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栈后,燕月生将自己关在屋里,继续推演棋局。越往后棋谱越复杂,可能性越多,需要演算的时间也越长。已经和颜广闻约好了三日,燕月生还不想自打脸。
另一边,颜广闻亲自登门拜访,求葛洪传授炼丹之法。
和世人所以为的不同,葛洪早不是什么“修成半个地仙”,他是一位完完整整的地仙,只不过成仙时间不长,修为算不得十分深厚罢了。他早年炼丹时,偶然成功炼成一颗不死药。和只能延续十年寿数的金丹不同,不死药食其一颗,便可飞升天界。若是不想进入天界受到天规拘束,取其半食之,便能成为一名逍遥散仙。
葛洪选择了第二种,将另外半颗不死药收了起来。他担心被尘俗之人烦扰求药,自此隐居在丹阳郡,不问世事。然而他炼丹之名已经散播出去,每年前往丹阳郡寻找抱朴子下落的人络绎不绝,搅得他头疼。
而他能被宋阙请出山,也并不是因为宋阙的真诚打动了他。天界白帝之子明渊找到葛洪,托他帮忙做一件事。
颜令仪自以为除夕夜所做之事天衣无缝,没有放在心上,回府后自去睡了,第二日便起得迟了些。待她洗漱完毕去给父亲请安,才发现颜广闻满脸怒色,坐在大厅上一言不发。桌上放着一张果盘,里面盛了三颗丹药。
“爹?”
“跪下。”
颜令仪一声不敢支吾,提起裙子直挺挺跪在地上。
“知道我为什么要你跪吗?”
“女儿做错了事,请爹爹明示,不然令仪实在想不出来。”
“好,好,好,”颜广闻连说了三个好字,怒极反笑,“可怜我没养出个好女儿,如今还没出阁,就已经学会背着父亲偷东西去私会情郎了。等你们成了事,你干脆将整个颜家都贴补给那姓宋的得了!”
颜令仪一听,心知昨晚之事已发,一声不敢分辩。颜广闻早知女儿对宋阙一往情深,而宋阙对颜令仪只有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情分。只是他在一日,宋阙即便对颜令仪毫无儿女私情,也不敢亏待她。若是颜令仪长大之后能从这份感情中清醒过来,颜广闻也可以挑一堆青年才俊供颜令仪选择,将来入赘到颜家帮扶她治理乌鹭城。
只是颜广闻万万没想到,这丫头竟然这般死心眼,甚至不惜去祠堂偷秋庭谱!
“棋谱在哪里?”颜广闻伸出手。
颜令仪慌忙从怀中取出抄本,膝行几步,双手呈奉上去。颜广闻劈手夺回,揭开看了看,确定是祠堂供奉的那本后骤然合掌。火焰腾空而起,顷刻间将秋庭谱烧得一干二净。
“爹!”
“即便再放回祠堂,日后也保不齐你会不会又心软,偷出去给这个给那个的,不如烧了干净。”颜广闻冷笑,“如果你总是这般不成器,我临死前宁可散尽家私什么都不留下,也好过在九泉之下看到你为了宋阙恨不得把颜家都拱手相让。与其等到时候活生生被你气死,不如我先开发的好。”
“大正月的,爹爹在说什么死呀活着的,也不嫌忌讳。”颜令仪颇为委屈,“而且师兄他是爹爹的徒弟,爹你以前也答应过,这乌鹭城的产业,未来总有师兄的一份,怎么又成我贴补的了?”
“他是我徒弟,你却是我的女儿,你连这个道理都想不明白,我可真是白疼你了。”颜广闻失望道,“我对他好,是希望他未来对你好。你成天一颗心都扑在宋阙身上,你看他领你的情吗?”
“师兄他,对我很好。”
“是很好,但还不够好。我当初答应分他乌鹭产业也是有条件的:他必须娶你。一个女婿半个儿,等他娶了你为妻,继承乌鹭城名正言顺。若是他看不上你,你也不必灰心,未来自有好的等你挑。天下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你又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
颜令仪听到前半段,不由得绯红了面颊。听到后半段,又怔怔地流下泪来。以她的聪敏,哪里看不出宋阙其实并不爱她。只是颜令仪想,宋阙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即便宋阙如今没能对她萌生爱欲,只要他没有爱上别人就好。只要他没有爱上别人,颜令仪有信心等到宋阙回头。
“蠢!你是我颜广闻的女儿,谁有那个本事要你等他回头?”颜广闻恨铁不成钢。
“别说了!”颜令仪擦干眼泪,腾的站起来,“现在我棋谱也给了,爹你也把棋谱烧了,其他事我全不管了。师兄能不能破解秋庭谱,看他的本事,与我无干。”
说完她转身就走,却被颜广闻喝住:“站住!我允许你走了吗?”
颜令仪回头,露出一双泪光闪闪的眼睛:“爹爹还有什么话要说?”
“收拾东西去祠堂,半月不许出来。在祠堂闭关思过,等认识到错误再说。”颜广闻站起身,“做错了事就得受到惩罚,这一点不需要我再教你吧。”
颜令仪恨恨地看了颜广闻一眼,转头跑出去,“砰”的撞到端着茶点的阿青。阿青一声惊呼,颜令仪看清来人之后越发焦躁,认定是阿青去向颜广闻告了状,伸手将她推开。只听到“哗啦”一声,托盘上的茶壶茶杯糕点俱都摔落尘埃,碎了一地青瓷。
阿青蹲在地上捡拾,而颜令仪已经头也不回地跑了。颜广闻正在叹息女儿不成器,忽然心脏绞痛起来,一跤摔在椅子里。他急忙伸手从盘子里取了一颗丹丸,没有茶水吞服,只好噙在口中,心中方得了片刻安宁。
葛洪今晨为颜广闻诊脉,说他这病药石无医,寻常金丹也无法根治。好在他早先合了一味药丸,如今还剩得三颗,可以为颜广闻延续些许生气。先用丹丸调养,再下金丹延寿,方是正法。
没有第二条路可选了。颜广闻怅然地想。只能寄希望于那位丁雁月姑娘明日能解开秋庭谱的秘密。
然而大年初二那一天,燕月生并没有来。
棋谱手数越多,还原难度便越高。棋盘上通共不过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但一盘围棋或许有四百多手,演算时不能只看见棋盘上所剩棋子,还要推断出已经被吃掉的落子。燕月生完成五十局复盘,已是大年初二下午。她又累又困,疲倦到根本坐不住,头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连晚饭都没有吃,梦也没有做。昏沉中燕月生觉得有人在拽她被子,“啪”的一下打在对方手背上。来人也不生气,依旧将被子给她掖好。
第二早她醒来,又是精神奕奕的燕月生。她洗漱干净,换了一身鲜亮衣服去城主府上拜访。
“丁姑娘昨日没有上门,我还以为是不来了。”
“怎么会,我和城主约好了三天,就不会早到,更不会迟到。”燕月生将标完落子顺序的棋谱交还给颜广闻,“对了,怎么不见颜姑娘?”
“她这两日出去玩疯了,今日只好在家歇歇补足精神,就不出来见客了。”
颜广闻不看前面的复盘,直接从最后一页翻起,边看边点头。一旁阿青奉上茶来。她偷眼去瞧燕月生,只见客人终于换了一件红色暗纹纱织麒麟补,下面一条蜜和妆花织金马面,比先前的白衣白裙更加衬人气色,少了些奔波劳碌的凄苦。
“我先前以为,要推演出这五十盘棋局,再怎么惊人的算力,至少也得十五天。”颜广闻前面的棋局都不再看,直接合上,“没想到丁姑娘才思敏捷,颜某佩服。”
“城主客气了。”燕月生矜持颔首,“不知城主先前需要我演算的棋局在哪里?不如现在拿过来,还能省些时间。”
颜广闻使了个眼色,阿青退出书房,顺手关上了门。颜广闻大袖一挥,窗帘忽而解开,遮住书房的窗户,不放一丝日光进来。整个书房为结界所笼罩,半点声音都透不出去。
“城主这是……”
“丁姑娘不必惊慌,兹事体大,颜某也是为了保险起见,不想颜家秘密外泄。”
“城主请说。”
“不知丁姑娘可记得前朝末代帝王?”
“你是说南齐的李秋庭?”
“正是此人。”
前朝国号为齐,分为北齐和南齐。北齐先灭,南齐继而也湮灭于大梁开国的铁蹄中。南齐末代皇帝李秋庭,去世时只有三十三岁,一生未娶妻室未有子嗣。传闻在南齐国都被破的同时,李秋庭在皇宫中死于大火,尸骨无存。
大梁开国皇帝姜河对李秋庭之死颇有疑虑。因为没有找到尸体,他一直担心李秋庭不过是假死,实际上李家皇室早就保了李秋庭金蝉脱壳,一直潜伏着准备东山再起。
“颜城主忽然提起此人,难道李秋庭当初果然没有死?”
“不,他确实死了。但在某种意义上,他又确实没有死。”颜广闻脸上忽然流露出狂热的向往。
“在死的那一瞬间,李秋庭羽化成仙了。”
李秋庭幼时不受父皇母后看重,性格孤僻,颇为不近人情。传闻中他最信任的人,是天机阁门下一介弱女,后来那女子成为了天机阁阁主,辅佐李秋庭登上了皇位。
几乎没有人知道那女子的真实身份,天机阁也没能留下那一代阁主画像。世人只知道她大约是姓盛,不然就是姓越。盛姑娘与李秋庭朝夕相伴数十载,忽有一日失却下落,只给李秋庭留了一盘棋。
“乌鹭城历代城主都在致力收集棋谱,听到这个消息自然不会放过,派了擅长记忆的手下乔装成宫女混入皇宫,在伺候李秋庭左右的时候默背下整盘棋局,抄录之后飞鸽传书。”
“但当时我的祖父也以为,那不过是一盘普通的棋局罢了,并没有太过在意。”
变故生于城破的那一日。姜河率领的大军涌入南齐都城,油尽灯枯的李秋庭坐在桌前,反复揣摩参详那一盘旧棋局。厮杀声震耳欲聋,他仿佛没有听到,面色苍白到几乎透明,随时可能一命呜呼。
“陛下,”奉乌鹭城城主之命潜伏的宫女心怀不忍,“还是快逃吧,也许还能逃得一线生机。”
李秋庭摆手,示意她不要多言,目光依旧停留在棋盘上。过了片刻,他忽然激动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哈哈大笑,脸上泪水却不能止住一般滚滚而落。笑到一半,李秋庭剧烈咳嗽,几乎要将五脏六腑咳出来,血丝从嘴角流下。宫女慌忙上前想要为他擦拭,却见盘腿坐在榻上的李秋庭头向下一垂,竟是驾崩西去。
“我祖父当时的命令,是叫她默背棋谱送出,若是能得到棋盘原局,自是最好。李秋庭既死,棋局无主,宫女将其收入芥子镯中,便要离开。”
“那把烧遍皇宫的大火,就是在此时点燃的。”
一开始只是一点金红火苗,自李秋庭乌黑散乱的长发中燃起。但这火焰烧着的速度极快,数息间将李秋庭整个人吞没。宫女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死去的帝王在火中燃烧,很快与金红火苗混为一体,再也分辨不清。李秋庭的模样在火焰中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只舒展翅膀的金红大鸟,向着天际直冲而去。
“姜河当然找不到李秋庭,因为他确实死了。但姜河也不能找到李秋庭的尸体,因为他已经飞升成仙了。皇宫在大火中毁于一旦,不会有人想到,李秋庭耗费精力解开的那一盘棋已经被我们带走。”
“丁姑娘,我现在需要你做的,不仅是复盘推演这盘棋局的走向,更希望你能看到李秋庭当初在这盘棋中所看到的东西。”
“我需要它,来助我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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