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
赵渊垂眸捻了捻手心的东西, 感到有些熟悉,仿佛是玉栖母亲留下来的遗物,他之前只见过一两次。
他道, “怎么忽然想起把这个给我?”
玉栖翻过身来,柔和的月光光晕映在她眉骨上, 显得人也沾了几分旖旎之意。她低低说,“随便给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陛下若是不要, 便还给我吧。”
赵渊合上了手心, 躲开她欲抢夺的手, “送出去的东西, 焉有再要回去的道理。这是你第一次送我东西, 我一定贴身带着。”
玉栖吐舌,没跟他解释这几颗铁红豆的深意,怕他会沾沾自喜。
临行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就这么平静如水地过了, 玉栖没说什么珍重的话, 怕弄得好像生离死别似的。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出征,过不了两日他就会回来。
然而, 也不知是不是她错估了战事的形势, 赵渊一连去了好几日都没有音信。她身居后宫,许多前线的消息也打听不到。周公公等人是内侍,三缄其口,也不敢妄议战事。
虽然当初答应了赵渊会好好等着他, 可真一等起来,才知道这等待的过程是多么的难熬。
……就像是孤身一人航行在满是迷雾的大海上, 永远望不到边。
前方战事如何, 赵渊又怎么样了, 一概都没有答案。
第八日头上,玉栖正在御湖边散步,忽听不远处一阵喧闹之声。
过去一瞧,原是小王爷苏酌辰要见陛下。周福吉苦拦不住,玉栖连忙上前,微笑道,“小王爷,陛下早已不在宫中了,你竟不知吗?”
苏酌辰愣了一愣,随即眉头拧在一起,“是你。”
环顾了一下四周,略有诧异地问,“七姑娘,你现在住在宫里吗?”
玉栖点了点头,将小王爷拉到了一边。
两人本是旧相识,从前有些嫌隙,一直也没解开。此刻见面,还是有些膈应。
苏酌辰压低了嗓子道,“你说陛下不在宫里,可是真的吗?”
玉栖耸肩,“有目共睹。”
他狠狠一拍腿,懊恼道,“我爹骗了我!我原本以为陛下要御驾亲征,可是出征之时,却并没看见陛下……我爹为了不让我跟去战场,骗我说陛下留在宫里了,唉!”
说着就要离宫,“我要去寻他们!”
玉栖急声道,“小王爷,你回来!你爹既没让你跟去,想必有他自己的理由,你就不要添乱了。”
苏酌辰焦躁道,“你懂些什么,前线吃紧,我爹带领的大军败退连连,已让蛮族逼近了三十多里了。他们带人本来就少,一旦被逼退入澂越交界的峡谷中,就腹背受敌了,只有被人乱箭射死的份!”
玉栖闻此暗暗心惊,“陛下也在其中?”
苏酌辰道,“陛下若不在皇宫,就必然在军中。”
一道雪亮的光忽然在心中滑过,玉栖想起那日赵渊说他会随军出征,但却不会以皇帝的名义,而是微服随行。她问苏酌辰,“那你现在要到哪儿去?”
苏酌辰道,“越国边疆。我要去前线找陛下和我爹。”
“越国边疆有数千里,光凭你一人,如何能知道大军现在移动到何处?”
苏酌辰闻言挠挠脑袋,咬牙说,“一寸寸地找,总能找到。”
玉栖摇摇头,“这样不行。”
苏酌辰怒道,“那你说该怎么?”
玉栖沉吟了片刻,其实她心中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她和小王爷都知道事情的部分真相,必须拼凑在一起才行。
“我和你一块去。我不知道大军在哪,但我应该可以找到陛下。前提是你带我出宫,并且一路护送我。”
苏酌辰的武艺她是不担心的。有苏酌辰在,她不用担心出宫会遇到什么危险。
“谱儿还挺大。”
这要在平时,苏酌辰是万万不愿跟这个扇过他耳光的女人共事的,但此刻情形特殊,若没有玉栖的帮助,恐怕难以找到陛下,更找不到苏老将军。
苏酌辰权衡了半晌,终是狠了狠心,答应了。
当下玉栖换了身男装,简单带了一些物品,和苏酌辰一道出宫去。女王听闻了此事,本来也该随行,但奈何她脚上还有伤,难以远行跋涉,只好留在了宫中。
苏酌辰问女主会不会骑马,并分给玉栖一匹千里马。玉栖于马术一道本来不精,但在越国做官时,也颇骑了几次,不至于被马摔下来。
苏酌辰嗤笑道,“你若是不会骑马可别硬撑着,真把你摔出个好歹来,陛下非得砍了小王的脑袋不可。”
玉栖斥道,“胡言乱语,我怎么不会骑马了。”
两人披星戴月,日夜跋涉,越过了山山水水。玉栖的心情也随着山水的起伏波动,她猜想着前路的无数种可能……赵渊他们是战败了,还是受伤了,还是说故意诱敌深入,另有妙计?
一路奔来,在澂朝国土内还好,一到了越国,就看见三五成群的蛮族兵在驱赶奴隶,那些奴隶不是别人,正是越国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
初时苏酌辰还动手解救,到后来,被俘虏的越国百姓实在多如牛毛,蛮族兵士也多得数不胜数,苏酌辰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狠一狠心,避开他们,径自去寻找陛下和苏老将军。
越国地形奇峻,南面靠着一片汪洋大海,最北面则是无尽的荒漠,蛮族便是越过荒漠,趁虚而入,占领越国皇宫的。这边冷暖不定,有可能前一刻还晴空万里,下一刻便大雨如注。
苏酌辰抱怨道,“小王生平来过两次越国,第一次是和陛下前来为了捞你,第二次是和你前来捞陛下。你们夫妇二人,总是不让人省心。”
玉栖哼了一声,“这话你怎么不当着赵渊的面说?”
苏酌辰嘴硬道,“便是当着陛下,小王爷也说得……倒是你,直呼陛下大名,敢不敢当着陛下的面说?”
玉栖道,“说得。你若敢说,我便也敢说。”
苏酌辰责怪道,“恃宠生骄,陛下怎地选了你做皇后!”
两人正自缠夹不清间,一只红嘴巴的信鸽忽然扑棱着翅膀飞过来,苏酌辰打开鸽子腿上的密报,神色忽然犹如被冰冻了一般,凝固下来,“坏了。”
玉栖心里也跟着咯噔一声。
“怎么了?”
苏酌辰将纸条递给玉栖,让她自己看。
原是苏老将军不敌蛮族的三万大将,如苏酌辰之前所担心的那样,被逼退到了边疆处的峡谷之中。那峡谷呈一字形,左右皆是光秃秃的万丈山脊,后面接着广阔无垠的沙漠。
蛮族大军乘胜追击,现在苏老将军已是被围困的状态。
苏酌辰急得捶足顿胸,怒叹道,“陛下!陛下……他怎么就不让我爹多带些人马呢?那些蛮族不是等闲之辈,这一遭真是轻敌了!罢了,我现在回京,请求鲍大人他们的支援……”
玉栖将纸条撕碎,然后扔到了荒漠中。
她拦住苏酌辰,“你别慌张,回京有什么用,你没有兵权,就算回京也无济于事。况且……”
她皱了皱眉,望向荒漠中艳丽又悲壮的晚霞,缓缓说道,“我相信他不打无把握之仗。他一定会赢的。”
苏酌辰嗤一声。他虽然嘴上不服软,却知道自己手里确实没有兵权,即便回京也调不来精兵。只好按照玉栖的办法,纵马绕过整个峡谷,从峡谷的后面袭过去,希望可以遇上苏老将军的大军。
这样的路线按理来说,是完全避开蛮族大军的眼线的。偏偏遇上了两个蛮族的零散士兵,正在穷追不舍一锦袍公子,嘴里污言秽语地骂些谁也听不懂的言语。
那锦袍公子身形甚是瘦,已受了重伤,却还被一箭射中了左肩,伤口汩汩流血不停。
苏酌辰和玉栖对视一眼,玉栖默默下马救起那公子,苏酌辰则抽出腰间弯刀,一刀一个,将那两恶徒结果了。
玉栖扶起那锦袍公子,见他气若悬丝,体温已经发凉,便知已救不得了。她心有不忍,仍问苏酌辰,“有金疮药吗?”
苏酌辰点了下头,飞快地从袖中掏出一瓷瓶。
“快,给他敷上。”
他又从身上扯下一块布来,擦了擦那锦袍男子脸上的油泥和鲜血……虽然看身形不像,但他真怕这张脸是陛下或者老爹的!
“啊,”
苏酌辰和玉栖同时惊叫出来,“怎么是你?”
那张脸很瘦,又很黑,却是越国王子施昭云。
施昭云受了致命伤,此时神志已有些迷离。他强撑着精神睁开眼睛,见是玉栖,已有些涣散的瞳孔中顿时燃起浓烈的光彩,喉咙里断断续续地发出些呃呃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是“阿栖——”。
玉栖手指颤巍巍地掀开他脖子上的衣襟,这才发现他脖子上还有一道猩红的致命伤。
人断断是活不了的了。
苏酌辰露出复杂的神色。因为施昭云叛国,才引起了蛮族这场祸事。本来苏酌辰对施昭云深恶痛绝,此时见其将死,那些重话也说不出口了,只是皱皱眉,背过身去。
玉栖轻声道,“施昭云,你想说什么?”
可惜施昭云没能说出更多的音节来,呃呃了半天,好像都在说阿栖两个字。他眼中的光彩一直盯向玉栖,像是回光返照一般,手艰难地扬起来,似乎想要抚一抚玉栖的头发。
“阿栖……”
气息已是极弱极弱。
玉栖始终对他之前的所作所为难以释怀,她在原地发愣,并没有低下来给他摸的意思。
半晌,许是知道玉栖不会原谅他了,施昭云苦笑一声,又咳出许多鲜血来,溅得玉栖一身。
他将手心一纯金之物抖着交到了玉栖的手上,玉栖低头一看,正是越国的兵符。
很明显,施昭云遭此杀身之祸,就是因为手里这个东西。
玉栖攥着兵符,“你是要我把它交给女王吗?”
施昭云艰难地点了下头。
玉栖道,“好。”隔了片刻,终究还是不落忍,道,“……你还能撑得住吗?我和小王爷带你骑马,去找大夫救命。”
他痛苦地闷哼了下,显然已经坚持不住了。
“阿……栖……”
玉栖垂了垂眼眸,将耳朵凑了过去。
施昭云眼角流出泪来,混合着血。他咳嗽着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的气力,哆哆嗦嗦地说,“你……能不能……告,告诉皇姐,我……我把,兵符拿回来了……原谅我?”
玉栖一字字听了。
她看向他,点了点头。
施昭云笑了。
“阿……栖……”
他吐出来一口血,又最后叫了她一声。
玉栖垂着眼皮,终究,还是没有握他的手。
天暗了。
施昭云眼中的光彩黯淡了,闭上了眼睛。他的耳朵听不见了,眼睛也看不见了。
可过往的一切,如刻在他的灵魂中。
他的嘴角喃喃还在动,却没人再能听得清他说什么了。
……
“要不,咱俩干脆走?还约在寒山寺,就咱们两个人,没有人会知道的。”
“昭云,你叫爹爹妈妈来提亲吧。”
“只要聘礼给得合适,他们会改变主意的。我不欲嫁给什么小侯爷,咱们说好要在一块的。”
“昭云,我们……”
……
如果能重来,你当初第一次要跟我私奔的时候,我一定一定,不会拒绝你。
这样你就不会遇上他。
阿栖。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