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时语红着眼,唇张了张,咽回实情,转而迎合老人家的期盼:“是啊,王爷待我极好。”
老人伸手,颤巍巍替裴时语的拭去眼底的泪水,昏黄的眸子里闪烁着慈祥:“傻孩子,回门是值得高兴的事,哭什么。”
“祖母……”裴时语泣不成声。
隔了一世,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不能道一字。
“罢了罢了……”老人爱怜地望着裴时语,唇角扬起,长眉弯弯:“囡囡想哭便哭吧,即便嫁了人,仍是祖母的小哭包。”
裴时语贪婪享受着来自祖母的关怀,自母亲去世后,只有在祖母这里,她才感受到这世间于她而言还有温暖,恨不得时间过得越慢越好。
裴时语趴在老夫人腿上,仿佛要流干前世今生加起来的泪。
差不多一盏茶后,才平静下来。
老夫人轻抚裴时语的背,望向候在一丈之外的两道身影,微笑着问:“春晓小丫头来了没有?”
春晓应声走上前,嗓音清脆:“回老夫人,婢子在。”
老夫人笑望着伏在膝上的孙女,吩咐春晓:“去给王妃打些水来。”
裴时语身形一僵。
方才见了祖母便忘了一切,只顾着宣泄情绪了,太失态了。
春晓听懂了老夫人的暗示,叫上云绮一起去了厨房。
院内只剩下祖孙两人。
许久不曾这样毫无顾忌地哭了,裴时语抬起头,白皙的面庞上顿时染上绯色,眼眶红红的,颇有些难为情,“祖母……”
老夫人见了,眉目舒展,皱纹里都是笑意:“囡囡什么时候这么粘祖母了?若不是见你完好无损归来,祖母还以为在王府里受了委屈,偷跑回来的呢。”
裴时语的眼窝里又涌出些湿意,只有祖母会在意她是否受委屈,也只有祖母能看出她是否受了委屈。
但祖母的话令她清醒过来,祖母的身子不好,她不能让祖母担忧。
裴时语低下头,放软声音,“王府很好,王爷他……他待我很好。”
裴老夫人看不到裴时语的眼神,在她看来,孙女能在今天回来,已经说明了王府的态度,孙女这副模样全是娇羞。
老人不住道好,“你娘亲若是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裴时语对于母亲的印象已经很模糊,只记得她很爱笑,她们婆媳关系很好,若娘亲在天有灵,就保佑她能找到名医治好祖母,活得恣意漂亮。
但她此时担心老夫人的眼疾。
祖母八月初犯了眼疾,八月十五那日,府里接到赐婚的懿旨,后娘担心生变故,将她锁于闺房内,花轿到达后才允许她踏出房门。
祖母只在出阁前那夜被允许来见她,匆匆一面,她并未看出祖母的眼疾加重。
方才春晓与云绮所站的地方离祖母不过一丈远,祖母竟然连春晓的脸都认不出来了,可见有多严重。
裴时语望向老人浑涩的眼眸,满脸都是担忧:“您的眼睛如何了?”
“好多了,”老夫人笑得慈爱:“老毛病了,喝上几幅汤药便好。”
裴时语知晓老人是在安慰自己,若是喝几幅能好,何至于拖到一丈之外的人都看不清的地步。
裴时语眼底酸涩:“谁帮您请的大夫?”
“无妨的,囡囡,”老夫人云淡风轻开口,“祖母已是半截身子已经埋在黄土里的人了,生老病死,本是世间常事。今日能见到囡囡,祖母比多活了十年还高兴。”
裴时语听出来了,没人帮她请大夫。
府里的中馈被后娘捏在手里,没有黎氏首肯,除了父亲外,没人敢给祖母请大夫。
偏偏父亲向来粗心,又非祖母亲生,他鲜少过问内宅之事,祖母患病一事父亲极有可能不知情。
裴时语起身,眉目含霜:“我去找父亲。”
“囡囡。”老夫人拉住裴时语,满怀欣慰。
孙女出阁后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她若得知此事,大概只会抱着她哭泣,如今竟然敢去找她那冷漠自私的父亲,可见夫家给她带来了底气。
“多陪陪祖母好不好?”老夫人殷切地问。
无人告知她孙女今日会回门,可见黎氏连面子都不会做,仍对孙女是不待见的,她何必让孙女再去受出阁前的委屈。
“祖母……”
老夫人微笑:“王爷毕竟病体未愈,他有心抬举你允你今日回门,囡囡也要体谅他,别待太久,早些回到王爷的身边去。来日方长,等王爷好些了,囡囡再来看祖母成不成?”
裴时语说不出反驳的话。
沐长史清早就派人知会了昌乐伯她今日回门,可伯府里的人压根没拿她当回事。她乐得不用同那些人周旋,只想见见祖母。
也罢,裴时语眉心动了动,她与父亲向来无话可说。
萧承渊允她今日回门,除了昌乐伯府里的人习惯了居高临下看她以外,不明真相的外人大都不会怀疑萧承渊这是在抬举她,既然如此,她便用这王妃的名头狐假虎威一回,回程时亲自去替祖母请郎中入府。
裴时语不再坚持,乖巧地陪老夫人述说着出阁后的事。
说的自然都是能让老夫人放下心来的假话。
打水归来的春晓与云绮恰好听见裴时语说“……都传王爷性子乖张,狠厉无常,那些都是好事人假传的,王爷很好,待我也很贴心”。
春晓若有所思地点头,的确是这样,王爷只是看上去吓人,实则对王妃很好的,都让她回门了。
云绮却是满面严肃,裴氏不简单,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很高。
待裴时语重新梳洗完毕,老夫人再次打发春晓和云绮离开,拉着裴时语的手谆谆交待:“照囡囡说的,王爷的身子确实好了许多,在子嗣方面可有为难的?”
裴老夫人说得隐晦,裴时语却听明白了。
两世为人,从未与萧承渊有过亲密行为,她怎会知晓他子嗣为难不为难。在老人关怀的目光下,忍不住支支吾吾起来:“孙女……不知。”精致的面庞上不自觉泛了粉。
老人家恍然大悟,也就是说两人并未圆房。
但这也并非不能理解,王爷毕竟只是病情好转,尚未痊愈。
老夫人给出过来人的建议:“对世家贵族而言,多子多孙意味着福气,向来是欢喜的。王爷如今身子不便,囡囡要帮着王爷好生调养。
若是他日王爷主动,囡囡不要顾忌太多,顺着便好,必要时,也可主动些,切勿听信那些迂腐之言,什么得时刻保持端庄矜持克己守礼诸如此类的,夫妻间在私下不用在意那些……
身在那样的人家,早日怀有子嗣才是上策,无论王爷将来到底如何,囡囡都能有所依靠……”
听着老人的谆谆交待,裴时语有些恍惚。
上辈子的确想过与他生儿育女,尤其是生个女儿,想将自己这辈子所缺的一切都给她。
不忍老人失望,裴时语看似认真地回应裴老夫人:“孙女记下了。”
老人强调:“囡囡一定要有自己的孩子。”
裴时语郑重点头,她清楚得很,收养父亲是祖母心里的痛。
昌乐伯府的爵位是祖父挣来的,这爵位原本不属于父亲,祖父祖母有自己的孩子。
二十多年前,祖父与他们二人唯一的孩子在一场变故中身故,裴氏宗族认为爵位中断太可惜,说服祖母从族中选一名子弟继承爵位。
祖母见父亲可怜又有上进心,于是选了父亲过继。
可父亲到底不是祖母亲生的,他放不下生母,暗地里将生母接来上京,将其安排在郊外居住。
祖母后来知晓了实情,她自己才经历丧子之痛,不忍他们母子分离,约法三章后,默认了他当时的举动。
却不想因一时心软,一步错步步错,为他人做了场嫁衣,临老了,还得靠他人的良心过活。
那人虽然是她父亲,但裴时语仍然觉得,就冲他对祖母所做的事,对母亲做的事,足以证明此人的良心不怎么多。
裴时语不忍祖母为自己担忧,不得不点头:“祖母放心,孙女有数的。”
祖孙俩感觉没说多少话,不知不觉时间已过去,很快到了与沐长史约定的时辰。
裴老夫人担心裴时语迟迟不回不妥当,催促裴时语离开:“来日方长,等王爷的病情好些了,囡囡再来看祖母。”
裴时语舍不得老人,却也不得不离开。
临行前,裴老夫人神神秘秘地向裴时语道:“囡囡不用当心祖母,祖母不苦,祖母手里攥着伯府的半数家业呢,原本想给囡囡当嫁妆的,但亲事来得太过突然,黎氏又日日盯着,祖母还没有及着手,那些都是囡囡的,我们囡囡无论到了哪里都有底气。”
裴时语强忍的泪水突然涌出来,青砖地面上砸出一朵朵小水花,“孙女不要,孙女只想祖母健健康康的。”
“傻孩子。”老夫人也很不舍,但到底经历的事情多些,脸上还能挂着笑,“祖母的东西不给你给谁啊,这里头还有你娘亲的呢。”
老夫人抬头看了眼漏钟,“好了,莫要让人久等,囡囡快回吧。”
裴时语一步三回头离开青松院,本想原路返回,裴玉欣拦住了她的去路。
十四岁的小姑娘看着天真烂漫,说话时语气却无比刻薄,“哟!这就要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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