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好一切事宜之后,已是四日之后。
苏梦枕安置了死去的同伴,审问出追杀他们的仇敌的来历,而一切结束之后确实如诸非相所说,他们身上的钱并不足以支持还债。
城东的这座宅子是杭州城百姓的谈资,苏梦枕随意一问,便有人替他指路。
城东的年轻人家境富裕,为寻亲而来,找到了流落在外的姐姐和外甥,如今一家四口在宅子中和和美美地生活。
众人都这么说,但苏梦枕问起宅院主人的名字,竟没有一个人答得上来,甚至有人说那年轻人姓顾。
这让苏梦枕感到困惑,然而众人对宅院主人的描述都指向诸非相,所以为表诚意,苏梦枕孤身一人亲自登门拜访。
他敲了六下门,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没有人来开门。
偌大的宅院内毫无声息,苏梦枕侧耳听着,心中生疑。
“你是何人?”
身后忽地传来一道沉稳的男人声音,苏梦枕不动声色地回首,打量着身后提着菜篮的男人,自我介绍道:“在下苏梦枕,特来拜访诸大师。”
张厚心恍然道:“大师提起过你。你有钱还吗?”
苏梦枕停顿了下,道:“我是来写借条的。”
张厚心上前推开门,同苏梦枕一起踏入宅院。
宅院内的布置简单,几棵树,东一片西一片种着几丛不同品种的花。
苏梦枕道:“敢问大师在何处?”
张厚心道:“大师说今天要回来吃饭,你等到中午就能见到他。”
“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张厚心。”
苏梦枕微微颔首。
以苏梦枕的眼光来看,名叫张厚心的男人是经历过腥风血雨在刀尖上舔血之人,武功不低,步伐轻盈无声,在他出声之前,苏梦枕没有发现他的一点气息。
苏梦枕正沉思,张厚心忽然看向他,朝他颔首作示意状,苏梦枕迷惑地回以颔首,随后张厚心便提声喊道:
“惜朝——”
“来了!”
回应声略显欢快,响起的下一刻,一名十岁左右的少年从墙后冒了出来,他出来时面上犹带些许笑意,却在瞧见陌生人后飞快地收敛了。
苏梦枕一愣,友好地向他点头致意。
张厚心把菜筐递给顾惜朝,向他介绍苏梦枕,道:“这位是苏梦枕,来写借条的。”
顾惜朝对苏梦枕点头:“大师说起过你。”
苏梦枕终于忍不住问道:“不知大师是如何说我的?”
顾惜朝沉默了一瞬,道:“大师说,你是来写借条的病秧子。”
苏梦枕默然。
病秧子倒也没错。
那时他顶着大雨在诸非相面前剧烈咳嗽,只要不是笨蛋,都能看出他病得不轻。
前些日子夏雨来势汹汹,雨一停,天气便开始转热,太阳也愈来愈烈,诸非相原先在院子里摆的躺椅也搬到了檐下。
苏梦枕没有坐在躺椅上,而是站在树下,看池塘中锦鲤游曳,偶尔四处走走。
池塘小桥对面,顾惜朝与红袖穿过回廊,往后厨而去。
“那位公子是?”
红袖望着檐下的赤衣少年,有些疑惑。
“是大师的客人。”顾惜朝道,“要留在这里吃饭。”
红袖微笑道:“看来我得多做一些饭菜了。”
顾惜朝也笑:“我也好久没有吃娘亲做的菜了。”
红袖揉了揉他的头,心中暖意沸腾不已。
此前一直是张厚心一人准备饭菜,但最近红袖自觉身体好转,坚持要找些活干,于是重拾刺绣,今日得知诸大师要回来吃饭,便强烈要求大展身手。
顾惜朝拗不过,只能随了她的意思。
陪红袖到了后厨之后,顾惜朝在一旁打下手,忙前忙后,红袖啼笑皆非道:“你为何不去陪陪那位小公子?总不好晾着大师的客人干等。”
张厚心看了顾惜朝一眼。
按诸非相之前的说法,他好像没有把苏梦枕看作客人。
是欠债的人。
顾惜朝那样说只是不想红袖多问,若是问到什么借条就不好解释了,此时顶着师父的视线,胡乱地点头应下:“娘亲说得对,我这就去陪他。”
少年放下木棍,转头就跑。
脚步声渐远渐息。
张厚心握着火钳,道:“他还不知道你其实了解得差不多吗?”
红袖嘴角挂着笑,道:“不知道。大师不许我说,他想看惜朝什么时候能自己发现。”
张厚心盯着炉子里的火焰发呆,觉得弟子若是发现真相,估计得等上很久了。
顾惜朝虽然聪慧,但对一心认定的事情有些执拗,执拗过头,便会忽视一些重要的事情。
这也正是顾惜朝的可爱之处。
苏梦枕在院中耐心等候着诸非相的到来。
顾惜朝踏过门槛,便看见树下的赤衣少年披着碎金般的阳光,神色沉静,抬眼看来,眼底似有灼灼星火,如灰烬中的余火。
“顾小兄弟。”
苏梦枕微笑。
顾惜朝张了张口,一时之间有些卡壳,他与同龄人的交际少得可怜,更别提苏梦枕比他年纪大,又莫名有些不可攀及的冷然。
“你该叫他苏大哥。”
一句懒洋洋的话语从高处飘来,苏梦枕与顾惜朝齐齐望向声音来源处。
屋顶上赤衣年轻人衣袂飘飘,面上带笑,身后是蔚蓝天空与连绵白云。
“诸大师。”
苏梦枕遥遥拱手行礼。
诸非相从屋顶一跃而下,苏梦枕嗅见了他身上的血腥气。
“你闻见了?”诸非相注意到他的神情,微微扬眉,“遇见两个恶心人的东西。”
顾惜朝板着脸,鼻子微微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闻见。
苏梦枕没有多问,道:“我此次前来,是为写借条。我等回京也需钱财打点衣食住行,如今不能赔您钱。”
诸非相拍了拍顾惜朝的肩膀:“去我书房里拿抽屉里的那张纸。”
顾惜朝仰头和诸非相对视。
诸非相来去无踪,一个月内至多见上五回,他上回和诸非相见面是四日前,而诸非相总是表现得像是天天见面一般熟稔。
高兴自然是高兴的,却也有些微妙的不开心。
见顾惜朝迟迟没有动作,诸非相困惑地眨了眨眼,正要开口,顾惜朝却动了起来,转身朝诸非相的书房走去。
原地只留下苏梦枕和诸非相。
诸非相打量着苏梦枕。
“方才你说回京路上衣食住行也许打点,莫非你很快便要回京?”
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询问。
“……”
苏梦枕停住了。
“你应该有想对我说的话。”诸非相道,“为何不对我说?”
苏梦枕道:“有求于人本就不平等,更何况大师如今还是我的债主,我想等还钱之后再寻求大师的帮助。”
诸非相若有所思,没有再开口。
待顾惜朝拿来纸笔,苏梦枕瞧着上面略显高昂的金额,沉默片刻,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暖风熏人醉,吹得人面上发烫,诸非相躺在檐下的躺椅上举着苏梦枕写得借条看,忽然笑道:“这借条你别想要回去了。”
苏梦枕疑惑地看了过去。
“你说有求于人不平等,我倒想看看不平等情况下该如何求人。”诸非相笑吟吟地收起借条,“就算你把钱送到我面前,我也不会收。”
苏梦枕:“……”
顾惜朝仰头望天。
诸非相总是说一出是一出,我行我素,即使见面的次数不多,顾惜朝也已经习惯了。
一个半月前,诸非相说要踏青,逮着顾惜朝去山间踏青,掰了几根树枝回来后随手插在院子里;一个月前,诸非相说要种花,寻商人买了花苗种在院子里;半个月前,诸非相买了颜料,在院墙上乱涂乱画。
树苗来了兴致浇点水,花丛感兴趣的话铲铲土驱驱虫,院墙上的画偶尔路过随手添上几笔……
太过我行我素,看得多了便有种他做什么都不令人意外的心态。
苏梦枕见得少,他头一次遇见诸非相这样的人,呆在原地,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却发现说什么都没必要。
他只觉得笑着说出这番话的诸非相实在是很有意思,不同于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同时也明白为何有些见过诸非相的人会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
若是别人说出这番话必定欠揍,而由诸非相做出来虽然同样欠揍,却不令人反感。
——因为他是诸非相。
苏梦枕的笑容终于显得真挚了许多。
即使治不好病,能结识诸非相这样的人物,倒也不虚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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