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是个阴天,林悠然出门的时候天还黑着。沿着清水溪一路走到河口码头,远远看到食肆中已经燃起了灯。
绘着小黄鸭图案的风灯挂在窗棂下,投下一小片暖黄的光晕。这抹亮光在薄雾笼罩的清晨如同一盏指路明灯,点在了林悠然心间。
在这个陌生的时空,她不再是单打独斗,有人为她燃起了一盏灯。
林悠然走近,看到赵惟谨站在窗下,肩头蒙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像是等了许久。
林悠然紧走两步,柔声问:“在等我?”
“并没有。只是早起路过此地,见门开着,以为招了贼,便过来瞧瞧。”赵惟谨脸不红心不跳地扯着谎。
林悠然一点都不意外,笑道:“现在看完了?”
“看完了。”赵惟谨垂眼瞧着她,视线并没有移开。
笼着薄雾的清晨,风也温温软软的,莫名透出别样的情愫。
“那我进去忙了。”林悠然声音不自觉放软。
赵惟谨微微颔首,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直到她进入灶间,他才转身离开,挺拔的身影没入薄雾中。
没有忘记带走那盏画着小黄鸭的风灯。
家里琉璃壳子的灯有,绘着美人图的也有,他近来却唯独乐意用这盏,还给自己找了个无法反驳的理由——
这世上,再没有第二只丑得如此别致的“小胖鸡”了。
灶间。
六名帮厨,谁都想早些过来干活,没想到竟不约而同都早来了。林悠然到的时候,晨间的准备工作已经被她们做好了。
面团放在温热的灶台上醒着;灶膛中燃着柴禾,红红的火光将一室小灶照得亮亮堂堂;锅中温着水,和面、洗菜都会用到;蔬菜鲜肉都已经洗净剁好,整整齐齐地摆在案板上……
林悠然看着这一切,心里暖融融的:“婶子们这般能干,倒用不着我做什么了。”
“咱们也就能做这些杂活了,最关键的掌勺还得是东家来!”相处了一天,大伙知道了林悠然的好性子,敢跟她开玩笑了。
林悠然束起袖子,笑道:“成,那我就露一手!”
正好今日阴天,湿漉漉的,适合做一锅热腾腾的胡辣汤暖暖身子。
都说一百个人有一百种胡辣汤的做法,林悠然也有自己习惯的方子。
木耳、香菇用温水泡发,没有豌豆用黄豆嘴儿代替,金针菇、黄瓜也没有,放些菠菜梗和南山上野生的菌子同样美味,胡萝卜、海带也可以放一些。
一应食材切丁的切丁,切丝的切丝,然后起油锅,加葱、姜、木耳、菌菇煸炒出香味,再加高汤炖煮,不忌荤腥的可以放上两勺鲜香的猪油。
汤底炖得差不多了,再加菠菜、胡萝卜丝、海带丝、面筋和鲜豆腐。其中最要紧的是面筋,面筋做好了,胡辣汤就成功了一半。
林悠然洗面筋的功夫还是穿越之后跟着许氏学的。许氏在豆腐坊消磨了小半辈子,手上功夫不比老师傅差。
最后的胡椒粉、香醋和芡汁是灵魂。胡椒粉够不够味儿,醋纯不纯,芡汁是浓是淡,都决定着这一锅胡辣汤能不能成。
胡辣汤分为素胡辣汤和肉胡辣汤,今日要配着鲜肉烧麦吃,林悠然做的是素汤。虽然没加肉丸、火腿等荤菜,但香醋和茱萸粉一洒,浓香的味道勾得人馋虫都出来了。
妇人们禁不住林悠然劝,一人盛了一碗,热腾腾喝下去,早起的寒凉瞬间驱散了。
林悠然也尝了半碗,总觉得和记忆中的味道不大一样。
她第一次喝胡辣汤是在河南开封。
那时她刚刚创业,去开封谈合作,舍不得买高铁票,就买了张普快的硬卧,颠簸着坐上一宿,住宿费都省了。
不巧的是,正赶上她生理期,下了火车疼得险些晕过去,强撑着去见客户,却被对方放了鸽子。
沮丧之下,误打误撞进了一间街角的胡辣汤小店,一碗浓香的汤慢慢喝完,所有的疲惫、委屈和疼痛都消失了。这碗胡辣汤给了她勇气,让她凭着死磕的精神拿下了那个客户。
从那时起,林悠然就爱上了开封这座城市,也爱上了胡辣汤。
喝完胡辣汤,紧接着又做起了烧麦。
妇人们又要躲出去,愣是被林悠然拉了回来。
“六七十个人吃饭,就算一人吃十个也要包上六七百个烧麦,婶子们忍心看我一个人忙么?”
大伙这才留了下来,跟她学习包烧麦。
到底是做惯了活计的,稍稍一学就能上手,最后的成品不比林悠然差。
林悠然还发现了一个惊喜——
一位姓崔的妇人面点手艺极好,擀出来的面皮个个薄透溜圆,大小都一样。速度还快,可以用一根擀面杖同时擀六个皮!
林悠然赞不绝口。
妇人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都是逼出来的。刚当媳妇那几年在婆母手下讨生活,一个人要做一大家子的饭,稍稍慢上一点就要挨骂……”
“诶,都是这么过来的。”
“往后就好了。”
妇人们笑着安慰她。
“是啊,往后就好了。”崔娘子看向林悠然,眼中满含感激。
“铛——”
“铛——”
“铛——”
铜铃敲响,开饭了。
赵惟谨看到面前的胡辣汤,神情有一瞬间的愣怔。
“祖母在时,常常做给我吃。”淡淡一句话,饱含着复杂的情绪。
他口中的“祖母”指的是孝章皇后,宋氏。
宋皇后生于显贵之家,生母是后汉永宁公主,自幼长于宫廷,见多识广。十六岁那年嫁给太.祖,成为他的第三位皇后。太.祖驾崩时,她曾支持秦王登基,因而被太宗记恨,日子过得并不好。
赵惟谨本是赵氏旁支,依照太.祖遗愿被孝章皇后收养,成为皇室中特殊的存在。他同孝章皇后在宫中相依为命,如普通人家的祖孙般过着冷清却温馨的日子。
当年,在东西二宫生活的过往是他此生最宁静、最温暖的记忆。尽管之后金戈铁马,军功日丰,财帛渐厚,日子却越过越无趣了。
数月前,澶渊之盟签订,赵惟谨功成身退,自请回乡,原本也是抱着过一天算一天的心态。
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遇见一个让他移不开眼的小丫头。而今日,她端上一碗对他来说意义非同一般的胡辣汤。
赵惟谨用木勺舀着,缓缓地喝下一口,明明鲜美可口,却说:“味道一般。”
林悠然也尝了一口,点头附和:“确实差点意思。”
当年在开封喝下人生第一碗胡辣汤时,林悠然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穿越。这时候的开封叫东京,是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没有之一。
“听说东京的胡辣汤更正宗。”林悠然说。
赵惟谨看着她,眼中意味不明:“你想去东京?”
林悠然微笑点头:“有机会的话。”
倘若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找一间街角小店,再喝一碗胡辣汤。
赵惟谨没再开口,而是一口一口将胡辣汤喝光,神情姿态无比认真。
苍茫的雾色中,两个人隔着一个小小的原木桌子,一个着绯色官服,一个穿素色布裙,不同的颜色,同样的风姿,和谐又引人注目。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
看似日复一日,平淡无奇,实际一个个变重的存钱罐,一天天增高的木桥,一日日显出模样的三河码头都无形中记录着人们为生活做出的努力。
林二丫的情况也越来越好。
早在两个月前她还是被村中孩童孤立、只敢躲在母亲身后的“小社恐”,如今几乎成了食肆“幼儿园”的孩子王。
所谓“幼儿园”,就是林悠然在树下铺上草席供孩子们玩耍的那一小片地方。
原本只有十来个帮工家的孩子,林悠然时不时炒些香豆子、蘸几支糖葫芦给他们吃。
渐渐的过来玩的孩童变多了,一张草席变成两张,两张又变成了四张,俨然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幼儿园”。
林二丫和另一个叫“小花”的小丫头自发地成了幼儿园的小先生。
小花性格柔和,做事细致,总能把弟弟妹妹们照顾得妥妥帖帖。
二丫话不多,也不大会照顾人,却是个“手工达人”。这丫头不知从哪里学了一套做木工的手艺,做出来的小车、小马、小鸭子被幼儿园的小家伙们奉为神物,就连林悠然都觉得有几分模样。
就这样,许氏在家里熬糖稀、磨豆腐,林悠然经营着河沿儿食肆,林二丫也有了自己的小天地,一切都步入了正轨。
就在这时,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了欣欣向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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