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止以前是不爱做梦的,在春日宴遇见周乐音之后,便开始了无休止的梦。梦断断续续,大多都是关于他和周乐音的。
他记忆力向来好,但怎么也记不得梦中的事,醒来也只知道自己梦见过周乐音,但到底梦见了什么,一无所知。
唯独上次。
惊醒来之后久久也没能忘记,心脏猛烈地跳动着,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他神使鬼差地往佛光寺赶,果真就发现有人要伤周乐音。
在那之后再做梦,梦境便清晰起来了,但梦出现的频率也越来越少。
这次的梦来得突然,顾止一时间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梦中的周乐音是没有被他救下的,受的伤养了许多天才养好,但到底受了伤,养的再好脸色还是有些发白。
她又不愿意闷在房间,倚在院子中的秋千上,毛绒绒的斗篷簇拥在玉颈处,与微风一同轻晃,从顾止的心尖一扫而过。
他走近,周乐音脚尖触地,秋千便也停了下来。
她往旁侧坐,身边空出一个人的位置,扬着脸,水润的双眸朝顾止望去,尾音在空中打了个卷,空中仿佛都弥漫着一股清甜,“阿止。”
顾止坐在她的身边,就见周乐音往他身侧拱,灵活的手臂从他的斗篷下钻入,带着暖意的手臂拥住他的腰身。
被刺伤的这个期间,周乐音没瘦,反倒还圆润了些,脸颊两侧的肉滑嫩细腻,双眸又大又亮,比先前瘦削的模样好多了。
此刻脸颊靠在他的胸前,心跳与呼吸声缠绕,梦中的他伸手揉了揉周乐音的发顶。
回忆起梦的场景,顾止垂下眼睑,神色黯然,腰间似乎还残留着周乐音的体温,让他久久不能回神。
梦中的周乐音的双眼里没有防备,没有试探,也没有害怕,对他甚至称得上是依赖与信任。与梦外的周乐音全然不同。
如果说他的梦真的是预知,那他便是亲自动手打断了梦继续发展的可能。
他让胡生送去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迷惑旁人,却也恐吓到了周乐音,周乐音见到他,眼里会再次被恐惧布满。
美梦终会醒来,梦中的一切到底都是缥缈虚无的。
但一想到他们之间或许也是有可能的,只是被自己亲手毁掉了,顾止就无比悔恨,这种悔恨堪比丢失他最重要的东西。
顾止久久不能回神,在床前久坐,直到天微微亮这才出门。
晨光熹微,顾止床前夜明珠散发出的光芒被冲淡,在晨光的照耀下,莹润柔和,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房间内还有许多,从床头到桌角,摆放着数不胜数的珍奇之物。本以为卧室中的这些已足够让人眼花缭乱,却不料书房内的更多。
顾止慌乱地翻动着案桌,将桌上摆放整齐的珍宝翻得乱七八糟。
他无暇顾及这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得知真相。一直到从桌上翻到册子,顾止的行为才停下来。
可越是翻看这个册子,他的心情就越发沉重。
与梦中的果真是一致的。
那人是三年前顾止整顿朝堂时侥幸逃出去的罪臣之子。他怨恨顾止三年前整顿朝堂,血洗朝廷的行为。
逃过一劫之后,在佛光寺中隐忍三年,苟且偷生。还以为自己会是勾践卧薪尝胆一般成就一番佳话,除掉奸臣,却没想到还没开始便败得彻彻底底。
他本就是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没出事前整日看花斗草,流连于美人窝,肚子里没有半点学问。唯一擅长的大概就是玩弄感情了。
在佛光寺三年,依旧没有半点长进,蠢得比刚出生的狗还要天真。
但他擅长情场那些事,在佛光寺那一趟瞧出了端倪,后来说的那些让人误解的话,是猜测,也是试探,更是在知晓自己逃不过之后,对顾止的刺激。
只可惜当时的顾止过于慌乱并没有察觉出来。
顾止脸色铁青,将册子摔在桌上,不说话。直到胡生找了一圈之后好不容易在书房找到他,叫他去上早朝顾止这才动。
早朝上吵得不可开交,顾止昨日的行为被定国公参了一本。
一些往日看不惯顾止的朝臣抓住这个机会,跟着定国公一起,对顾止的怨言不是一星半点,恨不得当场把顾止处置了。
还有一些站在顾止身侧的大臣,两者分成渭泾分明的两队,你一句我一句指责。
顾止记得昨晚的梦和早上在册子上看到的东西,这会儿心情不虞,没心思跟定国公吵,更不愿意和他吵,一直静默着。
谁知他的沉默在旁人眼里像是害怕,倒让对方吵得更凶了。
皇帝没怎么见过这个场面,当下觉得头痛欲裂,安抚了几句无用之后,最后还是顾止站出来冷声道了一句:“谁再争执不休就将谁舌头割下来下酒。”
朝堂一时鸦雀无声,无人敢再言语。毕竟他们知道,顾止还真能做出这么一件事来。
下了朝后,皇帝无奈地道:“阿止,你跟朕来一趟。”
顾止上朝也是戴着面具的,知晓他的习惯,皇帝对顾止也很是纵容,不曾因为这件事强迫过他。
银色面具遮住顾止的脸色,却遮不住从周身透露出的戾气,但在皇帝面前,顾止还算耐心。
皇帝天生体弱,性情也柔和,说起来不算是适合当一国之尊的人。
但奈何他眼光独到,从乞丐堆里随随便便捡一个人也能替他扫平一切障碍,扶持他登上帝位。
顾止是他手中的一把刀,一把锋利到杀人不见血的刀,一把听话的刀。
“阿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定国公难道有什么不当的心思?”皇帝围着顾止绕了一圈,上下打量。
说完这段话,皇帝掩袖急促地咳着,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苍白的双颊也咳红了。
顾止应了一声,冷着脸倒了杯水,又给他顺了顺气,又说道:“没有。”
这种事其实不算新奇了,毕竟先前顾止也做过,但那些都是针对一些心术不正之人,定国公的衷心是有目共睹的,顾止为什么要这么做。
听到他否认,皇帝心思跳跃,又移到了别处,缓过来后问:“听说定国公府小姐被你吓得够呛?”
顾止摩挲着拇指,神色晦暗,良久反问:“皇上就这么好奇?”
“听闻定国公府小姐天生丽质,水灵秀气,阿止竟一点也不怜香惜玉?”皇帝打趣,目光却紧紧望着顾止的反应。
顾止拧眉,“皇上若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两人从位卑言轻互相扶持走到现在,对对方的性子早已熟悉。
知晓顾止的性子,皇帝也不计较,见他一如既往地厌恶这个话题,反倒还松了口气。
顾止的反应一如往常,皇帝也不再打趣,敛了神情与顾止商议正事。
这厢好生地商量着国家大事,与之相对的就是定国公府。
定国公一回府,又是指着顾止大骂,他手头功夫厉害,但耍嘴皮子斗不过顾止,只能下了朝在自家骂一骂顾止解气。
定国公说的边关话,周乐音听得懵懂,但断断续续也能猜出定国公在吐槽顾止。
目瞪口呆听完一切,末了还听定国公在她耳边絮叨:“以后一定要离顾止这个人远一点,这人手段太残忍了。”
“找夫君什么的,千万不要找他这种,简直是疯子!”
“音音你记住了,下次看到他就跑远一点。”
定国公叮嘱完,仔细盯着周乐音,只想从她嘴中听到认同的话。
周乐音随口应着定国公,面上乖巧,可掩在面下的情绪却离奇古怪。
她着实茫然。
见了顾止有许多次,也试探了许多回,她印象中的顾止和方才的顾止给她两种感觉。
顾止的身上仿佛蒙上了一层雾,从外看是模糊不清,要走在里头,才能揣摩清楚。
说不清是周乐音对伤害自己的人没好感还是她漠视生命,她总想,要真正拨开那层云雾,再去评价顾止。
“音音?你在想什么呢,刚才我说的听见了吗?”定国公问。
“听见了听见了。”周乐音半晌抬眸,蹙眉应道。
定国公好敷衍得很,只以为周乐音把他的话听进去了,此刻皱眉只是在气恼顾止暴虐的行为,朝周乐音笑:“音音别皱眉,容易老。”
周乐音:“……”
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应付了定国公很快就出门。
她一向很馋,昨日在房间里思考人生了好半宿,今天本就打算买点好的补补。
更何况听说如意坊又研究出了新的糕点,她打算去尝尝鲜。如意坊的糕点一向合她口味,其中枣花酥便是她的最爱,总归新品也差不到哪去。
美食治愈一切。
周乐音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里碰见顾止。
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两天三回的碰见也实在是巧。
如意坊的新品都是限量的,周乐音赶来的慢,新品早早的卖完了。
她才刚说出要一份枣花酥,耳畔就传来熟悉低沉的嗓音:“一份枣花酥。”
周乐音一激灵,扭头一看果真是顾止。许是前几次养成了好习惯,一见顾止,周乐音嘴角下意识地想要扬了起来,可忆起昨日发生的事,又僵硬地控制住上扬的嘴角。
这么看来,她的表情就很怪异,就像不愿意见到顾止一样。
顾止眸色暗沉,面具遮住了他的神情。周乐音嫩红的唇紧抿着,转身背对顾止,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朝店小二道:“一份枣花酥。”
“抱歉二位,枣花酥只有最后一份了。”藏在糕点柜台后的店小二探出头,朝对面道歉。
他见周乐音和顾止之间气氛微妙,不太敢多说话。
“给她。”
“给他吧。”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伴随着店小二为难的脸色,周乐音视线移到顾止身上,却见顾止揽了揽斗篷,神色未变,迈步离开。
周乐音眼疾手快从店小二手中提过枣花酥,绕到顾止前面,伸直手臂把枣花酥递给顾止。
见顾止不接,晃了晃手中的枣花酥,“顾首辅,衣服我会尽快赔给你的。”
上回也是在如意坊遇见的顾止,想必他也是喜欢吃枣花酥的。退一步海阔天空,周乐音虽计较着先前的事,但她变相的有求于顾止,这么一想,让一份枣花酥也没什么。
顾止睨一眼,长臂推开周乐音,眉梢都带着冷意,走出如意坊。
周乐音手中还提着那份枣花酥,愣了片刻,直到槐米叫她才离开。
等周乐音离开之后,原先离去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如意坊,他神色冷冽,可一想到方才周乐音的态度,越想越慌。
他面上不显,可手却忍不住发颤,一连不小心指了好几种样式的糕点,只好让人全包起来。
顾止也不吃,买回去后就这么摆在面前,指尖拨弄着,偶尔挑起一块咬过一口后又放下。
四四方方的糕点整齐地摆放着,只有些颜色鲜艳显眼的糕点边角少了一块。
常年藏在面具下的容颜显露,那张脸美如冠玉,只看一眼便让人转不开眼,只是眉眼却始终弥漫着厚重的阴霾。
顾止伸手抹去唇角那一抹糕点碎屑,将本就绯红的唇瓣捻得红里带艳,红唇勾人,双眸却恹恹如一潭死水。
不管他做什么,眼前总会浮现出周乐音嫌弃的眼神。
顾止……顾止越想越难受,死死盯着眼前的糕点,喉间翻涌,刚吃下去的东西堵在喉间,让人难受得很,可他又不知道到底要如何缓解。
他的脸上带着少见的茫然无措,突然眼前一亮,就似疯癫一般顾自言语。
周乐音还欠他一件斗篷没有还,只要他不收,这件斗篷就会成为他们之间的联系。
“就这样,不收,不见。”他笑着,声音小小的。
好似这样就能掩饰掉他所做的一切,就能让梦境中的一切真实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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