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悠然被赵惟谨气走了。
赵惟谨目送她回到豆腐坊,继而吹响竹哨。片刻后,数名兵士闻声而来。
赵惟谨指了指溪边搬运砖瓦的村民,淡声道:“去帮忙。”
兵士们直到扛起瓦片还一脸懵,郡公不是晨起还说天大地大修桥最大,哪怕地龙翻身都不能耽搁吗?转眼的功夫,头等大事就变成了……搬瓦片?
赵惟谨挑眉,早些搬完,省得那个心软的小丫头再哭。
豆腐坊。
“轰隆”一声,铺着茅草的旧屋顶被掀翻,众人纷纷上前,废墟很快被清理干净,紧接着大梁运过来,众人齐心协力,肩扛,麻绳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三根大梁成功架到屋顶。
族中长辈面朝东方,扬声说着吉祥话——
“柱顶乾坤家业盛,梁担日月福源长。”
“福随宾客纷纷至,春伴朝阳款款来。”
“上梁大吉喽!”【注】
爆竹噼里啪啦燃起来,众人脸上一片喜气。
白胖的水饺出锅,林悠然手脚麻利地调制酸汤。
虾皮、香醋是灵魂,葱花、香菜做点缀,微微一点细盐用热汤冲开,盛到大陶碗里,再点上两滴香油就齐活了!
妇人们围在灶前,一碗接一碗地往外递。帮工们接到手里,也不讲究,三五个人凑在一起,往暖阳底下一蹲,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
饺子皮薄馅大,汤汁透亮酸爽,热热一碗吃下去,浑身的疲乏顿时无影无踪。
大伙一边吃一边夸林悠然好手艺。
“这饺子实在!”
“活了半辈子,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有滋味的饺子。”
“汤都得给它喝干!”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嚣。
林四郎一阵风似的跑进来,亮着嗓门嚷嚷道:“大姐姐,外面来了好多军爷,挎刀披甲,威武极了!”
林悠然心头一跳,第一反应是不好,自家在这时节修屋子,可别是犯了什么忌讳!
她连忙放下手头的活计迎出去,打眼一瞅,就见十几个高壮的兵士和村民们走在一起,抬瓦片,扛木料,有说有笑。
林悠然这才知道,人家是过来帮忙的!她自然感激不尽,连忙下了一锅饺子请他们吃。
依着军纪,兵士们是决计不肯吃的,然而那只装着胖嘟嘟、热腾腾水饺的碗就像长了小钩子,勾得他们眼睛都挪不开。
一个年少的新兵实在没忍住,小心翼翼尝了一个,然后所有人都留下来,情不自禁地吃了个肚儿圆。
吃完又有些忐忑,几个大头兵一路绷紧皮肉到赵惟谨跟前复命,做好了“军法处置”的准备。
没想到,赵惟谨异常宽容地表示:“既然贪嘴吃了人家的水饺,就罚你们去帮人家盖房子,盖不完不许回来。”
几人瞬间兴高采烈,还能再蹭一顿晚饭!
于是,兵士们又一窝蜂回了豆腐坊,帮着和泥浆、架椽子、铺瓦片。
有了他们帮忙,原定最快也要三天才能铺好的新屋顶短短一天就搞定了。
按理说,正事做完村民们就该走了,剩下的打扫屋子、丢弃杂物之类的琐碎活计交给主家自己慢慢收拾就好。
今日却不同,林悠然饺子做得实惠,屋顶修得快,反倒让大伙心里过意不去,于是抢着帮忙把院中的杂物丢出去,屋里屋外打扫干净,家具重新搬回屋内,一切都收拾妥当了才陆陆续续离开。
临近黄昏,热闹了一天的豆腐坊终于安静下来。
林悠然站在院中,抬头望着崭新的屋顶,心中满是成就感。
许氏湿了眼眶:“怀上二丫那年你阿爹就跟我说,等他打仗回来就盖三间青瓦房,让咱们娘仨住……你阿爹没做到的,吖吖做到了。”
林悠然拍拍她的肩,安慰道:“阿娘莫要太过伤感,阿爹在上面看着咱们呢!”
“是,你阿爹瞧见咱们过得好,也能放心了。”许氏擦掉眼泪,“走,咱们进屋瞅瞅。”
母女三人不约而同地跺了跺脚,拍打干净鞋上的灰尘,颇有仪式感地推开房门。
刹那间,仿佛眼前一亮。
明明只是修了屋顶,却像换了套新房般,屋子亮堂了,空间变大了,心情也跟着舒畅起来。
林二丫欢喜地扑到炕上,舍不得出去了。
只是,刚铺好的屋顶不能住人,须得晒上几日,将椽子和胶泥中的水汽蒸干,瓦片彻底稳当了才好。
兵士们水饺没白吃,大方地借出一顶军帐,还细心地帮她们在院子里支好。帐内空间很大,附带行军用的草席棉垫,足够容得下十几个人住。
若没有这顶军帐,母女三人就得到别人家借宿了。
许氏和林悠然商量:“今日军爷们能来帮忙,说到底是博陵郡公发了话,合该前去感谢一二。”
林悠然点头道:“阿娘想得周到,不如我做些吃食,劳烦阿娘往郡公府上走一趟。”
许氏顿时缩了缩肩膀,讷讷道:“那位郡公冷着一张脸,属实吓人,我若去了定然话都不敢说上一句。”
林悠然想到赵惟谨那人前人后两副面孔的模样,不由笑笑,说:“那人虽性子恶劣了些,却没什么坏心思。”
许氏好奇道:“吖吖缘何知道?”
林悠然坦诚道:“同他说过两回话。”
许氏顿时一脸庆幸,道:“既如此,吖吖便去送吧!”
林悠然无奈道:“阿娘,这不合适。”
许氏道:“没什么不合适的,等你过了二十岁生日我就请孙保正给咱们立个女户,户主就是你,往后出门走动的机会多着呢,无需避嫌。”
林悠然只得应了。
趁着天还没黑,她赶紧准备起来。
家里没有像样的礼物,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还算个新鲜物的甜菜糖稀。林悠然思索一番,打算做一道糯米糖心小圆子。
刚好,上次做女儿糕的糯米还剩下一些,林悠然和面、裹糖稀、搓圆子,整个过程又快又稳。
搓好的小圆子只有指甲盖大小,里面裹着少少一点糖稀,反倒更考验功力。
因着和面的时候加了果蔬汁,一一摆在竹篦上,五颜六色的,煞是可爱。
圆子出锅的时候,日头刚刚挨到山尖。
林悠然盛了一碗,用干净的麻布包了好几层,用来保温,然后才放到竹篮里,拎着去了银杏林大宅。
这还是她第一次过来。
原本密密麻麻、参差不齐的银杏林经过修整,稀疏了,也整齐了。一棵棵粗壮的银杏树笔直地竖立着,树冠仿佛直插云端。
林间小路铺上了白色的鹅卵石,映着夕阳,仿佛一条发光的飘带蜿蜒在密林之中,一直通向宅院大门。
门楼极高,台阶整整五层,中门左右还各有一个侧门,门前立着石狮子,还有两名卫兵值岗。
林悠然原想把东西放下,表明谢意就离开。
没想到卫兵通传之后,回来告诉林悠然:“将军请娘子到书房叙话。”
书房不是很重要的地方吗?
她一个外人也能随随便便去?
林悠然心内疑惑,想确认一下,然而还没开口卫兵就已经转身进门,甩下她一大截。
林悠然无奈,只得快步跟上。
五进的大宅院,皆是青砖黛瓦,地上铺的也是切割整齐的青石板,一看就很贵。
这样的院落布局不像保塞县当地的风格,反倒和汴京那边相仿,中庭开阔,四面有回廊,院落之间由垂花门相通。庭中没有奇花异草,反倒随处可见箭靶、兵器架。
林悠然随着卫兵一路往里走,径直进了赵惟谨的书房。
书房很大,布局却十分简单,最显眼的就是那个足足占了大半个屋子的沙盘。
长长的格扇窗半开着,夕阳的余晖从侧面照进来,在地上落下一道窄长的“余晖河”。
赵惟谨在余晖河那头,林悠然站在这头。
赵惟谨原本坐在书案后,林悠然进屋后他便站起来了。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无疑让林悠然自在很多。
毕竟是现代人,她还不太适应处处“低人一等”的感觉。
林悠然从竹篮中拿出汤盅,送到赵惟谨面前,诚恳致谢:“阿娘感念郡公仗义相助,特让我送来这碗汤品,聊表谢意。”
赵惟谨不紧不慢地解开包裹的布巾,丝毫没有急躁,也没抱怨林悠然多此一举,反而丢过来一个赞赏的眼神。
“倒是细致。”
林悠然心头一动,冷不丁记起一件往事。
当年她还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时,也曾精心做了早餐,像这样用干净的餐布层层抱起来,送给暗恋的男生。没想到,却换来男生一句:“裹这玩意儿做什么?麻烦!”
从那时起,她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优质的男生不一定要长得多帅,篮球打得多好,而是懂得欣赏并尊重女孩子。
此刻,林悠然望着夕阳下赵惟谨的身影,仿佛看到淡淡的光晕从他身上逸出来。
然而,下一刻就见他挑了挑眉,说:“不是酸汤水饺?”
语气颇为嫌弃。
林悠然嘴角一抽,客气道:“酸汤水饺今日煮完了,若郡公想吃,改天做了再给您送来。”
赵惟谨:“改天是哪天?”
林悠然:“……”
“明天可好?”赵惟谨主动要求。
既然他如此直白,林悠然也不打算跟他玩虚的,直截了当地说:“明日事忙,想来不大方便。”
赵惟谨清冷的目光懒懒地落在她脸上,说:“你会方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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