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只用了一个月不到,凡妮莎的喉咙便不再痒意不止,偶尔咳嗽也不再有那种几乎要把心脏和肺部咳出来的担忧,她的脸色也逐渐红润起来——十六岁的姑娘本就处于活力四射的年纪,而凡妮莎更是其中之盛。
她的病情好转得很快,用夏洛蒂的话来说就是——“可怜的小羊羔终于被上帝注视到,奇迹般地康复了。”
某天晚上,凡妮莎闲来无事,拿着笔,在纸张上画了串符号,鬼画符一般。
她扔掉笔,直接仰躺在椅子上,垂头丧气的。
阁楼的小窗大开着,风从那里钻了进来,书卓上的纸张顺势哗啦啦作响。纸张上最新画成的符号,是一串含有c、h、o字母的化学式。
它叫做链霉素。在一百多年后,这东西将会被研发出来,成为救治肺病的药物。从此,肺痨不再是无解之症。
听起来很是了不起。
可凡妮莎虽不懂医学,她却恰巧前世在杂书上看到过,又恰巧知道,链霉素并非是治疗肺痨的一线药物,它对患者的体质要求过高。后世不少人表示,在使用了链霉素后产生了一定副作用,诸如耳聋之类的。
这东西,几乎没什么实用性。
这话像大放厥词,可凡妮莎想着,才不是呢。她哪来的倚仗来挑剔药物好不好用?
现在——维多利亚时代、十九世纪中期、比原来足足早了一百多年的时间,如何让链霉素超前诞生?
凡妮莎没钱,没实验室,没本事,她只会画压根不一定对的化学符号。毕竟,谁能指望一眼望过去的东西在多年后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这才是她说没实用性的真正理由。
扣扣扣,有人在敲门。
凡妮莎请她进来,“请进,我还没有睡。”
嘎吱一声响,夏洛蒂推开了门。甫一进门,她便看到埋头伏案的凡妮莎,夏洛蒂心疼道,“这会儿还忙什么功课和学业呀?就算是看书,也要白天精力旺盛的时候看,何况你大病初愈,少受点累也好。”
夏洛蒂走近几步,发现纸张上的鬼画符,轻轻戳了戳凡妮莎的脑袋,“好呀你,居然是在瞎涂乱画——瞧瞧你,脸上还沾有墨水。”
被误认是随便涂鸦,凡妮莎并没有辩解——譬如说什么“这药可是肺痨的救命药呀”、“而你妹妹艾米莉和弟弟小帕特里克将来都会因为肺痨和感染死去”、“有了抗生素大家都能活得长长久久了”……
夏洛蒂恐怕也不会信。
这些辩解毕竟只有同样来自一百年后的未来人才会相信。
凡妮莎听夏洛蒂的话,乖乖地回到了床上,任由夏洛蒂把那些纸团当成废纸一样扫到一旁。
当然,夏洛蒂要是真知道了那符号的价值,恐怕会忍不住又对凡妮莎刮目相看,甚至直呼“上帝的恩赐未免过于丰厚。”
但凡妮莎却觉得它的确是废纸。受限于时代做不出来的设想在这会儿不过是鸡肋。
夏洛蒂在狭小的阁楼里忙东忙西,她给壁炉里添了几根柴火,点燃了壁炉,阁楼里暖和起来了,风吹得火苗左右摇曳。
一切做好后,夏洛蒂回到床前,提醒道,“从生病那会开始你也大半个月没洗澡了。来擦个身子?刚好去去病气。艾米莉她们正在楼下烧水,一会儿我让小帕特里克给你提上来。”
凡妮莎想要推辞,“这也太麻烦你们了。”
正如夏洛蒂所说,这时候的洗浴相当麻烦。维多利亚人秉持着朴素而原始的观念,他们认为洗浴亵渎了上帝。即使最勤快的人也不过十天半个月洗一次,最糟糕的是,他们的洗浴方式也十分原始。
在卧室烧着的壁炉前放一个大盆子,托人在楼下烧水,烧开后再噔噔噔踩着楼梯送上来,倒在澡盆子里,这时候维多利亚人才开始享受舒适的洗浴——尽管水的温度有待考究。
如此循环几次,终于擦干净身体。
凡妮莎觉得这洗浴不太行。
可又念及夏洛蒂提到的时间。凡妮莎病了多久,就有多久没洗澡,粗略估计,整整一个半月,山顶洞人怕是也不过如此了。毕竟据说那时候自然降雨相当频繁。
于是,她极不好意思地应下了,并感激道,“夏洛蒂,下次我会帮你们烧水的。”
夏洛蒂并没有推辞,笑着点点头,应下了,“我先走了。我还有些针线活没忙完。”
当真如夏洛蒂所说,不过半个钟。
小帕特里克便上来了,他是个相当英俊的少年,瞧上去不过十七八,身材高大,但肌肉并不健壮。
重生以来,这是凡妮莎第一次见到小帕特里克。她忙翻了翻原主破碎的记忆,紧急拼凑成块。
小帕特里克是原主的兄长,只比她大了一岁,性格相当一言难尽,两个人一向不大对付。
今天他提着水桶上来,瞧上去并不怎么高兴,脸色摆得很臭,活像凡妮莎欠了他几百英镑。
小帕特里克开口道,“凡妮莎,看在你生病的分上,这次免费送你,下次再有这种事,我可要收费了。给你打个内部优惠折,一次两先令。”
现在这行情,一个熟练工人每周能拿十几个先令。也就是平均每天两三先令,而这已经是这时代的中等收入了。
凡妮莎一口清水差点喷出来,“你怎么不抢钱?”
“很贵吗?”小帕特里克反问,还列举他身边的一个例子证实他的结论,“亨利——你知道吧,就是那个生意失败欠了一屁股债不得不去南方躲债的亨利,他现在又发达了。还写信和我说,南方的好心有钱人可真多——他刚到诺桑,没有生活费,便去给人当马车男孩,只用牵着马车、带着主人在小镇游上一圈,就得到了足足三个先令的报酬。”
“比较起来,我也要跑上跑下好几次,而水桶并不会像马车一样会跑,我收两个先令别人真是大赚了呀!”
……
小帕特里克下来说什么,凡妮莎自动屏蔽了。她只觉得这好心的傻白甜剧情相当熟悉,凡妮莎不禁脱口而出,“好心的宾格利先生?”
“什么宾格利……是宾斯,等等,就叫宾格利先生。”小帕特里克狐疑道,“你怎么知道?”
凡妮莎没想到还真叫宾格利,她只是随便一蒙罢了。难道天底下所有的好心人都叫宾格利吗?
小帕特里克把水倒在木盆里,故作惊叹,“凡妮莎,这水温真是暖和极了,我光站在木桶旁边都感觉自己要融化了。艾米莉把水一烧好,我可是马不停蹄就赶了上来,电闪雷鸣穿过千军万马也快不过我啊——凡妮莎,你给个说法啊。”
凡妮莎被他的絮絮叨叨烦得要死,敷衍道,“嗯嗯,等我身价百万,我会报答你的。到时候别说几先令了,你想要女王的明珠我都能给你买下来。但是现在,你还是快走吧——我身价百万之前先得洗个澡。”
凡妮莎本以为小帕特里克会嘲笑一下她的大放厥词——虽然是敷衍,但小帕特里克并没有这样做,好像凡妮莎话中的百万英镑就像几个便士似的,“行,我先走了。至于报酬,我也不要多,到时候你带我去伦敦画展就行。”
要是有旁人在这里,一定会被这两个家伙笑死。
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回啊!
人做梦没什么,但表现得这么理所当然、顺其自然,板上钉钉就太好笑了。
凡妮莎脱下衣服,滑进了木桶,小帕特里克虽然满口胡言,但有一点他却没说错。
水温相当暖和,凡妮莎真的感觉她整个人都要因此融化。自穿越以来的愧疚、烦躁与担忧混杂而成的心情,仿佛也跟着氤氲的水汽一样飘散在空气中。
除了焦虑。
都说人最恐惧的其实是未知。
以往凡妮莎也赞同,如今却觉得并非如此。她知道维多利亚的历史,不说了如指掌,却也比当下大多数人都活得更加明白。她知道这时候有哪些药物是有毒的,她知道导致疾病的原因,她知道勃兰特姐妹的未来,方才和她斗嘴的帕特里克会感染病毒死去,同年,艾米莉感染肺痨死去,再过几年,夏洛蒂死于妊娠后的并发感染。
她知道很多,可她依旧很恐惧。
她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就好像链霉素一样,有些东西是无法超越时代背景而产生的——爱因斯坦活在农业时代也提不出相对论。
她所在的国度有句话叫作,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可凡妮莎如今别说帮别人了,她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她是个女性。女性在维多利亚几乎是低人一等的存在。没钱没地位的女性更是惨上加惨。
她有两条路可走。
一是婚姻之路。
勃朗特先生是个牧师,不算太糟糕的出身,他一年能有200英镑的年薪。
可他们家的孩子太多了、生病也频繁,就医花销相当昂贵。牧师先生本人一年要给足足几百场葬礼去布道,类似的花销也不少。
这就决定了勃朗特家的女儿们不可能通过婚姻之路保证一世安康。凡妮莎不是简奥斯丁,却也知道一条世间真理。
有钱的单身汉当然更想找嫁妆丰厚的貌美姑娘们。
何况,凡妮莎本人也不是很想嫁给素不相的陌生人,人品、学问,一概不知。
二是职业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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