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豆腐坊的日子过得十分规律。
每日天不亮,母女三人便会早早起来,许氏磨豆腐,林悠然蒸粘豆包,林二丫两头帮忙。
加了糖稀的粘豆包更受欢迎,连带着许氏的豆腐都比从前卖得快了。
将将过了午时,许氏和林二丫就能到家,吃过林悠然准备的点心,便忙忙碌碌地准备第二天要用的豆子和面团。
林悠然看到扁担,才想起她在集市上买的那个车轮。
她想做一辆独轮车。
独轮车在保塞县并不多见,好在林悠然在雄州的时候见过有人推着独轮车运粮食,所以就算她做出一辆也不显着惊世骇俗。
刚好,家里有一个废弃的平板车,原本是原身的外公许老汉买来,架在驴子身上拉粮食的,但许老汉过世不久,那头养了十几年的老驴子不吃不喝,也跟着去了。
许氏留着这辆车舍不得卖,权当是个念想。
只是,二十多年过去,许多木板已经腐朽了。林悠然先前打扫草棚的时候从角落拖出来,差点砍成干柴烧掉。
幸亏没烧。
眼下,林悠然在废车上扒拉出好几块能用的木头,刚好是车轴、车辕、龙骨等重要部位。这些地方原本用的就是最结实的木料,修补一下还能用。
这可让林悠然大大地松了口气。
她虽然在现代学过木工,但都是为了打造“手工达人”的标签,为公众号引流,实际经验技术和真正的木工匠人差上十万八千里。
不过,林悠然向来有股钻劲,大胆地把许老汉留下的旧车拆解开来,不厌其烦地改装、打磨,还真让她攒出一个像模像样的独轮车架!
几个小娘子从路上经过,看到林悠然,表情很是奇怪。
林悠然主动跟她们打招呼,这些人也不像之前在溪边时那样友好,反而眼神躲避着匆匆离开。
林悠然没放在心上,转身挑了几块木板,开始做车斗。
顺利的话,明天许氏就能推着独轮车卖豆腐了。这对林悠然来说,可比跟十几岁的小姑娘勾心斗角有意义得多。
车斗比车架简单,只需要把五片木板装成一个没有盖的“长方体”。唯一的难点是,这个时代没有铁钉,木板之间要想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需要用到卯榫结构。
好在,有原本的旧车打底,林悠然尝试几次就找到了诀窍。最后,不仅攒出一个结结实实的车斗,还进一步设计成了翻斗车。
车斗安装在车架上,可以像正常手推车那样载货拉人;车斗倒扣过来,四角的木柱支在地上,和原本的车架连在一起,就是一个加长版“路边摊”!
林二丫一改社恐属性,变身成“十万个为什么”——
“阿姐,为何这个车斗会听你的话,让它翻就翻,不让它翻也不会掉?”
“车帮上的四根犄角是干嘛的?”
“啥叫重心?”
“……”
林悠然一边笑一边不厌其烦地解答。
赵惟谨和鱼不考从银杏林出来,路过豆腐坊,刚好看到这一幕,双双变了脸色。
鱼不考难掩激动:“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小轮鸡公车,竟然轻便到幼童都能推动!”
赵惟谨表情肃然道:“若用于战场,可省去一半人力。”
“还节省材料呢!你看那个车轮,只有战车木轮的一半大小,省下的木料又能做出一个轮子!”鱼不考啧啧惊叹。
赵惟谨点头道:“即便用于民间,亦十分精巧。”
目前北方常用的独轮车车轮都很大,要么需要一个人在后面推,另一个人在前面拉;要么车轮高过车架,不能放置车斗,而是在车轮两侧各有一个木板,拉人载物的时候需要特别注意两边保持平衡,不然很容易翻车。
“这个小娘子果然不简单。”鱼不考表情凝重,“需要报给官家吗?”
赵惟谨沉吟片刻,轻夹马腹,边走边说:“不必上报,透露给附近的木匠即可。”
鱼不考踢踢踏踏追上去,碎碎念:“我说,不用这么谨小慎微吧?先皇早就驾崩了,如今的官家向来重视亲情,你又在澶州立了大功,他没道理揪着你的身世不放。”
赵惟谨淡淡道:“我知道。”
“那你干嘛还拐弯抹角——”鱼不考一顿,反应过来,“你是为了保护林娘子?”
赵惟谨飞快地反驳:“开什么玩笑?我会护着她?一个细作!”
“你心虚了!不然你根本不会反驳,只会让我滚!”鱼不考斜眼瞧着赵惟谨,一脸调笑,“我怎么不知道这位杀敌如砍瓜的抗辽战神,何时修成了菩萨?”
赵惟谨扫了他一眼,淡淡道:“还没修成,再杀一个就够了,你想试试吗?”
鱼不考头皮一紧,瞬间闭嘴。
过了一会儿,又实在憋不住,不敢招惹赵惟谨,转而对着他的马嘟囔:“寒霜小乖乖,你说你主人怎么想的?喜欢他的高门贵女都从汴京排到雄州了,他怎么一个都没瞧上?虚岁都二十六了,老男人了!”
赵惟谨啧了声,成亲有什么意思?不过是多了一个人掉进无趣的巨坑中罢了。
鱼不考暗笑,我就等着你被打脸!
说着话,就到了清水溪边。
清水溪水流清浅,四季不断,与村西的石桥河、村南的南山形成夹角之势,村民们若想出村,要么翻山要么涉水。
而清水溪上只有一架独木桥,南山村的村民们祖祖辈辈走了不知多少年,人行还好,若是车马路过,就只能淌水。
因此,赵惟谨打算把砍下的银杏树晾晒炮制一番,做成一架木拱桥。
此时,村民们聚在独木桥前,远远瞧见赵惟谨二人,诚惶诚恐迎了上去。
赵惟谨扫了一圈,看到今日来的都是村里的汉子,没一个妇人,确认道:“都通知到了吗?”
南山村的“保正”姓孙,相当于后世的村长。
孙保正深揖一礼,恭恭敬敬地回:“回郡公的话,各户当家的全在这里了,修桥的事小的跟大伙说了,大伙都表了态,独木桥拆便拆了,新桥修好后再出村也无妨。”
赵惟谨神色一顿,特意问:“南山村可有做小买卖的?”
他一提醒,孙保正才想起许氏,忙道:“村南确实有个许娘子,须得日日出村卖豆腐……”
说着,看向人群中的林老爷子。
林老爷子笃定道:“郡公放心,不过是卖几块豆腐,哪里比得上架桥修路这样的大事?就算耽搁几日也无妨。”
鱼不考看着林老爷子一脸谄媚的模样,挑眉道:“你能做主?”
“先生有所不知,经营那豆腐坊的正是小老儿的长媳许氏,回头叫我家老婆子知会一声就好,就算不说,那许氏也不会有何意见。”
林老爷子一脸笃定,显然丝毫没把许氏的意愿放在心上。
赵惟谨这人吧,就像一只野生的小兽,极有领地意识,画在自己小圈圈里的人会毒舌,也会护着;至于那些不相干的,看都懒得看上一眼。
因此,他根本没理会林老爷子,只对孙保正吩咐:“你去告诉许氏,修桥期间损失的银钱,我会给她补上。”
林老爷子闹了个没脸,经过豆腐坊时,朝着里面狠狠地啐了一口。
其余村民羡慕的有,嫉妒的更多,回去后跟家里人一说,惹得闲来无事的妇人们三五成群地跑到豆腐坊。
许氏搬来南山村三十几年,都没像今日这般“受欢迎”过。她颇有些受宠若惊地放下手上的活计,把她们迎进屋。
妇人们或坐或站,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眼瞅着许娘子这豆腐坊是一日好过一日了,每日的进项怎么也得这个数吧?”
“博陵郡公可是皇室宗亲,他给的银钱,换成我可舍不得花,得供起来才好!”
“害,说起来咱南山村每日须得出村挣钱的不只许娘子一家,只是大伙想着,人家郡公大把银钱花出去,只为给咱们修个像样的木桥,谁还好意思为了那仨瓜俩枣斤斤计较?”
“……”
许氏一听,顿时明白了这些人突然登门的用意,说白了就是嫉妒。
她虽然性子软,心里却跟明镜似的。无论妇人们说什么,她只面带笑意听着,不解释,也不反驳,倒弄得一帮长舌妇没了脾气。
林悠然站在窗下听了一会儿,瞧着许氏没吃亏,便继续鼓捣翻斗车去了。
车身翻过来不太稳,须得找个结实的木头装到车架上。
林二丫推着车子在小路上玩,林悠然独自蹲在角落翻找木料,冷不丁听到篱笆墙外传来一阵说话声,是两个陌生的妇人,刻意压低了声音。
“于嫂子怎么在这里站着,不进去么?”
“屋里人太多,站不下脚。我今日过来就是想瞧瞧林家大丫头,听赶集的人说那孩子生得不错,我寻思着若果真是个好的,就给她说个婆家。”
“嫂子,你可别管这样的闲事,我可听说了,她在雄州时妄想着爬主家的床,这才被当家主母赶了出来!”
“此话当真?”
“林家二娘亲口跟我家大丫说的,还能有假?林家人定然都知道。许氏自己没脸往外说,其余三个媳妇可不会帮她瞒着。”
“……”
角落里,林悠然暗自冷笑。
总有那么一类人,明明身为女子,却惯爱用这种桃色谣言贬低另一个女子,就好像把别人踩到淤泥里,她就能高人一等似的。
她起身,端起一盆脏水,隔着篱笆兜头浇了过去。
刚好,一滴不漏地浇在了说她坏话的那人身上。刚刚还嚼舌根的妇人,顿时成了落汤鸡。
北方的早春乍暖还寒,一阵小凉风吹过,冻得她牙齿直打颤:“这丫头,没看见站着人吗?”
“哦,原来有人啊?”林悠然抱着木盆,不慌不忙道,“婶子们可瞧见方才何人路过?我隐约听见有人满嘴喷粪,可恶至极。这水啊,原是给她洗嘴巴的。”
被泼的妇人面色不善道:“你是故意的?”
“是啊,”林悠然干脆地承认,“听着好像叫什么‘二娘’、‘大丫’的,想来是哪家没教养的小娘子。刚好屋里那么多婶子大娘,让她们出来评评理,看看谁家丫头舌头这么长!”
妇人一听,瞬间灭了气焰。
屋里那些人一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若是真让林悠然把她方才说的话传出去,不光林二娘,她自己女儿的名声也毁了!毕竟是未出嫁的小娘子,说出那等爬床、狐媚之类的腌臜话,哪家好儿郎还敢娶?
另一妇人连忙站出来打圆场:“林丫头消消气,方才我一直在,当真没瞧见哪家丫头路过,许是听错了也未可知。”
“哦,听错了呀?”林悠然声音温温柔柔,一副好脾气的模样,“我说呢,街坊四邻地住着,谁会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婶子说,是也不是?”
“是,是,林丫头说得对。”另一妇人打了个喷嚏,违心地附和。
明明知道林悠然在做戏,然而为了女儿的名声,她只得吃下这个哑巴亏,迎着冷风狼狈离开。
林悠然眉眼弯弯,端的是温良无害。
这一幕好巧不巧落在了骑马路过的郎君眼中。
鱼不考惊叹:“林家小娘子当真与众不同。”
赵惟谨勾唇:“确实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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