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氏活了五十年,所受的憋屈加起来都没有今日多。然而,即使气得心肝肺一起疼,还得死死忍着,不能发作。
林大郎年轻气盛,忍不了:“大姐姐,祖母此番过来全然是为了你的名声着想,你不仅不知感恩戴德,还如此目无尊长,枉你在官宦人家服侍几年,竟半点礼义规矩都没学到!”
林悠然轻笑一声,看傻子似的瞅了他一眼,没有搭话,转而夹了块五花肉送到嘴里,缓缓咀嚼。
嗯,白肉肥而不腻,瘦肉精而不柴,薄薄一片入口即化,唇齿间留有马齿苋的草木香,叫人吃了一片还想夹第二片。
林大郎满面通红,他从生下来就是林家最受重视的存在,入了县学后更是全村人都巴结他,哪里被这样轻视过?
一时间,酸儒的架子也不顾了,跺脚道:“既然大姐姐如此傲慢,那林家也不必再为你奔忙,祖母,我们走!”
林悠然毫不在意地挥挥筷子,说:“慢走不送。”
林大郎气得差点再次四脚朝天。
他的悲哀就在于,到现在还没认清形势,不是林悠然上赶着林家帮忙澄清流言,而是林家不得不恳求林悠然拿出证据,平息这场闹剧。
胡氏压下喉间的腥甜,好声好气地对林悠然道:“吖吖啊,你看咱们全家老少都过来给你低头认错来了,你是不是也该退上一步?”
林悠然嗤笑:“祖母可别这么说,一来,我没瞧见‘全家老少’都低头认错;二来,我一个小辈,也担不起这个。”
她笑了一下,犀利道:“除非,祖母是想给我扣个‘逼迫长辈,忤逆不孝’的罪名。”
胡氏小心思被戳破,暗自咬咬牙,开始耍不要脸:“你要实在气不过,祖母替二娘给你磕头,成不成?”
说着,就要跪下去。
林悠然稳如泰山,许氏却坐不住了,连忙扶住胡氏,转而劝道:“吖吖,快别跟你祖母撒娇了,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就趁此机会说出来,可好?”
林悠然知道许氏是怕她被扣个“不孝”的帽子,胡氏现在不说什么,将来找机会翻旧账。
看着许氏担忧的模样,林悠然不禁叹了口气,妥协道:“成,既然我阿娘开口了,咱们就来谈谈条件。证据我有,就看祖母想拿什么来换了。”
胡氏忙道:“让二娘那丫头当着全家的面给你敬茶赔罪,成不成?”
林悠然冷笑。都到这份上了,胡氏还在跟她耍心眼,绝口不提赵氏,只拿林二娘说事,还真是一碗陈年老绿茶!
她没恼,反而慢悠悠倒了一碗苦荞茶,道:“祖母也看到了,我家喝惯了苦荞茶,不缺二妹妹那一盏。祖母若诚心讲条件,不如说点实惠的。”
“难不成你还妄想着搬回大宅?”胡氏惊疑道。
“不,我现在想要后院那三组新屋,一砖一瓦都得是我的。”
胡氏一听,猛地拔高声音:“你好大的口气!也不怕住进去撑死你!”
林悠然把茶碗一放,厉声道:“那是我阿爹用命换来的!鸠占鹊巢的人都没撑死,我这个当女儿的岂会死?若我阿爹知道现在里面住的人一心想毁掉我的名声,纵使淌过刀山火海、地府奈河,都会替我讨回公道!”
她声音不高,却铿锵有力,一字一顿叩击着每个人的心。
胡氏遍体生寒,仿佛真的看见了林老大的鬼魂。
她不敢再继续纠缠下去,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这事远没有结束。
孙家那边一直施压,赵氏和林二娘被指指点点,甚至林大郎学中的同窗都写信问起,胡氏终于耐不住了。
她请了豆腐坊的近邻、柳福娘的母亲刘娘子从中说和,打算稍微给点蝇头小利,把林悠然忽悠过去。
刘娘子却是个通透人,表面应下她,实际满心偏向林悠然,还暗搓搓帮林悠然出主意。
林悠然放出话去:“祖母若不想让我们一家三口搬回大宅,便让我把那三组新屋拆了。”
总之一句话:“我阿爹用命换来的一砖一瓦,就算拆了也得是阿娘和我们姐妹的!”
拆自然是不能拆的,一旦这样做了,拆的就不是屋子,而是林家的脸面,这件事会成为十里八村的笑料,祖祖辈辈流传下去!
最终,胡氏实在没办法,只得变卖家当,东拼西凑,才勉强凑出足量的银钱,折合给林悠然。
这也正是林悠然真实的目的。
她才不会搬回林家大宅,更不会真的去扒砖头,说到底就是为了要钱。
姓林的一家老老实实待着,别打扰她们母女的生活还好,但凡他们主动招惹,她定然叫他们脱一层皮!
经此一事,不知道是林家大宅那边见识到了林悠然的厉害,还是那些心里有鬼的人害怕林老大跳出坟头报复,总之安生了一阵。
这是后话。
眼下,林悠然一手拿钱,一手把澄清流言的证据拿了出来。
是一份雄州官府出具的放归良籍的文书。上面一五一十地写明了当初林悠然被卖为奴的契约、这些年在李家的行事作风,还有她被放归良籍的原因,特别注明“舍身救主、巾帼英豪”。
林三娘的及笄礼上,村民们争相传阅,连连惊叹。
“原来是救主有功!”
“这还盖着官府大印呢,假不了!”
“看吧,林家大娘是正正经经放归良籍,那些乱传流言毁人名声的,真是丧了良心!”
这话一出,热闹的堂屋陡然一静。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想到,流言最初是从林家自己人口中传出来的。
村民们早就注意到了,赵氏和林二娘一直没露脸,听说是被关进了林家宗祠,三天三夜不能吃饭,还要为族中打扫半年猪圈!
为了缓解尴尬,有人问起:“吖吖当初是因何事救了主家?”
“出门上香,天黑路滑,不慎惊了马。”
林悠然故意没提辽国细作和坠入冰河的事,一来是顾及李娘子的名声,二来涉及到宋辽盟约,不能乱传。
好在,也没人追究,大伙很快又吃吃喝喝热闹起来。
这场及笄礼是胡氏特意为了澄清流言办的。
林三娘是四房孙氏的大女儿,原本还有半年才满十五岁,孙氏硬生生趁此机会办了,说白了是为了讨好孙氏。
今日,孙氏带着两个女儿从娘家回来了,孙婆子和六个儿媳妇也来了。胡氏放下身段百般讨好,都没让孙婆子露出个笑模样。
直到林悠然的出现。
林悠然给林三娘准备了一份及笄礼,一件从雄州带回来的绸缎衣裳,一碟软糯香甜的“女儿糕”。
女儿糕做起来费时费力还费钱。
林悠然特意托人去县里买了糯米粉、白糖并桂花干、蜂蜜等物,紫薯、南瓜这个时代没有,她便用北瓜、山药代替,再加上她自己试验出来的藕粉和茯苓霜,才做出这份改良版的“女儿糕”。
成品如同千层糕一般,一层叠一层,每层用的是不同的材料,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吃起来也是不同的口感。
北瓜香甜软糯,山药绵软清淡,糯米粉和藕粉则带来弹滑奇妙的体验,再夹上一层珍贵的茯苓霜,说是“贵族糕点”都不为过。
林悠然缓缓讲述——
“李娘子的生母是南边来的,在她家乡女儿中秋回门时家里就会做这种糕点,彰显娘家人对女儿的重视。”
“后来李娘子把这方子带去雄州,官家娘子们瞧着颜色鲜亮,口感又好,便常常用在及笄礼上,盼着小娘子们平安顺遂,一世无忧。”
实际上,原话是“觅得佳婿,子嗣绵延”,但林悠然觉得这并不是对女孩们最友好的祝福,所以暗搓搓改了。
林三娘被孙氏教养得极好,知书达理,文文静静,此时捧着这一碟粉嫩软糯的女儿糕,难得露出几分活泼。
“这是阿姐自己做的吗?这等精致模样,叫人怎么忍心吃!”她叫的是“阿姐”,而不是稍显生疏的“大姐姐”。
林悠然笑笑,做这份糕付出的心力都觉得值了。
她之所以特意准备礼物,其实相当于变相感谢孙家人。如果不是孙婆子太过给力,她和林家大宅的这场角力可不会如此轻松地大获全胜。
有趣的是,孙婆子竟也十分欣赏林悠然。
她把林悠然拉到身边,笑盈盈道:“好孩子,当年柳姐姐在时我就对她十分敬服。如今我瞧着,你不仅长得像她,这胆识魄力也是半点不差!”
她口中的“柳姐姐”就是原身的亲生祖母,柳氏。
林悠然温婉一笑:“姥姥过奖了,若祖母还在,想来会让我以姥姥您为榜样。”
这声“姥姥”是随着林三娘叫的,孙婆子一听就乐了,拉着林悠然的手连连夸赞。
孙家这边展露笑颜,今日宴席最大的危机就解除了,席上气氛顿时热络起来。就连胡氏都不得不感激林悠然。
突然,有人惊呼一声:“博陵郡公来了!”
林悠然扭头一看,只见赵惟谨穿着一身青色便装,如同寻常百姓一般,不带任何装饰。即便如此,他在人群中一站,依旧是鹤立鸡群。
乡民无不纳罕——林三娘的及笄礼,堂堂郡公为何大驾光临?难不成……是看上林三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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