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易碎。


    瑾辰下意识屏住呼吸。


    听着心如擂鼓,一步步走上前去,直到那人浅金的眼眸里只剩下自己的倒影。


    “你来了。”温柔的声音响起,尾音带着一点鼻音,显得厚重而宛转。


    “嗯。”瑾辰觉得自己都要哭出来了。真好,又能见到你。


    她快速调整好心情,让自己努力表现得轻松一点。


    “走,我带你去第三食堂,他们的小酥肉特别好吃,是你喜欢的那个味儿!就是贵点。一食堂二食堂比较普通,你们训练期间会在四食堂就餐,其实我觉得也一般,又贵。”


    “好,请带路。”


    “说好了,我请客,别和我抢。”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并肩远去,那样和谐。


    “那是瑾辰吧?”


    “去掉‘吧’,瑾辰我们还会认错?”


    “那个男的是谁?”


    “这校服好像是西京军校的哎。”


    “瑾辰怎么会认识西京军校的?”


    “这有什么好奇怪,倒是两人关系看起来不一般啊。”


    “你可别酸了!”


    好好吃个饭,怎么忽然冒出来那么多同学?


    一会儿来一个打招呼的。


    点个头意思意思,送走了包子肃。


    瑾辰当然不知道,她有些交情的小伙伴们都不去第一食堂吃饭,长期驻扎第一食堂的瑾辰自然从来遇不到他们。而且,这些同学多是借打招呼之名,上前来看一眼李君慕的。


    “你人缘还挺好嘛。”李君慕接受无数目光洗礼仍是温和的样子。


    “别,可别调侃我。”瑾辰更加不好意思了,但是要说内心有多少抱歉?不见得。


    “伙食可还行?比你们西京军校如何?”


    “想知道?明年来我们学校比赛呗。”李君慕笑了笑。


    “哎,我又没有资格……”


    “不一定哦……”李君慕又笑了笑。


    瑾辰忽然就想到曾经听过“军种要改革”的传闻。


    “不过说真的,你怎么就忽然转系了?还是在这种档口?”李君慕顿了顿,“如果涉及什么战术机密,当我没问。”


    瑾辰看着李君慕一脸严肃的样子,笑了,自己还真是个大变数呢,不过李君慕似乎也没有把这机密告诉学校老师。


    “没有,我就是——”


    瑾辰就是忽然记起来了那颗满目绿意的星球,那颗孤独的星球,那三个太阳,那持久的白昼。


    “我就是记起来了一些事情,我想加入拓荒军。”


    瑾辰目光坚定,不像是在说笑。李君慕知道“拓荒军”三个字马上会发生质的变化,但是他不知道这对于瑾辰到底是好还是坏。


    这些机密他不能说,他只能照着大众思维来一句:“拓荒军?你是想搞科研吗?”


    拓荒军也就是第十军,主要执行的是从矿产能源、生态环境、异兽等方面探测评估一颗新发现的星球是否具有发展价值的任务,具体任务主要包括试验性开采矿产、试验性种地以及摆弄各种探测器等等。


    大众认知中开荒挖土守着一堆器械的拓荒军和真枪实弹保家卫国的边防军根本就是两码事。委婉地说是搞科研,直白地说是吃土。


    东西南北中央已知星域其实基本都探测完毕,联邦政府近十几年来也没有扩展领域的意思,这支拓荒军的存在便更加尴尬,一直在被削减。


    “不是,我只是想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


    李君慕看着那双眼睛,他知道她的一切努力。他的判断从来都是基于数据,但是这次,没来由地,他就是相信——


    “你会成功的。”


    “借你吉言。”


    “对了,你的那个小机器人呢?不是到哪都跟着你,形影不离吗?”


    “在我寝室。又出毛病了,我怎么也修不好,可能还是技术不够吧,最近也忙没空琢磨。走吧,我带你去逛逛学校,我们学校还挺漂亮的。”


    “好,走吧。”


    路上探头探脑的同学,李君慕难免瞥了几眼,但是瑾辰视若无睹。其实要是她想,完全可以找到一条避开所有目光的路线,但是她内心深处甚至隐隐希望别人看到他们在一起。


    从那天起,两人便天天一起吃饭,反正,总有说不完的话。


    反正,训练还没开始,大家都是自由的。反正,她也不参赛。


    中午,李君慕在实验楼门口等她;傍晚,瑾辰在白葛宿舍区门口等他。


    瑾辰誓要带他吃完所有可口的菜,看完所有有趣的景。


    瑾辰只坚持自己来付钱。


    瑾辰只一心要把一切最好的都捧给李君慕。


    首都军校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控制了舆论,别的学校并不知道瑾辰转系的事情。


    几个学校的主力队们都在猜测这两人这样的行径,是不是在暗示首都军校和西京军校要结盟?


    图书馆自习包间。


    首都军校主力队员例行战术讨论。


    “我分析了历年数据,从预测模型来看,今年概率最大的还是古战场遗迹地图。”语者是这次的总队指挥,大三的石崇,体型略胖看似无害,但一双眼睛咕噜咕噜内里机灵。


    “首都军区也就只能靠这点历史底蕴来突显自己的中心地位了。”大三单兵,上届的队长,金发碧眼贝曼家族的凡·贝曼嗤笑着。


    “喂,说什么呢,注意点。”机械师穆子逸一边疯狂暗示,一边小心翼翼关注着首都星将门子弟漆雕玹。


    本来也瞧不起这个偏科严重的富n代,凡·贝曼兀自继续说道:“又要去挖土喽,不知道今年又要给我们讲什么寓言故事。”


    “今年的教官定下来了吗?”与漆雕玹交情不错的齐悯扯开话题。


    “刚刚公布,我发你们了。中央区边防军指挥部孔晋平上校,东区边防军一大队肖颖中尉,南区边防军前锋队边伟上尉,西区边防军重装部杰克·贝曼上尉,中央科学院机甲研发部邵丰邵总工,这次竟然还有一个学生教官,信息未公布。”石崇公事公办,不急着站队,态度尚不明确。


    “学生教官?”大家各自看着光脑浏览着教官信息。


    “说起来你们班那个瑾辰怎么回事?和西京的勾勾搭搭,不知道内销啊!”凡·贝曼转而略带怜悯地扫了眼齐悯,“不过要不是她转系,也轮不到你,你该谢谢她。”


    我本就该谢谢她,齐悯当然不会受这挪揄离间。他和瑾辰可是对战过的朋友呢,于是并不搭话,只默默看光脑。


    “傻大个,”凡·贝曼继续嗤笑,“不过,顺势和西京结盟不也挺好?”


    漆雕玹终于发话,语气冷淡。


    “你觉得西京今年势头那么盛,会和我们结盟吗?”


    “知道会被最先集火扑杀,他倒是好,不费一兵一卒,就把火力引到我们头上。”


    “好啊,那我们也假戏真做。抱个大腿可也不错。”


    最终还是和之前几次讨论一样的不欢而散。


    “嘁,一群大二愣头青。”凡·贝曼扭头就走。


    漆雕玹觉得危矣,如果不能在训练时打服凡·贝曼,首都队必输无疑啊……


    “查理斯……和你有什么矛盾吗?如果涉及战术机密,你就别说了。”瑾辰确实不能理解,她印象中温润如玉李君慕可以让所有人都感到如沐春风啊。


    “贝曼家不满足于只称霸一星了,他们想把手伸到第四军和整个西区星域。”


    星云联邦疆域辽阔,中央星域之外人为划分了东西南北四个星域。西区星域处于千年前人类星际大迁移而来的来路上,故开发最早,宜居星又多,十分繁华,可以说是除中央星域之外最繁荣的星域了。


    西区星域欧裔种人类聚集较多,光西区主星西京星就有贝曼、奥斯卡、卡特等几大家族聚集,几大家族几乎垄断西区人民议会名额,且隐隐以贝曼家族为首。


    联邦军委会派遣边防军第四军驻守西区星域边境,西区星域为繁星区且开发充分,发现的异星数量便也惊人,第四军和南区星域的第五军可谓是战斗任务最重最艰巨的边防军了,当然,另一方面军功也多。


    “哦……”原来还是政治斗争,真复杂。李君慕这第四军李军长的儿子也不好当啊,强龙遇上地头蛇,啧啧啧。


    “哎,尽说这些琐事了,你不是要带我去看长桥流灯夜市吗?快到了吗?”


    “是啊,你看,这地球上的灯火多美,像笼着红纱。其实,我也才第二次坐飞艇呢。”瑾辰探着头看着舷窗,侧脸朦胧温柔。


    李君慕坐在对侧,静静看着难得的温和景象,不敢出声打扰。他感觉似乎回到了多年前,两人依偎在壁炉前取暖,瑾辰的脸被温暖的炉火照亮,也是这样的温柔。


    今天是训练前的最后一天了,瑾辰鼓足勇气,邀请李君慕一起出学校去逛逛。李君慕从来不会拂人好意,自是答应了。


    两人现在就在从首都军校的东部军事禁区飞往长桥夜市所在的华阳区的飞艇上。


    这么大一个星球,如果不选择更舒适开阔的飞艇,就只能去拥挤闭塞的地幔铁了。


    瑾辰拍着胸脯表示,我请客,怎么能让你去挤地幔快速铁路。


    首都星,作为漂泊千年的先人们安居乐业的第一颗宜居星球,被冠以母星地球星的名字,以供追忆。作为星云联邦的政治军事科技文化中心,经过千年的发展,地球星从地核到近地太空层均经过无数次改造,随时可成为一个能行走的堡垒。


    其有三个死星级的军事堡垒卫星陪护,还有一颗纯人造的星网中枢天枢星、三颗气候环境宜居的行星伴星一起运行在围绕着恒星太阳的轨道里。


    饶是如此,首都星地表景致却十分复古,没有特别多的高楼大厦,多是黑瓦重檐的古式风格的建筑和大片的自然绿化和更多的海洋。据说这就是当年的地球母星的样子,因为留在首都星的亚裔种人类最多,建筑和布景风格多从东方亚裔的风格。


    华阳区就是一个典型的东方亚裔风的陆地区,不过算是闹中取静之地,不如其他闹市区那么热闹,甚至可以说有些偏僻。


    瑾辰与李君慕下了飞艇直接换乘出租车来到长桥夜市。恐怕也只有首都星和几区主星等富饶之地,才能供得起那么多公共交通的司机了。


    沿着长河,夹着两岸是两排粉墙黛瓦的古式建筑,均是各种各样的店铺,沿着河还有一些小摊贩在几步一棵的杨柳树下摆摊。店铺门口挂着红纸皮的灯笼,用蜡烛点亮,明明灭灭,颇具古趣。长河中漂着几只各色花灯,花瓣精巧,似是连脉络都能瞧见。


    游人们不多也不少。瑾辰很满意这样的氛围,开心地拉着李君慕这个那个店铺走走瞧瞧,只要是李君慕多瞧一眼的玩意儿,瑾辰二话不说付钱打包拿下。


    李君慕倒是想阻拦的,但是看着瑾辰难得如此肆意玩耍的开心样子,便也由她去了。不都说她是最缺钱的守财奴吗?现在倒是大方得很。


    于是逛了半条街,李君慕手里握着好几串各色糖葫芦,捧着几包糖酥糖球,指尖勾着几袋锦囊。这还是少的,君不见,瑾辰手里捧着拎着更多的礼盒。


    李君慕默然,她没有一样东西是买给自己的,全部都是买给他的。


    如此便说道:“一路听说这花灯甚是有趣,小瑾,你想放一盏试试吗?”


    “好啊!”


    朦胧烛光中满脸兴奋的少女从礼盒堆里探出头,粲然一笑,让那些红尘烟火都瞬间黯然失色。


    李君慕忽然意识到,他们,都长大了。


    怎么那么快呢……要是还像小时候那样多好……


    可是,终究还是要往前看啊……再不舍,也要过去了。


    将一大堆礼盒先在速递站打包快递到飞艇站。买好两盏花灯,两人在亲水平台边特设的一张桌案边坐下,提笔在彩笺上写下心愿。


    为了满足不同游客,什么笔都有,某些已经不太会写字的游客还可以自助打印。


    李君慕知道瑾辰的字写得极好,偷偷瞄着她提着毛笔一气呵成书完彩笺,才依样拿起毛笔不甚熟练地一笔一画写完。


    两人都没有偷看对方心愿的意思,将彩笺折成小豆干塞在花灯花蕊盖子下,点燃小蜡烛放在花蕊中,再走到亲水平台,推出花灯顺流而下。


    两人没有说话,只驻足看着长河上粼粼灯火。


    夏风吹过,吹散了一池的心愿。


    两人想着都到这长河了,怎么也得登一下长桥。


    长桥挺高却不宽,四人并肩同行便显得拥挤,台阶有些窄又有些湿滑。


    两人快登到最高处,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些骚动。


    然后桥那边就出现了一行四列罩着黑袍手握红莲的奇怪游行队伍。


    被护在桥内侧的瑾辰正低头看着桥面青苔有些发怔,忽被游行队伍冲撞,脚下一滑,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


    李君慕在看到黑袍队伍出现的那一刹那就已经开始动作,故,瑾辰先一步被李君慕环住腰向自己的方向一搂。


    李君慕看起来清瘦柔弱,应激之下却也能一把抱起稳住脚下不稳的瑾辰。


    瑾辰站稳之后,李君慕也没有放手,脊背紧贴着桥栏,努力将瑾辰拉远黑袍队伍靠在自己身侧。


    瑾辰一颗心怦怦跳的同时,单兵直觉下也不忘仔细观察这支静默的诡异队伍。


    有高有矮,黑袍遮蔽头身,毫不言语,只右手托着看似锦纱材质的红莲。约莫百五十人,纪律严明,给人以压迫感。说没有攻击性,但所到之处,冲撞一切,毫不避让。


    队伍下桥,走向瑾辰二人刚刚走过的那段街市。瑾辰和李君慕站在桥上望着,看到游客们大多茫然地站在路边避让,开店摆摊的本地人却关门的关门、跑走的跑走。


    上桥之前,对岸的街市还很正常,那只能是从纵向贯穿街市的那条路直接上桥的。那条路通向……瑾辰却判断不出异样。


    “这是至高教的教徒。”李君慕轻轻说。


    “至高教?现在居然还有宗教吗?”瑾辰从来没听说过。


    “西区有,还不少,没想到首都星居然也有了……”


    “世人只知这是个崇拜纯血,认为基因缺陷是天罚的宗教,”李君慕语声似乎带着一些压抑的颤抖,“但是我知,他们还有一种所谓‘涅磐’的仪式,是杀死一个纯血,将他的血液换到基因缺陷者的身上,说通过这个仪式就能让基因缺陷者重生。”


    瑾辰这才知道,他压抑的是愤怒。


    瑾辰没多想伸手握住了李君慕的手,期望能给他一点点温暖,他的手确实很冷呢……


    “但是大部分经过这个‘涅槃仪式’的基因缺陷者都死了,他们只说,是罪孽太重,永,不,得,释。”


    瑾辰明白了,这是一个邪/教,是一个企图撕裂一般人和基因缺陷者、加强两者间对立的邪/教。看这些本地人的反应,看来这邪/教在长河甚至在华阳区发展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我应该告诉老师,不,告诉漆雕玹。”


    “不用,我会告诉父亲。父亲也在西京星调查此事,我会督促父亲将报告上述联邦政府的。”


    哎……想想刚刚在身边拂过的黑袍居然染着血,瑾辰就觉得恶心。


    基因缺陷,基因缺陷,不就是星际大迁徙时某些人因为宇宙射线而产生的第22对染色体上的基因突变吗?什么早衰、猝死、五感减弱、智能减退、肢体畸变、异常攻击性反社会性……经过那么多代繁衍,现代人早已不会出现这些急性的综合征。


    还说什么不能通婚,要保持基因纯洁,搞“种族”隔离,我们都是人类,为什么要对立呢?


    感觉到李君慕的手动了动,瑾辰马上放开了手,生怕让他不适。


    “我们回去吧。”李君慕淡淡说着。


    瑾辰小心翼翼看着李君慕难得不复温和的脸庞,小心地“嗯”了一声。


    “你别难过。”瑾辰小心翼翼地说,生怕撞碎了琉璃一样。


    李君慕低下头,看着这张带着他熟悉非常的关切的脸庞。她知道,她一眼就看穿他不是气愤、不是怨愤,而是一种无能为力的难过。


    李君慕恢复了温和非常的似乎面带微笑的表情,“我没事”,末了不知道是要说服她还是说服自己,“真的。”


    瑾辰后来想过,如果那时,她写了另一个心愿,或者握住这只手不放,会不会,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呢?


    可是,没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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