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清离跑到城门前时,就见自己的一众禁军挺直着背在城门边站着,表情紧绷,吓得嘴巴都抿紧了。


    宁烬大将军定定站在那儿,一身黑色玄甲,背对着尉迟清离,仰头看着城门上一排整整齐齐的脑袋。


    秋阳高照,可城门高大,宁烬整个人站在阴影里,双拳握紧一言不发,脚边就是明暗交接处。


    光背影就相当骇人了。


    谁都知道三皇子宁烬为人阴郁,脾气狠厉,不好惹的。


    尉迟清离远远看他都心里发怵,不禁战术后仰,心道三皇子果真是三皇子,风里来雨里去这么多年都没见圆滑一丝。


    尉迟清离不动声色目不斜视地歪了歪头,小声问:“他来多久了?”


    禁军答:“一炷香之前……他一站门口要开门,我就找您来了。”


    尉迟清离觉得难搞,如临大敌,不禁苦声笑了起来。


    尉迟子秋问:“大哥,这怎么办?”


    “能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尉迟清离用力拍了拍她脑袋,回身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哈哈笑着拍着手走上前:“哎呀,宁将军,真是好久不见啊!辛苦您这一路风雪回来了啊,回来可有住的地方?回皇宫么?皇帝陛下应当是很想您的!我不瞒您,这段时间京中实在发生太多事了,陛下实在是不容易……不过您也不用担心陛下,事情都解决了!多亏皇帝陛下决断英明啊!您回京来……”


    宁烬缓缓地把头侧了过来。


    宁烬面容还年轻,五官标致很是清秀,但奈何他戎马半生,脸上已尽是被风雪打磨出来的棱角,凌厉至极,清秀是一点儿都没留,眼神也如狼似的狠戾。


    让他一看,尉迟清离感觉自己大限已至:“……”


    尉迟清离的话连带着他的笑都一并僵了一下。他稳了稳神色,再次开口:“您回京来,真是辛苦了,但是这儿什么事儿都已解决了,您也不必费……”


    “解决了?”


    他一指城门上那排人头,手都发抖:“就这样解决的?”


    尉迟清离状作无可奈何:“圣命难违,皇帝陛下虽然年方十七,行事或许冲动了些,但好歹是做的第一个决……”


    “宁和干的!?!!”


    尉迟清离继续他的官话:“皇帝陛下也是……”


    “就是宁和干的吗!?!”


    “皇帝陛下他……”


    宁烬破口大骂一声,尉迟清离还真是头一次听这么难听的话从一个皇子嘴里冒出来。


    他骂着回身找马,不和尉迟多掰扯,上马就一夹马肚,带着四五个边境军扬起尘沙飞快跑远,很快就没了身影。


    尉迟子秋挥了挥手,把眼前飞起的尘沙挥走,咳嗽着道:“大哥,你说话真的欠揍。”


    “唉,什么话,”尉迟清离笑道,“这都是跟我沈兄学的。”


    *


    皇宫广大,四周朱墙墨瓦,秋风裹着凉意安静而过——理应是如此的。


    现在却闹腾了。


    脚步声噼里啪啦响作一团,许多人在廊上疾步走着。


    为首那人脚步沉重疾如西风,后头那些似乎都是在追着他的。


    “三殿下!”太傅大叫,“三殿下,你这是做什么!怎么能穿盔戴甲持刀拿剑进皇宫呢,您要守规矩的呀!先帝的在天之灵可看着您呢!!三殿下!!!”


    “三殿下您怎么了这是!!”


    “三殿下冷静啊!”


    “三殿下!!!”


    一声一声的三殿下都没能止住宁烬的脚步,他身上的玄甲跟着他的动作来回哐啷哐啷直响。


    宫里的妃子们听到动静,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好奇地出屋走过去偷偷看。


    就见三皇子宁烬殿下一身黑甲,提刀拿剑,一言不发地往里走,根本不理这些拦着他的太傅,直直地就往宁和在的慎清宫去,满脸黑云过城似的黑压压。


    太傅们几乎是在惨叫了:“三殿下!!!”


    “三殿下!你要三思啊,不可冲动行事!!!”


    渡心殿中,香炉香溢四散,从其中升起的烟气虚无缥缈。


    宦官李公公出了殿来,站在门槛后面,抻长脖子探出身子,往外偷偷瞅了眼。


    渡心殿离慎清宫太远,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宁烬回来了?”


    屋子里有人悠悠问了句。


    李公公两肩一震,忙回过身,低着身子跑回屋里,弯身拱手:“回摄政王,是。”


    说话的正是摄政王厉灼川。


    厉灼川脸颊瘦削,有了半脑袋的花白发,一双瑞凤眼慢吞吞一抬,懒散裹着狠厉。


    他年纪大了,虽有皱纹横生,但也十分俊朗,再加上根本不蓄胡须,自然能从其眉眼之中瞥见他从前是如何一个丰神俊朗的凛冽青年。


    厉灼川刚刚正伏案写着些什么。


    他停了笔,侧耳听了会儿外头太傅们欲哭无泪的喊叫声,从喉咙里挤了声笑出来,又接着动笔写起了他自己的东西。


    他不让起,李公公也不敢起,就那么弯着身子,声音低低地问:“陛下,不去瞧瞧么?”


    “瞧什么,姓宁的和姓宁的理论,这不是他们宁家的事儿么,我可是外姓。”厉灼川慢慢悠悠道,“先让他理论去吧——真希望只是理论。”


    照宁烬的脾气,不把宁和往死里揍是不可能的了。


    李公公神色微妙,把身子压得更低了些:“嗻。”


    慎清宫。


    宫女们见到来势汹汹的宁烬,纷纷后退,低头行礼。


    宁烬大步走到门前,一把推开门:“宁和!!!!”


    皇帝宁和正在宫里看折子。


    他早听到外头吵闹的动静了,一抬眼皮,几乎是白了宁烬一眼。


    他笑了,不怀好意:“哟,皇兄,哪门子大风终于把你吹回来了?”


    宁烬怒气冲冲,跨过门槛,进去扯住他的衣领,一下子把他拎得站了起来:“你是不是疯了,我问你是不是疯了!?洲家是不是你下令杀的!?!”


    “是朕啊。”


    宁和丝毫不慌,道:“里通外敌,自当该杀,不是么?”


    “什么里通外敌,洲家里通外敌!?你信吗!?!”


    宁和道:“皇兄不信吗?那可都铁证如山了。怎么,你总不至于因为洲家儿子跟你关系好,就明目张胆地偏袒他家吧?这样不好啊皇兄,你……”


    “我偏袒什么!!你都不会自己想想吗!!谁会在往来报信的书信里盖公章,这不摆明着是栽赃陷害吗!?”


    宁和不以为然:“那洲家老的知道不用,但那小的就不一定了吧?为了耀武扬威盖上自家的公章,不是很像他干得出的事儿么?”宁和哈哈笑道,“况且,正好他还有个挚友是我大苍的统帅,还正好是边境军的统帅……皇兄,你不觉得他实在是很正好吗?”


    宁烬大骂:“你别在这儿扯这些,他从来没跟我探过军内的事!你若不信,大可以现在就派人去搜我跟他互通的信件!!送到我那儿去的书信上说的还是洲家在几日前被拘,可禁军说的是他家早被砍了头!定是有人拦着我不让我回来!!这人到底是谁,秦云轩又为什么好端端的突然起奏说蛮夷和叛国贼的事,你们京中这些老不死的什么时候关心过蛮夷!?”


    “你们明明一个个都只会顾自己权利!!还有那国师,那元惊骅,沈难清!哪个不是疑点重重!?事情都没查明白你就杀了他,叛国贼还留在朝里你却当看不见!?”


    宁和道:“你怎么如此确定那洲家不正是叛国贼?皇兄,叛国贼卖的可是你塞北的地,杀的是你边境的兵。你这么为他开脱,那死在塞北的人知道么?若听着了你这话,他们不得在黄泉路上阴曹地府里哭成一片?皇兄啊皇兄,我们朝上这么多人得出来的结论,怎么会有假呢?你让塞北的雪冻傻了吗?”


    “正因为那叛国贼卖的是我大苍的地死的是我大苍的兵,所以我才在这儿说你疯了!”宁烬道,“洲家不是叛国贼!你们朝上若真的干干净净想找到叛国贼,又怎么会有人拦着消息让我别回京来!!”


    “谁知道呢。”宁和歪了歪头,“你说为什么呢?难道不是因为你只是个侯爷,没必要吗?”


    宁烬眸色一凛。


    宁和冷笑一声,被人抓着领子也依然傲慢地扬了扬头,低眸看着他,慢吞吞道:“好罢,那退一万步讲,就当他是清白的……皇兄,你可记得你叫什么?”


    宁烬莫名其妙:“啊?”


    “你姓宁,我也姓宁,我们是皇族的血脉,而我,是大苍的皇帝。”


    “朕是皇帝,朕想要谁死,他就得死啊。”


    “朕管他是不是清白的呢。”


    宁和笑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了,声音低得沙哑:“朕是皇帝,他不过是个官臣。朕要收拢人心,而这是个好机会。时不待人,我怎么能松手呢。”


    “至于叛国贼,等日后再查便是,眼下时不待人啊,我得和厉灼川作对,这可是大好的时机。”宁和说,“有什么的,你替他生气什么,他洲家一向为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也算死得其所了吗。”


    “把他们挂在城头上,那是对他家至高的荣誉的。”


    “他们是开心至极的,你不觉得吗?我昨晚做梦都梦到洲剑英跪谢我,一句一句的谢主隆恩呢。”


    宁烬脑子里轰隆炸了一片。


    他咬紧唇,用力得唇边破了皮冒了血,握成拳的手颤抖,呼吸都气得发粗。


    太傅们立在门口,不敢吱声。


    眼见着空气变得焦灼,几乎难以呼吸,一名太傅也眼瞅着宁烬表情越来越恐怖,觉得事情不好,开口欲道:“三……”


    刚出个音儿,三皇子宁烬突然扬手,握拳,一拳狠狠揍在皇帝的面门上。


    太傅们惊叫:“三殿下!!!”


    “三殿下别打了!三殿下!!快停手呀!!”


    “还愣着干什么!拉架啊!!”


    “皇帝陛下!!皇帝陛下的龙颜啊!!!”


    “造孽啊三殿下!快停手吧!!!”


    “叫摄政王!快叫摄政王来!!!”


    尉迟清离走进宫城,在离慎清宫有一段路的万青园站定。


    他远远看着慎清宫里的乱七八糟,吹了声口哨,心情相当愉悦。


    果然姓宁的还得姓宁的来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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