴子似的,头顶都长成草了——”
“剃刀跟热水都在那儿,我没收,自己剃去。”姚十初身子一扭就要走。
“哎哎哎——”薛晏荣连忙将人拦住“他哪儿会这个啊,笨头笨脑的呆瓜样儿,你要是让他自己上手,别一会儿真把头给剃下来了——”
“剃下来也跟我没关系——”
“是是是,跟你没关系,但跟我有关系啊,你不为他,就当为我,饶都是我身边的,不修边幅的野人样儿,我也丢脸不是,十初,你就当行行好——”
姚十初抿着嘴半天儿不吭声,可偏偏徐聿一脸委屈巴巴的可怜相儿,心就怎么都硬不起来了,但嘴上却不肯松动——
“您都发话了,我哪还敢不依,不过我可说好了,这是看在爷儿您的面子上,为您可不是为他。”
“是是,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且就绕过他这一次。”
姚十初抖了抖围布,瞥了眼缩着脖子的徐聿。
“你是木头儿啊,还不快坐过去。”薛晏荣恨铁不成钢的推了把,徐聿就被摁在了椅子上,接着又望向那盆冒着热气的水,笑道:“正好了,让你也沾沾我的福根儿。”
热巾子往脸上一盖,等再拿下来的时候,徐聿顿时就清爽了起来,乐呵呵的瞧着姚十初笑道——
“要说这剃头的手艺还得是咱们十初的,那剃刀在手里简直就是鬼斧神工,赶明儿扛个板凳,挂个吊投旗杆,挨家挨户的剃头,也饿不死了。”
“你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姚十初余光瞟了他一眼,只觉得怎么会有这么厚脸皮儿的人。
“我当然是夸你啊。”
“那你还是把嘴闭上吧,听着跟骂我似的,有女的剃头匠吗?”
“怎么没有,那——”
“那什么那!”姚十初举着手里的剃刀“你剃不剃了?不剃我可走了。”
“别啊!我剃,我当然得剃,眼瞅着就要过年了,这要是不剃,再等下回,就是二月二了,到时候真成野人了。”
说完却又扭过头朝薛晏荣看去,一副好奇的模样——
“老话儿都说正月里剃了头不吉利,难不成还真会死舅舅啊?”
薛晏荣瞥了他一眼,淡淡的开腔道——
“哪里会真的死舅舅,不过是前朝文人大夫以正月不剃发,来思旧罢了,后来为了掩人耳目,所以才讹传为死舅的。”
“二爷——”
薛晏荣闻声抬起眼眸,这才发现姚十初跟徐聿,正发愣似的盯着自己瞧,一副紧张不已的表情——
即刻便摆了摆手——
“我随便说说的,你们信啊?”
姚十初最先反应过来,抬手一扬就拍在了徐聿的脑门儿上——
“死不死舅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就你长舌头了,你有舅舅吗?!”
徐聿急忙低下头去——
“是是是,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舅舅早八辈子就死了,我不说了,我不说话了。”
待头刚一剃完,就见常管家急匆匆的往院儿里跑——
“二爷、二爷!”
“大清早的,怎么了这是?”
常管家不敢耽搁,赶忙从袖子里掏出个豆青丹药瓶来——
“姚姑娘,有水没有,给我来碗热的。”
姚十初以为他是天冷口渴,便也没多想,就要去屋里给他倒,可腿还没迈出去,便又听他喊道——
“要白水,不要茶水。”
这回别说姚十初了,就是薛晏荣跟徐聿都奇怪起来了,常管家平日里绝不是这么多事的人,这大清早的,怎么会专门跑到栖子堂来要水喝?
瞧着他这一脸急切的模样,想来这水怕是有别的用途罢?
薛晏荣冲着姚十初点了点头“去罢。”
少顷——
姚十初就端了碗烧滚的白水出来了。
“小心烫——”
“有劳有劳。”常管家接过热水,放到窗台沿子上,随后将手里的豆青药瓶拧了盖子,从里面到出两粒黑色的丹药,待丹药在水中化开后,方又小心翼翼的捧着碗到薛晏荣的面前“二爷,您瞧这药——”
“这药怎么了?”薛晏荣蹙起眉来,定眼瞧去“怎么是这个颜色?”
“不止呢!”常管家又将碗里的水倒出“您再瞧这碗底儿。”
“这是哪儿的药?!”薛晏荣立马察觉出了问题。
“还能是哪儿的药啊,可不就是咱们本善堂的药嘛。”常管家叹了口气“我这几日有些咳嗽,便打算去买些化痰止咳的药丸来吃,想来去别的药房不如去咱们府上的,谁知道买回来吃了不仅一点用都没有,还烧的我胃里直发酸,我想着以前我都是用热水化开后才服用的,怕别是因为我吃法不当所致,便专门又用水化了开,结果这才发现色泽味道,同以前全都变了,还有这沉在碗底黑糊糊的东西,用手一捏直发黏,还有股臭味儿,试问咱们本善堂的丹药,什么时候这般糟糕了?!”
“你没去店里问问吗?”薛晏荣又问道。
“您别说这个,一说这个我更气!”常管家重重的咳嗽了两声,复又继续说道:“我特地找了个脸生的小厮过去问,结果——好家伙!人家二话不说,提着棍子就把人给撵出来了,二爷,您是没瞧见那场面,简直是要吃人啊!再晚一步,就要皮开肉绽了!”
“还有这样的事儿?”薛晏荣的脸色一沉“掌柜的是谁?”
“刘大琨。”
“刘大琨?我记着不是个姓钱的吗?”
“早不是了——如今这个是二老爷专门聘来的,脸上有颗大痦子,我听人说他以前就是个倒爷儿,不知怎的竟攀上了二老爷这层关系,抓药探病不行,耍横使硬他最在行,一等一不是个东西!”
薛晏荣瞧着常管家这一脸愤慨的模样,倒也能理解,毕竟这么大年纪了,又是个大管家,虽说是奴才,可手底下却也是掌管着几百号的下人小厮,平日里走哪不是被人敬着,冷不丁遇到这样的事情,能舒心的没几个。
“这事儿,我知道了,你受委屈了——”
“不不不,老奴不委屈,只要能帮到二爷,老奴做什么都行。”
薛晏荣点了点头——
“这药就留在我这儿罢,回头儿你让常旺去账房支上三两银子,该买什么药就买什么药,这咳嗽一定得治。”
“哎呦,二爷使不得,老奴我这是气不过,怕府上好好地生意叫他们给搅黄了,所以才来跟您报个信儿的,绝没有别的意思啊。”
“常管家就不要推辞了,若是下回再有这样的事情,记得再来报我就好。”
言外之意说的很清楚了,常管家是聪明人,当即就不再推辞,连连点头应下——
“只要是老奴知道的,二爷您放心,我保管一字不落的都告诉您。”
等常管家离开后,薛晏荣便瞧着那碗底的黑渣,若有所思了起来。
一旁的徐聿打开那豆青色的药瓶,对着鼻子闻了闻——
“二爷,这药臭的啊!”
“常管家什么时候被人这样熊过,买着假药不说,就连个理儿也没讨上,不气就鬼了,不过——”姚十初皱了皱眉“那姓刘的掌柜也太不讲理了罢?人家问问便提着棍子要把人轰出来?这是药坊啊还是赌档?”
话刚说到这儿,就见薛晏荣抖了抖衣袖,问道——
“十初,我的暖帽呢?”
“在屋子里。”
“拿出来,我要戴。”
暖帽在手上转了一圈,才被薛晏荣扣在了脑袋上,一块张方形的和田玉镶嵌前在帽边儿的正中央,太阳一照,竟还会反出些光芒来。
“走吧,本善堂会会那个刘大痦子去,我倒要瞧瞧二叔这到底是请了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回来。”
“哎——晌午能回来吗?”姚十初急忙问道。
薛晏荣脚下一顿,随后看向跟着的徐聿,说道——
“回的来就吃,回不来,就让徐聿给你带一份满鲜楼的醉烧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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